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一点,一百在拼命挠门,大概想要出去,作为一只未成年的小母猫,它怀春的季节略微有点早。我起床喝了杯冰水,门外忽然传来大力的敲门声,心里一紧,杯子从手中滑落,打湿了我的睡裙。敲门声却戛然而止,接着又响起来,只是声音远了点,仔细听了听,他敲到对面去了。
半年了,我一直过着这样紧张的日子,连一百偶尔撞翻东西都会令我全身一凛,更别说这样敲错门的浑事。一百跳到膝上,不停舔我的手指。走廊里的敲门声抵死不停,门里的人却抵死不开。对面的女人最多三十岁,保养极好。敲门的男人看上去更年轻,境遇却不太好的样子,穿着朴素。
重新回到床上,在断断续续的敲门声里蒙眬睡去。却又做梦了,梦见凯林,满脸血污地向我跑过来,一百咬了我的手指,我大叫一声,从梦中痛醒。
那些人大概又换了一批,全是我没见过的面孔,可我还是认出了他们。半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的监视。尽管我是守法公民,连随地吐痰这样的事都不曾做过。可是,我是凯林的女朋友。他本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半年前卷了一笔巨大到数不清的钱,逃了。
那些人是警察,监视我的理由是,他们相信凯林一定会回来找我。他们真是比我还傻,当一个男人拥有数不清的钱时,他还会在意丢掉一个女人吗?
我有一份清闲的工作,靠微薄的收入养活自己,偶尔去小摊上买几个鸡蛋饼。这天鸡蛋饼在楼梯口被人撞飞了,冲撞我的男人不知所措,嗫嚅着说对不起,又说要不我赔你。我刚想说不用了,抬头却认出了他的脸。他就是那个总去对面敲门却总是敲不开的人。对面的女人铁了心要甩他,有一天清晨我打开门,发现他居然蹲在门边睡着了,脚下是几个空掉的酒瓶子,那一瞬间,我觉得被人痴缠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2
那天男人重新赔了我一份鸡蛋饼。我说我就住在对面,他说我知道,你养了一只猫。他说我叫宋挺,你呢?我说我叫小凡,我的猫叫一百,它是我花一百块钱买来的。宋挺笑了,他说你的猫真贵。我说值得就不贵。
我们站着聊天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阳光下的宋挺拙朴而坦荡,与黑暗里疯狂擂门的宋挺根本是两个人。宋挺还是来敲门,一声声叫女人的名字。我猜对面的女人一定给过宋挺火热的激情,不然他不会如此执着。他一看就很穷,整天来纠缠也一定没有工作,贫穷的男人被爱情伤害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天两个人终于正面交锋,女人屋里飞出来一只锅盖,凌厉地砸在宋挺腿骨上。女人说,滚!我不想再看见你。宋挺一瘸一拐地从我门口经过时,我从猫眼里,发现他正凝视着我的门。然后,我的门就响了。他站在门外说,你不介意我进来喝杯水吧?我用简单的晚餐招待了这个沮丧的男人。宋挺的用意多么明显,他就是要在女人眼皮底下进我的屋。我长了一张清白无辜的脸,顺便拿来利用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一百对宋挺天然地亲近,不停地蹭他的腿,并把口水糊在他的裤管上。我对宋挺道歉,我说跟着我,它太寂寞了,它更喜欢要一个男主人。
3
宋挺再也不去敲女人的门了,但他也没有离开,我把空着的房间分租给了他。于是看上去,我和宋挺好像是一对同居男女。而事实上,他只是为了更疯狂地刺激对面那个女人而已。而我也需要一个男人,来让那些监视我的人明白,凯林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到一个已经和别的男人同居的女人身边。
宋挺除了穷和无业,并不讨厌,他沉浸在疯狂的爱情里,根本无暇顾及我那点小心思。于是我们相安无事。我甚至做饭给他吃,帮他洗一些不太大件的衣服。对这件事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我的女邻居。
这天,当她发现宋挺居然从我的屋里出来时,苍白的脸僵得像面具一样。宋挺很兴奋。他问我,你有没有觉得,她快要疯掉了?我说是,恭喜你。哪怕是扔掉一块抹布,要是被别人捡走了还是会不爽的,何况是个男人。
夜越深,宋挺的兴奋也像酒精一般慢慢蒸发,只剩下悠长的、顽固的哀伤。他说我恨她,她像个贼一样掏空了我的五脏六腑。这样的宋挺很讨厌,像言情小说看多了的白痴。我不停喝酒,还让一百喝,我喝一杯它喝一口。宋挺惊奇地看我给一只猫灌酒,他说你和你的猫长得真像。然后一百扑过去,挠他的下巴,我也扑过去,掐他的胳膊,我们都醉了。醒来的时候,一百在地板上昏睡,打着酣畅淋漓的呼噜。
而我,在宋挺怀里。我们的衣服都不见了。
4
无论我怎么回忆,都无法完整记起那晚的事是怎么发生的。我只是醉了,觉得冷,想要一个怀抱。当宋挺用他全身包围我的时候,我不记得自己念叨的是否是凯林的名字。如果是,那还好;如果不是,那么我是怎么了?我爱凯林,曾经是他的女人,便决定今生永远是他的女人。我没想到自己骨子里那么贱,这才不过半年而已。
这天我站在阳台上喝牛奶,宋挺穿戴整齐后站在我身后,试探着说,要不,我还是搬走吧?我转过身,他像个闯了祸的孩子,埋着头,眼神闪烁。我的脸猝不及防地红了,因为不合时宜地记起了昨晚的某些片段。那个女人如此精良地调教了他,令他成了一头危险的狼,很容易让别的女人念念不忘。
我的眼神划过阳台外围,远处有几个熟悉的人影闪动,似乎还有闪光灯的痕迹。然后我听见自己说,过来。宋挺困惑地走过来。我放下牛奶杯,坚决地抱住了他。
那些人影和闪光灯都不见了。
其实他们早该撤走了,我是一个守法公民,没有丝毫值得他们费心思的价值。其实,宋挺也该走了。他不爱我,我不爱他,我们为什么要纠缠在一起,彼此混一个烂名声?可令我惊恐的是,宋挺越来越不对劲了。我的意思是,他在这个屋子里越来越有存在感,吃我做的饭,与一百嬉戏,非常自然地融合于我们。
他已经许久没有关注对面的女人了。有几次,女人的高跟鞋在走廊里响了好几遍,他也没有起身扑到猫眼上察看的意图。
我们偶尔会做爱,在彼此都觉得夜空天长的时候。我像一面废弃的墙,就这么被宋挺轰然推倒。肉欲的极致快乐战胜了一切’我把指甲狠狠掐进宋挺的皮肉里,恶狠狠地问他,为什么要招惹我?
其实是我招惹了他。如果那天我拒绝让他赔我的鸡蛋饼,那么一切会不同。我将仍然是一株清白无辜的荷花,空洞地打发我的岁月。而现实是,我一遍遍与宋挺厮缠,在这个不属于我的男人身上,挥洒自己的欲望。有时候他睡着了,我会凝视他的脸,然后他的脸变成了凯林的脸,吓我一大跳。
你该走了。终于有一天,我对宋挺说。宋挺正在喂一百吃猫粮,一百疯狂地爱上了这种昂贵的食物,对它平日吃的猪油拌饭再也不要看一眼。
我说你把一百惯坏了,这对它没好处。宋挺把一百抱起来,一边抚摸它的脑袋,一边慢慢地说,我可以惯它一辈子。
5
宋挺违背了他的誓言。我记得他曾在对面女人门口嘶吼,你一天不让我进去,我就一天不离开!现在,他的确没离开,却再也不想进去了。宋挺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的意愿。他想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我一点都比不上那个女人,没有她漂亮,也没有她有钱。我还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常睁着眼到天亮。
可最最重要的是,宋挺不能留下来,因为,我是凯林的女人。
我利用宋挺骗过了那帮警察,凯林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不回来。在他逃走之前我们就约好,等他安顿下来,会来找我。我不知道凯林在哪里,我们不能打电话也不能发邮件,但我知道我不能在他回来的时候被警察逮个正着。
宋挺定定地盯着我。我只说你不能留下来,别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然后我就被他扫倒。他山一般向我扑过来时滚烫的鼻息几乎把我灼伤。然后整个房间包括地板和天花板还有我的衣角,都细细碎碎地烧起来。我无比真实地体验着这种在烈焰中燃烧的感觉。凯林的脸远去了,宋挺的愤怒和绝望,席卷了我的一切。
我忽然发了疯,扬起巴掌,看也不看就朝宋挺的脸抽打。我的手都酸了,他也没有躲闪一下。最终他的头无力地伏在我肩上,他说,我爱你,死都不会离开你。
6
对而的女人来敲我的门时,我猜她拿准了宋挺不在。她很瘦,头发绾得高高的,露出细得像鹅颈一般的脖子,她问我,可以进去坐坐吗?我犹豫了一下就让她进来了。我们做了半年的邻居,可在今天之前,就算面对面走过都不会看对方一眼。
但事实上,我是她的敌人,尽管宋挺被她像抹布一样扔掉,却并不代表别人可以在她眼皮底下捡起来用。我甚至猜她会说,请你把他还给我。那么好吧,我无比愿意把宋挺还给她。
女人环颐我的屋子一周,打量得非常仔细,,我有些窘,因为房间很乱,茶几上堆着泡面碗,地板上扔着空酒瓶、可乐罐以及形迹可疑的卫生纸。
她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你们什么时候搬走?
尽管宋挺已经很久没有去女人门口等待,可是女人终究不放心。她是结了婚的,下个月,丈夫就要从国外同来了。她不能相信我对宋挺的驾驭能力,因此她有理由畏惧,曾经的情人会小会有一天再度发疯,在丈夫回家的时候去砸她的门。
女人说出这个理由,我就忍不住笑了。第一次开始可怜宋挺,他遇上的两个女人,竟然都为别的男人留着心,也留着门,这个男人真倒霉。可惜我也不能搬走,我走了凯林就找不到我了。然后女人怔怔地与我对看。她说,那我们怎么办?
一瞬间,我与女人就站在了同一阵线,我们需要共同对付一个怎么也打发不掉的男人。
那天下了一夜的雨。宋挺最终敌不过酒精的侵袭,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本来他不喝酒,说我要抱着你,看着你入睡。其实我差一点就妥协了。我骨子里的淫贱,根本抵挡不了他火热的身体。但还是义无反顾地灌醉了他,除了酒精,还有一点安眠药,我要他睡足二十四个小时,以便对面那个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把他弄出去。
女人有一个师兄,专在新加坡做着运输非法劳工的生意,把宋挺弄到那边,只要待上半年,让女人有时间说服老公卖掉房子搬家,也让我有时间等回男朋友,到时候再让师兄把宋挺放回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女人给了师兄很大一笔钱。
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听天方夜谭。宋挺是一个人,他怎么能像只猫一样,说弄去哪就被弄去哪呢?女人笑了,她说这对他其实是有好处的。他这么穷,且孤苦无依,去新加坡打半年工,相当于他在国内干三年,混得好的话,也许他还不想回来了。她说,其实我不介意告诉你一件事,他从来都不弄乱我的屋子。他把你这里当家了,说明他爱你比爱我多。
我不再说话,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胸口,让我呼吸困难。但我仍然眼睁睁地看着进来两个人,和女人一起,把宋挺弄上了一辆轮椅。当昏睡的宋挺即将被带走的时候,一百忽然跳起来,抓破了女人的丝袜。我的一百发了疯,即使我,拼命想控制它。它尖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咬在我手指上,与梦中的痛感,一模一样。
7
我的邮箱收到凯林的信,是在半年之后。他一直没有来找我,即使再也没有人在我门口窥探。他把我忘了。那封邮件明明白白地说,他已经成功潜逃到加拿大,今生都不会回来了,让我忘了他。很奇怪的是,看完邮件,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原来一直坚守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正在乎的东西。但这半年来,我夜夜梦到的是谁,白天不小心就会想到的人是谁,却不容我回避。是宋挺。他一定恨死了我,再也不会想要抱着我睡觉。
当他的身体席卷我时,那股令我无法抵抗的东西,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情。可惜,这件事,我明白得太晚。我决定彻底收拾我的衣柜,在一件冬天的大衣口袋里,我摸到一张纸条。上面是宋挺拙劣的笔迹:我重新租了房子,知道你希望我走,但我会等你,直到你来。
写这张纸条的时候,宋挺一定想不到,他的命运并不由自己掌控,他根本没有洒脱转身的机会。我敲开对面女人的门,不顾她亲爱的丈夫正在午睡,急迫地问,宋挺现在怎么样了?我要找他。
女人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他死了。她说,是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的。
我不知道女人是否感到愧疚,因为那一刻我什么都听不清,心里像开过一列火车,它猝不及防地撞穿了我。
那天夜里,一百失踪了。地板上,它最爱的猫粮决绝地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