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北湾团总的女儿小青连同侍从二环夹杂在人群里,在北湾空旷的禾地观看游神。年初十的夜晚,过年的气息仍然荡漾在北湾以及北湾人们的脸庞上。夜晚的空气里飘着浓浓的烟花炮的气味,嘈杂的声音一直传得很遥远。一排排轰天震耳的炮竹开始在空旷的禾地中再次响起来了,人们捂着耳朵在浓烟以及炮竹的闪烁中间看着扛神的汉子在禾地中游走。团总的女儿小青夹杂在其中,喜气热闹的情景让她流连忘返。小青发觉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盯着自己,小青有点害羞。
清晨柔和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她疲倦的身姿坐在绣花的红锦藤椅上,能感觉到一丝阳光已经微微地透过关闭着的窗子。
外面清脆的鸟叫的声音在她的耳间回荡。她看到侍从二环轻盈地走近她的身旁,看到她厌倦的眼里带着血丝。二环轻轻地卷起了窗帘。早晨和爽的风吹过院子,她看到一片片鸡冠花在摇晃地飘落,鲜红的叶子在早晨的空气里飘荡着,让人看过仿佛伤心的舞姿。她依稀闻到了弥漫在院子里芬芳的余香。
团总的女儿小青和侍从二环一大早就出去了,小轿摇摇晃晃地穿过了村中的破旧的石桥。她们到南安墟上的竹清庵抽签求佛。竹清庵现在看上去显得颇古老,门前的一道围墙爬满了青苔,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小花从里面探了出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走下轿的时候,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周围的竹林在一阵风吹过后微微摇晃起来。明媚的日子里,柔和的阳光开始透过竹林,点点碎碎地探进了竹清庵。小青和二环缓步朝竹清庵走去时,忽然听到了后面传来了脚步声,似乎在跟着她们。小青的心嘭嘭地跳,她想起了那双奇特的眼睛和陌生的面孔。后来她回过头一看,果真是他。小青有点吃惊。她看到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正对着她微微作笑,她连忙羞怯地掉转了头。陌生的男人突然走到她的身旁,小声地对她说,我认识你。她感到有点惊讶。她看到陌生的男人一直微笑着走进了竹清庵。她的脸无端地变红了,她有点不自在。小姐,二环在旁边低声呼唤着她,她才回过神来。
究竟这个陌生的男人是谁呢?团总的女儿小青在求神的时候心情恍惚起来。她看到一个年老的尼姑在旁边喃喃地念着一些什么,蜡香的烟气像浓雾一样在她的头上萦绕着。这时,她听到旁边有一些微微的响动。转过头一看,又是刚才的男人。她依稀听到陌生的男人在离去时对她说晚上在门外的竹林等她。
在凉风吹起,周围的花草开始摇拽着斑驳的影子的时候,团总的女儿小青独自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这她觉得心慌得很,她的心随着轿上下摇晃面激动地跳动不已。我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她想。但是,她往往又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牵着她往前走。她仿佛想到她的家开始乱成一团糟的样子,她仿佛想到侍女二环在院子四周焦急地呼唤着她的情景。
一整天,过往于北湾江堤的人们看到穿着白袍的陌生男人呆呆地站在江堤上,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现在,陌生男人的出现往往引起北湾人们的注意和议论。这种年头,稀罕的外乡人在北湾算是少见了。人们常常会打量着奇怪的陌生人以及注意着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陌生人在北湾做什么?人们或者会存在着这种疑团,但没有谁会去寻根究底。这样的年头,能活个相安没事就算好啦,北湾的人们想。
现在陌生人伫立在北湾大江江堤上,江上的风吹拂过他飘飞的发梢和白袍。他看到大江上的波浪在闪烁着,在他不经意时,一艘乌黑的蓬船在缓缓地经过,他依稀听到了从船上传来的嘻声浪笑的声音。这种情景,让他的记忆变得遥远和迷茫。
团总的女儿小青在老远的地方就看到那个男人了,她看到了陌生男人微笑着的俊秀的面孔以及他奇特的目光。我知道你会来的。陌生男人说。于是他们开始在竹林里漫步,他们踏过厚厚的枯枝败叶,发出沙沙细碎的声音。微风过处,竹林开始摇晃起来。她依然觉得心在不止地跳,她的头一直垂得很低。我是见过你的。陌生的男人说,我是在我的梦中见过你的。你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小青有点惊讶,她鼓起勇气看着这个陌生男子,很长一段时间,她想自己的脸一定会红了的。陌生男人说,我走了许多地方,我在寻找着你的影子,许多人劝我不要再去寻找了,说世上哪会有像你一样的人呢?我四处飘荡,我在注视着每一个人,我相信我是会寻找到你的……。晶莹的泪水划过团总的女儿小青的清秀的脸庞。她想起了许多的梦中,她常常孤单一个迷茫地走着,她没有寻找到方向,周围布满了令人窒息的空气,她往往在半夜里惊梦而醒。陌生男子的双手轻轻地抚摸过她的温湿的脸庞。我为什么就相信了他?她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过后她又仿佛看到叮咚的流水在身旁流过,她仿佛看到鸡冠花的尽情开放。甜蜜的滋味漫过她的心头。后来,她依偎在陌生男子的肩膀静静地睡去,在她的脸上,露出了嫣如鲜花的笑容。他们就这样在这幽黑的竹林度过了凉风习习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他们醒过来了,他们是被欢悦的鸟鸣声叫醒的。这时,竹清庵传来了清脆的木鱼声。
我该走了。陌生的男人说。你要走啦?她问。现在,她感觉到似乎失落了一些什么,像凋零的鲜红的鸡冠花在轻盈地坠下。
我该走了。他说,为了寻找你,我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现在我要走了,过一些日子我会回来的。
我会等你的。小青羞怯地说,我会一直等你回来。我为什么会这样?小青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在清晨里穿过了南安墟,来到了北湾的江堤上。早晨的烟雾笼罩着大江,浓雾中江堤上行走着隐隐约约的人们。客船早已停泊在江岸上,淡黄色迷茫的灯光从船舱里散发出来。他们依依惜别了,她望着穿着白色长袍的站立在船头的身影直至消失。团总的女儿一直在北湾的江堤上站了很久。
日子仿佛很缓慢,团总的女儿小青心目中的穿着白色长袍的陌生人还没有出现,忧郁现在显露在她苍白憔悴的面孔上。流逝了的那美妙的一夜仍然清晰地晃荡在她的脑海里。团总的女儿小青开始经常往北湾的江堤上走,一站就是半天,她仔细地打量着每艘过往北湾大江的船只。她在想象着某一艘船会载着他经过,那时他已经轻轻地打开了船舱,微笑地出现在船头上。
团总的女儿小青在一次从江堤上回来就病了的。那时团总的家里出现一片恐慌。后来侍从二环去安慰小青时,小青突然抓住侍从的手模糊地说,你回来啦,你说过你会回来的,我每天都在等着你回来啊。侍从二环显得无所适从。
穿着白色长袍的陌生人并没有离开北湾。傍晚时分他南安墟上找了一个偏僻的旅馆。傍晚南安墟变得极度的冷清,行人也很少见,微风卷了许多烂菜叶子在翻飞,旅店里苍黄的油灯隐约隐现。店伙计很小心地陪着他上楼。木架的楼梯吱吱唔唔起来。他发觉伙计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客人从什么地方来?伙计小声问。
县上。
听说县上出乱子啦?伙计惶恐地问。
是啊,现在到处都在出乱子。
夜里并不安宁。一阵大雨夹杂着沉闷的雷声很快下了起来。大风吹开了竹架的窗,豆大的雨点跟着泼了进来。他坐在幽黄的油灯下,在思索着一些什么。现在大风吹灭了油灯,房里于是一下子变得漆黑。点起一支烟,他还能听到楼角的雨滴溅射在窗架的清脆的声音。他的皱眉并没有舒展开。
深夜里,墟上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打破了墟上夜里的落寞。这种声音断断续续地相持了一段时间,后来伴随着风雨声传得很遥远和很渺茫。他知道那是一支队伍开进了北湾。
后来当一切又回复寂静的时候,在房门外传来了一种轻微的脚步声。
谁?他警觉地站了起来。
门外传来了什么东西被摔破的声音,接着仿佛有人从木架的楼梯上滚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看到店伙计捂着红肿的脸提着茶壶走了进来。
发生什么样事了?他笑着问。
大件事了,店伙计不停地抚摸着脸上红肿的地方说,大件事啦!听说昨天夜是县里已经调集队伍开过来啦,我……我怀疑是义军就快要打过来了。喂,我说,昨夜好睡吧?
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他在走出旅馆时笑着说。
房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那时团总的女儿小青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有点残旧的《西厢记》。病后的小青消瘦了许多,纤弱的身姿躺在红锦绣花椅上。
小青跑出房外,看到一群家丁押着一个人吵吵嚷嚷地经过。
为什么在这里吵闹?小青满怀不高兴地说。
小姐,一个满脸堆笑的家丁说,我们捉到了一个奸细,整个上午他都在府上周围走来望去。
我是来找人的。那人说。
团总的女儿小青仔细一看,差点让她惊叫起来,那人居然是他。小青恍若梦中,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快点放了他。团总的女儿小青有气无力地说。
后来他们再次走上发北湾的江堤。江面上蒙着一层朦胧的水气,远处若隐若现的船只穿行在江面上,驶得很缓慢,仿佛凝住了似的,在不经意的时候,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小青说,我每天都站在江堤上,看着每一艘过往的船只,在每一艘船只里面,我都能想象出你的影子来,到了最后却又不是。可我,可我真的相信你会回来的。
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在你的身边了吗?他说,他轻轻地拭擦着小青脸庞上的泪珠。小青,他说,你这是何苦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对不起你。
小青微笑说,没有的话,但愿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他没有回答小青。他望着迷茫的江面说,小青,你是一个美丽的可爱的姑娘,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但是,小青,如果我一直都在欺骗你,你会恨我吗?
我不信你会欺骗我,你哪会欺骗我呢?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后来小青低下头说,如果你真的欺骗了我,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江面上拥起了一阵潮湿而略带凉意的风,风吹得他们的衣带在飘飞和微微地响动着。
几天以来,北湾的人们开始感到惊恐不安。在一些难眠的深夜,人们依稀听到时而密集,时而寥寥的炮火声,像一排排的竹林应声倒下或者像一些凄侧的呜鸣声从夜空中划过。大白天,墟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时常,一些士兵三五成群地闲逛。北湾的人们预感在这样不安的日子里定然会发生些什么事了。
这一天,整个北湾似乎安定了许多,人们出乎意料地没有听到让人恐怖的炮火声。仿佛在乌云密布的天气里,一阵响雷过后,又显露出晴和的样子。
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整个北湾漆黑得不见五指。陌生人在这个时候起出了旅馆的门,穿过了村中破旧的石桥,应约来到了团总的家。
他们在花园里漫步的时候,小青说,我父亲最近一律闭门谢客,不见外人的,但我还是要你见见他。他笑了笑,那是因为义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他说,小青,你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呢?小青说,只是,我倒替我父亲担忧。其实,我真的不理会打仗不打仗的,义军不义军的,如果他们不阻碍我们就好啦。
黑暗中,他紧紧捏住了小青的手。
深夜里的北湾在经过一阵混乱后又复归安静了,那已是后半夜了,天空阴沉沉的,周围仍然漆黑一片,呜呜的大风时而吹过村庄,那时,凉意已经侵略了整个北湾。
第二早上,北湾的人们都在议论的一件破天荒的事:北湾地区著名的团总昨晚给人杀死了,被抓获的凶手是一个陌生的外乡人。我就知道他迟早要出事的,北湾的人们说。
行刑的当天一反许多天以来阴雨连绵的日子,清晨的阳光变得很柔和。江堤上站着许多围观的人们。
明媚的日子里,团总的女儿小青打着花伞凄凄楚楚地站在江堤上,旁边还有侍从二环。
五花大绑的穿着白色长袍的陌生人再看团总的女儿小青时,发现血红的泪水从团总的女儿小青的眼眶里缓慢地流下来。在一片红光里,团总的女儿恍恍看到那奇特的熟悉的目光,情景变得很渺茫。
清脆的刀声响过后,团总的女儿小青同时听到了浆橹的划水声。团总的女儿小青转过身来,看到一艘船缓慢地穿过了北湾的大江,她依稀看到穿着白色长袍的他站在船头上,随着船徐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