年月的一个周末,你叫我回去,要和我商量给海力安乐死的事。海力是只种不太纯的金毛,年前来到我家。现在,它已经老态龙钟了,不久前,还长了肿瘤。你听从医生的意见,要帮它安乐死。
这个决定,我有点儿接受不了。母亲在鞋厂的火灾中不幸遇难那年,我才岁,这件事让我变得很自闭。后来,你听别人的建议,让我养一只小动物,那就是海力。因此,海力在我眼里,不只是一只宠物,还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周六,我一大早赶回去,进门就看见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新闻。沙发边上,海力睡觉的垫子还在,但海力却没有了。“海力呢?”“我怕你回来拦着,就先带它去了。”我顿时火冒三丈:“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这是谋杀!”你依然爱理不理地说:“它活得太辛苦,我得帮它。”
我闷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掉眼泪。这一天,距我们上次见面,已有个月。
翌日清晨,你照例早起,做好早点叫我起床,然后擦好车子,戴上雪白的手套,送我去火车站。
那天,你只送我到下客点,然后落下窗子说:“一个人小心点儿,有空回来看看。”我随口答应,然后急匆匆地走了。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催你快点儿走,可你还是等我进了站才开动车子——你说,你习惯看不清我的背影了再离开。
记忆里,我几乎从没离开过你,甚至大学,都离家不过分钟。小时候,给我梳辫子的是你,笨手笨脚准备饭菜的是你,带我和海力去兜风的是你,接送我上学的是你,为我脑门上磕个包而和老师大吵一架的是你……你几乎无处不在。记得有一年大学暑假,我和朋友K歌聚会,出门就碰见你的出租车在楼下等客人。一个男生喝醉了,搂着我的腰,暧昧索吻。你从车上下来,二话不说,狠狠给了他一拳——那个男生叫董博,现在是你的女婿。
找工作的时候,我有意选择了苏州。虽然苏州离南京只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依然觉得,算是离开了你。这一走,便是好多年。
说起董博,他也算很用心地讨好过你。董博发奖金,给你买了平板电脑,你说:“拿走,我玩不了这高科技。”后来,我们在苏州买了房子,要接你去苏州住一住,你仍然呛着他:“我还没老到不能动,不用你费心。”董博不明白你为什么总看不上他。其实,我知道, 你不是不喜欢他,而是难以接受一个拐走你女儿的人。你总觉得,我是因为恋爱,才会远离你。可是爸爸,真不是。每个孩子都有独立的那一天,你不能永远把我圈在你触手可及的世界里。
我们再次见面,是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了。那天,我带你去医院,你看起来就像平常一样沉着,和医生讲你的情况,跟着我,楼上楼下地检查。只是,你紧紧攥着我胳膊的那只手,一直在抖。我想,陷在黑暗里的你,到底是怕了吧。
你在医院里住了个月,查出糖尿病、高血压。我看着,心急如焚。可你说:“没什么,都是死不了的病。”
那段时间,你的视力已经开始恢复了。我和董博接你去苏州,方便照顾,你推三阻四的,但最终还是来了。你仅带了一只皮箱和海力的垫子,以及一只和海力酷似的玩具狗。你把它放在沙发边上,一边戴着墨镜听收音机,一边摸它的头。
“我再给你买只金毛吧,干吗摆个玩具的?”
“新的也不是海力。”
“你那么喜欢海力,为什么还要送它去死?”
你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我就是喜欢它,才会懂它。它的前半生,是你的朋友,但它的后半生,是我的老伙计。这么多年,我们一起走过来,我看不得它遭罪。老了就是这样,身上没有一天是舒服的,吃饭流口水,小便尿一身,一辈子的尊严,到老都丢光了……”
我打断你:“别胡说,人老了,哪有那么可怕?”
你却转过头,摘下墨镜望着我,说:“傻姑娘,人都得经历生老病死。如果我有那么一天,让我坚持活着的理由,可能只有你了。”
我默默听着,喉咙堵得说不出一句话。忽然想起从前开车送我上学的你,戴着雪白的手套精神抖擞的你,载着我和海力去兜风的你,还有一拳打倒董博的你……那时候的你是那么强悍而有力。时光真是个偷盗高手吗?它竟在我毫无察觉中,窃走了你的健康与年华。
“我身体没什么事了,下星期,我就回了。”你轻描淡写地说。
我忽然抱住你:“爸,不要走。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