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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等待,恰逢花开

这城市的夜晚,总有夜机从天空呼啸而过。也许,在古人看来,那就是往来于大海和天河之间的浮槎,言之凿凿: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

我借住在老友的房子里,借期半年。她說十年都可以,反正她浪迹天涯惯了,根本不想回家。说这话时她告诉我当晚有超级月亮,要去邀人同赏,然后就嘻嘻哈哈地断开了微信语音。

我推开露台的纱门,也想看看月亮。楼房层叠,月影在翠色的远山后面,我身后是大海,听得见潮声起伏如大兽的呼吸。“海景公寓”,其实是座老小区,这城市很多人都住在这样的地方,老友的房子不年轻,房龄同我们岁数一般大。

我要在这座城市完成一个新项目,办公室在距老友房子半小时车程内的开发区。那里真的很新,围绕写字楼的食肆餐馆都还没有应运而生,吃饭不太方便。

最初的两周,我是连早上的咖啡都在住处楼下买好,晚上则乖乖回住处楼下的西餐厅吃饭。一个人住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好处是:终于可以单独吃饭了!没有聒噪,不管是来自父母的还是来自同事的,安静有益于思考和放松。坏处是没办法吃火锅或者排档,那需要气氛。

我一般点一份小牛排或烤鳕鱼,配芦笋和欧芹,有时候咸牛肉包、炸虾角、丝袜奶茶或冰沙,澳门风格的小西餐厅,餐品味道很不错。隔着一块玻璃窗板,能看到厨师在里间操作,做西餐的大厨瘦高,头发早早地白透,幸好修剪得有型,才好不误会他的年龄,大概三十多岁。

我打算点完它家菜谱上所有的菜再考虑换餐厅。

我每天准时来吃晚饭。吃饭寂寞,就远远地看着大厨在那玻璃隔间后面忙碌。他有时候看我一眼,笑笑,更多时候不会注意到我,我便也当他是风景去看。饭毕,路口花店买一小束龙胆,要白色的,配黄莺和尤加利叶。

我的日子一直都是很平淡的,因为我从来不相信在我身上会发生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年纪越大,越不相信。所谓轰轰烈烈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世界上并没有奇迹去等着谁。

包括事业,包括命运,包括所谓的爱情。

我有时候下班很晚,西餐厅打烊的前几秒才到。又有时候,下着雨,没有带伞就从车里一路跑进来。服务员都换好衣服要下班了,所以好几次是大厨招待我。

“你不下班吗?”我问一句。

“可以晚一点。”他回答我。

“那么勤力干什么?”我也学着生张熟李地聊天。

“没办法,餐厅我也投资了一半。”他的口音很像港片里的男主角,他是澳门人。

说过几句话,大厨去里间忙了。又过一会儿,菜上好了,我开始吃。大厨会走到外面吸烟,等我吃完。

“这雨看来要下很久。”他说,“没伞的话,店里有,下次带过来就好。”

简单的对话,渐渐也就成了熟人。他有时候在玻璃隔间里面看手机,用老年人的姿势刷啊刷——有一种人确实是很年轻就显得老了,我也是。

周末雨停了,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到露台晾晒。黑色的百褶裙,黑色波点的上衣,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背心裙,灰色的长裙……唯一一件有色彩的连衣裙,浅蓝的,穿着下楼。我也想去买买菜,做一个自力更生的市民。

菜场其实离得很近,且据说,是这附近最大的菜市场。我置身其中,假装自己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妇女。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买了一条石斑鱼,一只土陶碗,一个超大芒果和一束菜场门口小贩卖的野百合。

然后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大厨。很奇怪,虽然每天在一个特定、固定的场合里见到某人,但忽然一天,这个人离开熟悉的场景,来到另外的场景里,会觉得他……怎么说呢……有点不太认识了,却又非常眼熟,叫不出他的名字(确实叫不出),但又知道自己认识这人。在人群里,他早白的头发那么显眼,穿着白色T恤和一条黑色的像练太极拳穿的那种裤子,但是这一身衣服居然很好看!他高而且瘦,脖子修长,手里拎着几样买好的菜。

我发现我正在跟踪他,见他去买一种当地人做的豆腐皮,便觉得这种豆腐皮肯定非常好吃,也尾随其后买了一点。

付好钱转过身来,赫然看到他就站在我旁边,他看见我了。

我笑笑,扬一扬手里的东西。

他说:“今天自己做饭啊?”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说:“不是不是!”

真蹩脚,我为什么心虚呢?难道我不下馆子对于主厨来说是一种背叛吗?

“自己做也不错。石斑清蒸最好,不过你还缺食材啊,要不跟我一起逛?”他好像在鼓励一个厨艺低劣的低幼儿童。

他带我走到某位小贩那里,他买一颗花椰菜,小贩塞给他香菜和葱,他们用当地话笑谈几句。他把赠品给了我,“你用得到。”

我说:“谢谢你,那我走了。”

太阳很晒,雨季难道过去了吗?我想到我借的那把伞该还人家了。

回到住处,想要下厨的匹夫之勇抵挡不了周末上午的春困啊。那些菜,都冰进了冰箱,包括鱼。

然后……接下来的星期一,这城市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气息,我不是指天气:药店在半天之内已经买不到口罩和酒精,像我这样后知后觉的人,欣赏到的只有“无口罩、无酒精”的告示牌。

有人在超市排队抢购,但是对于不太会做饭的我来说,需要的,也许只是方便面吧。

办公区域全部封闭了,改成网络办公,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一开始就在北京办公。我曾经想过要不要回去,迟疑了一两天,很多事情变得麻烦了,比如就算我订好了机票,可是我买不到口罩,一样也是走不了。

我妈打电话来:你好好待着千万别回来。路上你要是被传染了,我和你爸咋办?对了,要是有口罩的话寄些回来。

这个冰冷的世界!

待在这里,除了挨饿,其余倒也还好。西餐厅不出所料地关门了,店堂里面黑黑的,我常坐的卡座很快就要落灰了,我只好靠着两提香菇炖鸡面活下去。三天后,我很后悔没买点别的口味的,妄图去超市碰碰运气,然而超市里唯一还剩的就是香菇炖鸡面,据说那是康师傅最难吃的一款……

不过,我还有一条鱼不是吗?以及不知其生死的葱和香菜……

不到万不得已,一个懒鬼怎么会甘心自己下厨呢?行动起来吧!

那條石斑真好吃,即使是生手,即使是照着教程笨手笨脚地弄熟,也不会有错。佐一碗白米饭,认真地吃完。谢谢葱和香菜,那是缠绕石斑鱼灵魂的魔法草,味道真妙。

所以,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把鲁滨逊当成偶像,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菜市场还开着,只是菜贩离开了大半。戴上我唯一的一只口罩,我还想去买一条鱼,这次也一定别忘了葱和香菜。

我觉得我买菜的样子专业了很多,还学会了讨价还价。如果小贩不还价,我也学会让他送我一点什么,小贩送我一个小螃蟹。

我还得再买点别的。

那就西红柿和鸡蛋吧!那就小白菜和香菇吧!再来点豆角吧!排骨要不要?

这样看来,我能驾驭的菜还是很多的呀!就这样我完成了我这辈子最大型的一次采购。我没有老太太们的那种手拉车,很惨的,抱着所有的生存必需品,想着我该怎么回去。

我跌跌撞撞往马路对面的共享单车那里走。

忽然有人伸出手,接过我手中的袋子。

还没等说话,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从身边擦过,我差点摔倒,旁边的人帮我挡了一下。

摩托车呼啸而过后,扶住我的人是大厨。

他帮我把东西放到共享单车的车框里。

“放不下啊,我买太多了!”我说。

“我也骑一辆,送你回去吧。”他说。

我们在路上并肩骑着单车,都没说话。快到家了我才问了一个生死悠关的问题:你们餐厅什么时候开业?

我猜他会说“不知道”,或者“要很久以后”,但他却说:“很快的,大概下周。你来时可以给我电话。”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这城市也慢慢地陷入了僵硬的状态。菜市场几乎要关门大吉了,大家为了保命,宁愿在家数坚果都不出门。

弹尽粮绝的我,却变得很饿很饿。

我试着打电话给大厨。

他很快接听了,告诉我须从餐馆后门进来。

“后门在哪里?”

他说:“我去接你吧。”

然后我又来到熟悉的西餐厅,熟悉的卡座,我用舒服的姿势坐下,美食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我真的很开心。

他给我菜单。他真是一个很有规矩的大厨,即使只有我一位顾客他一位厨师,他还给我摆餐台,倒柠檬水,递上菜单。

我点好了菜,他去了里间。他在里间忙碌的样子怎么那么帅呢?我拿手机拍了下来。

他看到了,对我笑笑。

小牛排、白灼菜心、炸双皮奶,混搭的中西餐。

他去外面吸烟,戴口罩吸烟和下暴雨吸烟,他都是怎么做到的?

我边吃边翻看刚才拍的照片。为什么要拍他呢?我要留作纪念么?

我把照片发给他,告诉他我吃完了,谢谢。

他走进来收拾餐具,我对他说:“我等你,一起走好吗?”

他看了看我。那一眼真神奇,我的心似乎被洞穿了。他都明白,他很了解。

他问我要不要吃一个冰淇淋等他?他给我挖一个香草味的冰淇淋。

像童年一样,好好吃饭,会有冰淇淋的奖励。

我们从后门走出餐厅,有一条小小的走廊,四壁贴着蓝、紫跟薄荷绿的瓷砖,亮着盏浅黄色的灯。我们在那里拥吻。

在那一刻,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的太令人痴迷了,喜欢到心脏要爆炸,膝盖酸软,脑子被电流击中。从来没有、也从不相信所谓爱情的奇迹,然而奇迹就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人遇见一见钟情了。

我们拥抱了好久,好久,不想分开,不舍得分开。不管明天会怎么样,我只想此时、此地好好地拥抱。

他后来跟我说,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我。“很小的时候遇见过你一次。”他笃定地说。“怎么可能呢?我一直生活在北方,而你在澳门长大。”

“不,我见过你,我曾在七岁时去过北京,你和小时候变化不大,我还记得你下巴这里有一个很小的胎记。”他说。

那胎记非常小,在下巴的内侧,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

也许真的在很小的时候,我们曾遇见过。在颐和园的长廊里喝过同样牌子的酸牛奶,或是在故宫的围墙外看过同一树新开的玉兰花。或是古早的二号线地铁,某一个下午,他从鼓楼到前门,我从东西到崇文门,我们曾擦肩而过,我被父母抱着,而他的父母牵着他的手,无意间地抬头,他看到那个小女孩下巴上红豆大小的胎记。

好吧,我们一定真的见过。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呢?他的头发、嘴唇、长长的手臂、浓黑的眉眼、细长的手指……

“从你第一次走进餐厅的大门,坐下,点菜……从那天起我就预感我和你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很多事情,但是都是很简单的事情,比如我做饭给你吃,和你一起买菜,看你吃饭。”他说。

我们戴着口罩,十指相扣,去菜市场,等卖海鲜的小贩终于从水箱里摸到那条小石斑。

“七十五文。”小贩说。

他说:“生意不容易。”

小贩似跟他很熟,笑看我们俩:“有情饮水饱啦。”

有一天晚上,我和远在英国的老友聊着天,我说:“你反正也不回来,不如把房子卖了吧……”

“最近哪有人买房啊!疯了吧!”老友说。

“我买啊。”我说,“我……不想走了……这城市挺好,我很喜欢……”我还没说完,她就尖叫起来:“你恋爱了!!!”

是的,我恋爱了,我想和那个人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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