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你会选择荣华富贵,还是那原本无伤的脸?”
他一怔,突地怒了起来。绕了一个大圈走到她身前,将她又硬生生从木床上推了下去。随后一人躺在草屑中,彻底熟睡。
永乐元年,夏。
日出又日落,被关在这里有多少个年头了?当一缕晨光斜照进山洞,她便知又过了一日。长命随手拣起一块砺石,朝手腕眼也不眨地划了一刀。腥臭的血染脏了她似血凝成的破衫,也让这百年不曾变过的山洞多了丝异味。
长命动了动身子,将整个人缩在冰凉的石壁前。沁骨的凉意证明她仍安然活着。
只是——
“何时是头……”她喃着,想要落泪,泪却在这百年中早已流干。
“你死了?”他不带一丝温度地问。
“不,我还活着。”她的手脚不受控制地在颤,唇角很快沁出一股腥甜。
男子极小心地拔出火舌子,视线躲离小小的火光后,才进洞查看。洞中长了许多野草,却奇迹似地没有一只蚊虫。他心有奇怪,却仍往里头走去。
长命自他进洞后,目光便紧紧盯着他。火光照亮,他的脸有不平滑的丑疤,手臂也有一条条丑陋的“蜈蚣”。走进洞中时,身影微微晃着,似是脚有些跛。
她的盯视近乎直白,令他心生诸多不悦。他眯眼,近身后,直接以掌冷掴她:“你是瞧不起我这张脸吗?”
长命抚着脸,不明他为何打她。
他没有由着她多看几眼,便将火舌子小心插进一块石缝中。随后顺着囚着她手腕的铁链子走到一处石壁前,双手突然抓起铁链,在她的错愕之下稍一施力,便将链子从石缝中拔了出来。
链子被他随手丢掉,长命怔怔看着这一切:“我……自由了?”她望着他,又回望洞口滂沱大雨。
一切似乎都在昭示,她已自由。那么,她,可以离开了?
“你的自由,只可能是离开这洞。出了洞,你便是我的了。”他狂傲地说着,并没有去掉她腕中的锁链,而是改由他牵着,一路走出山洞。
邪山蜿蜒曲折,尽管他一路不留情地扯着她,她仍走得极慢。天色已黑,他脸色不佳地停在~处河滩边,就地歇息。而他手中的火舌子在日头全然隐落前,曾几度拔出,又几度忍了下去。
他似是怕火。
就连在洞中燃起火舌子时,他都不曾直视过那火光。长命心知,却没有明言,怕惹恼了他。
夜已深,山野中蚊虫肆虐。他脱了外衫盖住头,挡那恼人的蚊子。即便这样,他仍睡得极不安稳。
长命轻轻起身,多年身在洞中,早已让她适应了黑夜。她提着铁链,在河滩上寻了几块枯枝,堆成一堆,最后又悄然来到他身旁,拣起他忘记揣回衣襟的火舌子。
火光乍着,燃木时的声响令异常敏感的他猛地起身,跳出几步远。
“谁让你燃火的!”他大怒,却不敢近火堆半步,更不敢看火堆一眼。脸却变得灼热起来。
长命没有理会他,趁着光照又拔了些野草投入火堆中。野草尚青,很快燃出一股呛人烟气。
“你要呛死我吗?”他的脾气不佳,被烟气呛着后,直觉扬臂打她,却又碍着火光不敢靠近。
“是艾草,可驱蚊。”长命?a href=http:// ./m/zg/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鬼赶傅溃?ldquo;原是要晒干才能燃。白日走得太急,我来不及摘来晒。”说着,又往火堆中丢了一把野草。
他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两个硬巴巴的饼子,一个丢给她。他则低下头,毫不思索地干咬着。
“我不饿。”他不记得了吗?她有说她不吃不喝也能过活。
“我要你吃,你就吃,同我啰嗦什么!”他的脾气不佳。更不耐旁人反驳,好似早己习惯喝令旁人。
长命默默捧着干饼子,嚅了嚅唇,忍不住问道:“公子,你叫何名?”
他抬眼,想要斥她的多事,却从她眼中看到一抹无瑕之光。干巴的唇扯了扯,他胡诌了个假名:“今何在。”
“我叫长命。”
“嗤!”他又是一阵嗤笑,眼里不屑:
“千古以来,连当今圣上都不曾活过百岁,你以为你能长命百岁?今日我肯救你,只当你是被愚民欺压在山的平民百姓。以后你莫在我面前宣扬你的‘长命’。”
长命?a href=http:// ./m/zg/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鬼辉俅稹P淇谌床恢问被街獯Γ冻鲆惶跆趿闼槌舐陌獭?/p>
永乐元年,秋。
“小哥,我要十个包子。”她递上两个铜钱,待在暖屉前闻着肉包香气。包铺前仍围着几个等包子的人,
一行挎刀的差人急匆匆冲了进来,丢下一吊铜钱。装包子的差人显得急匆匆,拾完包子后粗鲁地撞开旁人,长命也被撞到一边。
晚秋的风袭来,有了些冷意。她缩在包子铺前很暖和,但坐在木桌前的他却全身绷得僵硬。旁人闲聊时她没有答话,却是在包子拿到手后,偷瞧了他一眼。他的眼里没有波澜,只是——
她垂眸,注意到他窝在桌下的手已泛青筋。
“买来了。”
包子放到桌上,她正要坐下来,却见他已起身:
“走。”
她虽有奇怪,却仍一路紧跟着他,走出潍县城。城门的公告前,围着几个观看告示的人。她朝那瞥了一眼,随即有些诧异的启唇。
永乐元年,冬。
很久,很久,她没有反应。在地上直直躺着许久,像一具没了命的死尸。
“喂?”他叫,换不到她的回应。
“长命?”他慌忙跳下木床,以手撑起她没了意识的身子。
她的身子很轻,但对于满身烧疤的人而言,拖她回到软草上着实费了许多工夫。他头上因而冒出了热汗,而她的身躯却是异常冰凉,好似没了生机。
他咬牙,低咒了句什么。如她之前那般,一同躺在木板上,紧紧抱着她的身躯,为她汲着暖意。
“你可莫要死啊……”死了,谁人还知道他。知道他是前朝皇帝,朱允口。他的喃念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直到天方肚白。
今日难得入冬出了暖阳。才这样想着,她的眼眸滑向一旁,却发觉身前生了火堆。此时外头正下着一场鹅毛大雪,他宁可躲在门边被吹得瑟瑟发抖,也不靠近火堆三丈内。
“你怕火。”她坐了起来。
他不否认。
“你的脸是烧伤的?”
“是。”这次,他没有回避,“你可知当今圣上是谁?”
长命摇头,不知。
“当今圣上乃是我四叔朱棣,而我则是一年前被逼退位的建文帝,朱允口。如今他做了那逍遥自在的永乐帝,却要我苟活在这世上,一世不得自由。就连……”就连原本的容貌也换了样。
“噢。”
“你噢什么?”他咬牙,不满她的回答,“你可知外头的人正在捉我,若你将我暴露交于差人,便会得到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我要荣华富贵做什么?”她反问。
“荣华富贵谁人不艳羡。至少,你就不必同现在这般,挤在这破庙中发抖。”
“若是你,你会选择荣华富贵,还是那原本无伤的脸?”
他一怔,突地怒了起来。绕了一个大圈走到她身前,将她又硬生生从木床上推了下去。随后一人躺在草屑中,彻底熟睡。
他睡得极稳,大抵是这段日子以来最安稳的一回。
“也对,他看了我一夜呢。”长命喃着,火光照着她的眸子里,有了依恋,“若是你,铁定会选原有的容貌吧。荣华富贵终有一天会有,可天生的容貌一生却只有一张。”
趁他熟睡之际,长命随手拣起脚边的砺石,往手腕狠狠划了一刀。
血从腕中流出,滴在他被火烧及的疤上。疤痕在遇血之后,一点一点在消失,最后呈现出原有的平坦光滑。她的手腕则在流下几滴血后,便自动结痂。
第一次,她嫌血流得不够多。长命皱着眉,眼也不眨地又划了手腕几刀。让血顺利滴在他脸上,
是梦。
大火焚宫,整个皇宫都乱了。马皇后烧死了,他的皇子皇女也烧死了,还有诸多他忠心的数位将士,也被大火吞噬。火势乘风蔓延,烧及他的皇袍。烤热了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全身。
“喝!”
他被噩梦惊醒,正好见长命将血手腕挡在眼前。
一滴血落在他的脸上,很快涌起一阵麻热痛感。朱允口摸了摸脸,被血滴过的脸,如换了个脸一样平滑。而她原本流血的手腕却突然结疤。
他猛地睁圆眼:“你这是做什么!你是看不得我一脸丑疤是吗?”愤怒在心中流窜,在看到长命腕上深浅不一迅速结痂的疤痕,更是满肚恼意。
“没……”长命不知他为何要生气,“我的血有养生之效。反正我今生死不得,不如割些血来给你……”让他早点恢复原有模样,不必再遭人关注,他就可以抬头活在人世了啊。
“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以为猜得我的心思。就算我喜欢,也由不得你这个女人多事。出去!”朱允口骂道,恨不得她立马滚出去。
长命垂眸,缓缓移出破庙。
庙外,大雪仍在下。雪花飘至脸上,凉凉的。长命的心中却似下了场绵绵雨雾,雨雾聚拢化成成泪。长命这才知,原来泪是有味道的。
永乐元年,冬,腊八节。
新年将至,昌平街上的摊贩们,为讨个喜庆吉利而都自发挂了个小红灯笼。年前的热闹恐怕也只此一回了,热闹繁华则会随着来年继续延展。正如人们眼中的四季一般,人生在历经了夏、秋、冬,总会轮到春。
她的手腕多了条指粗的铁链,是在她割腕滴血给他后,重新系上的。手腕青青紫紫,却是被他不小心扯到后落下的。而她此时也成了年内最后一回的热闹之一。
“姑娘,你何必让他待你如此。”如此不当人啊。老人把话含在嘴里,偷瞧了那被火烧毁了容颜的男子一眼,没敢将后话说出来。
长命正要抿唇笑说不在意,朱允坟却突然将她猛地拉至身前,当众霸道吻下她的唇。众人惊骇。他没有抬起头,眼眸虽注视着长命,心思却早已随着四周一片抽气声,而心生怒意。
曾经万人之上的朱允蚊,如今却成了个人人嫌的落魄男。身份悬殊落差之大,令他的心口有如针扎。此时在她的眼里,他一定也是丑陋的吧?
朱允蚊离开她的唇,准备好接受她的鄙夷。却意外注意到她的脸通红成一片。他怔了怔,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长命,你……”她是恋上他了吗?一个全身火烧的丑人?这怎么可能。
“我可以让你恢复原貌。”
“别再说那种蠢话!”他骂道。
就是因为她私自割血给他,他才会重新绑上链子来惩戒她。她怎么还不明白。什么割血换颜,只怕会先一步流光她的血。她以为她真的长命吗?
“好,我不说。”
两人路过一处专营小首饰的摊前,长命顿了顿,看到一对有情人为彼此买了一对红豆链子。
朱允口虽然从头到底都看得明白,却故意拉着她走:“咱们没钱。”
“……嗯。”她心有失望,却明白他没有说谎。半年来,她一直随着他走。他也不曾有去赚过铜板。钱,理应花得差不多了才是。
他拉着她走的步子越来越急,最后将她拉至一座少有人的佛堂前:“你待在这里,等我!等我知道吗?”
“嗯。”长命被他鲜有的严肃给吓到了,乖乖点头。他像是很急,在她点头后便一跛一跛地跑了出去。
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他满头热汗地跑回来,从衣襟里掏了个红玉链子系在她手上。长命注意到他的手腕也多了一根墨玉链子。
她忍下心底泛起的柔柔涟漪,眼里却多了湿气:“你花了好多钱。”
“我有钱,只是怕差人会因这些钱追查到我。”首饰店的掌柜不知嘴巴牢靠不牢靠。不能浪费时间了,他要马上带她走。
大街上,忽然多了些差人,个个形色匆匆的。朱允口心惊,拉着长命的手,竭力控制不去颤。如果不是因为有大事,差人不会在这个时段这么急匆匆。是他被人认出来了吗?
才这样想着,一不留神,就给一个逐渐靠近的差人给盯上了。他拉着长命拐进破庙当中,心快跳到嗓子眼,耳朵几乎失聪了。
突然,他整个人被长命猛地推开。他一脚没站稳,跌进佛像前的供桌之下。透过红灰色的供布,他看到长命倒了下来,慢慢沁出一地的血。
“大过年的,你昨又开了荤。”其中之一的差人以脚踢了踢长命,这样说。
“有什么好惧的。就说她是昏君的亲信,阻挠咱们抓人,被咱们就地正法就是了。谁叫她乱喊什么‘昏君朱允口的失败,不是因为他软弱,而是战略失败。”’
那砍人的差人将刀上的血重新蹭回长命身上,丝毫也不将人命当回事。
“唉,一个无知女人而已,你与她计较什么。走了走了,还要捉人呢。”那差人一脚跨出破庙,仍在咕哝着,“建文帝若是在这种天罗地网之下,还不现身,咱们日后要捉就难了。”
他手脚乱颤地从供桌下爬出来,一把抱住紧闭双眼的长命:“你怎么这么傻!你这个傻女人,怎么这么傻。”地上的血令他惊心触目。他抖着手,撕开长命的外衫。想要以手止血。却在亲眼注视到那新疤时怔在当场。
“长命?长命?”
死了?她不要!要她留他一人在世上,她不放心。长命百岁虽不是她所愿,但这会儿,她无论如何都要再醒一回。
“长命,长命?”
他在叫她!她听到了,说明她还安然活着。长命掀了掀眼皮,才勉强看清他焦急的脸。
“我说过,我长命百岁。”她吃力地说着。
“是,我信了!我信了!”她受伤不过一日,血也流了一大滩。她却可以不吃不喝就能自我疗伤过来,甚至原有的伤疤都在血流后不久自我复原。她若说她不是仙人,打死他也不信了。
“我说过,我死不得。”她又说。
“是……是……”
“我在邪山被关了数百年。百年时光,我尝试过几万次都不能如愿死去。”她似还没清醒过来,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洞中:
“后来,我便割着伤度日。每过一日,我便在自己身上划上一刀。最后新伤覆旧伤,我依然活在这世上。你说,长命百岁真得好吗?可知我一人活在这世上有多寂寞。”
“不好,不好。长命百岁留于旁人艳羡,咱们不要。”他的心有如刀割,想到她所经历的苦。而他也直到亲眼所见她肩上的砍痕,在他眼皮之下慢慢复原后,他才相信,她一直都在说着无人理解的真话。
“好,不要。”她闭目,又睡着,
永乐元年,冬,腊月二十九。
他被跟踪了。
只不过买个包子给长命吃的工夫,他就再次被人给跟踪了。朱允坟攥紧拳,没敢撒腿就跑。是怕对方知道他已察觉到他。更何况,跛脚的他根本跑不过一个训练有素的差人。
要回去见长命吗?若不回去,她铁定痴心等在那,不肯走。但回去了,被差人发现她没死,震惊之余,更会连同她一并捉走。
朱允蚊整个人绷紧神经,不再如上次那般没用。那人的手如他所料地搭了上来,他故意抖了抖肩,疑惑地望着扣住他肩的官差:“差人,怎么了?”
“本差人搭你的肩还问什么。”那官差见到他惶惶的脸后略有失望,一把推开他,转而往回走。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无论如何,都要先保全住她。
朱允蚊一路喃念着,走进破庙后,无视长命欣喜的脸:“这包子你拿去,你走吧。”
“为什么?”长命满脸疑惑。他不是才送她链子了吗?为何突然要赶她走。
“我就要风光回皇都了。”他故作高兴地说,“你瞧着外头那些差人没有,他们是要接我回去。”
“你骗人,他们是要杀你。”
“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今日我要风光离开这里,你却耍赖在这里不走。要朝上百官知晓我朱允口这一年来同一个平民女子厮混,你要丢我的脸不成!”他突然火冒三丈地骂道,以手用力将长命推出破庙。
“你给我滚,若是再来纠缠我,我叫四叔要了你的命。”
“你忘了,我死不得。”长命站在庙口不肯移步,幽幽望着极度反常的他,“若是能死,百年前就死了,何必等到现在。”
“啊,你这点倒是提醒了我。”朱允坟眼里不含一丝暖意,启唇道,“你长命百岁,自然不必担忧死的问题。我大可将你再囚回那邪山,让你自此再一人过上个百年。”
长命抬起头,无波的眸子此时更似一池深潭:“允蚊。”
他一怔,暗自握紧拳。这是她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我自认与你心有灵犀……”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怔怔看着他眼也不眨地以手扯断他手腕的墨玉链子:
“你若以为这是心有灵犀,那我便亲手把这灵犀之处给断了。”他的话里不留一丝情份,随后一字一句道,“现在,你给我滚。”
她咬唇,不动。
“滚!”他几乎是嘶吼着的,将手中仅余的珠子砸向长命,“滚,滚,滚!”
一颗墨玉珠子砸中她的额,留下一个红肿印子。她咬唇,默默拣起那珠子,如他所愿地转身,离去。
珠子落了满地,他深吸了口气,扶着庙门勉强弯身,一一又捡回手中:“十二颗。”少了两颗。他仔细寻着,想要收齐将珠子再重新串起来。
“给。”一只乌漆抹黑的手伸来,掌中躺着一颗墨玉珠子。他迟缓眨了眨眼,接过那珠子。
“十三颗。”最后一颗被长命拿走了,朱允口颓然倒地。半响,他抬眼,颇显无力地问:“小子,你叫什么?”
“乞儿。”
只怕是弃儿吧,如他一样遭天下之所弃。
“告诉我,你在外头看到了什么?”
小乞儿瞧了外头一眼,如实答道:“很多差人,正朝这边走来。”
“是吗,真快啊。”他将头整个往后仰,透着破庙穿孔的庙顶,望向远不可及的天:“小子,如若不是我先被官兵剿追,只怕这会我就心软收了你做义子。咱们今生缘分大抵就到此了吧。”
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朱允蚊闭目,只觉大势已去。天意,终究是不可违啊。躲躲藏藏数年,终是有被捉住的一天。也好,早一步被捉,也好过长命一身异能因他而被人发觉。
一阵屎臭袭来,随即感觉到一股温热糊上他的脸。
“昏君朱允蚊!”
官兵喝道,一脚踢开庙门。屎臭味旋即扑鼻迎来,腐破的庙中只有一个乌漆抹黑的小乞儿,和一满身屎臭的烧伤男子。
“哪个混账密报这里有前朝昏君朱允口的?”领头的闻了一股屎臭,不禁憋了气。一巴掌就甩了那谎报的胖子一耳光。朱允蚊一眼就认出了,是首饰店的胖掌柜。他从他店里买了两串珠子。
“差人,真的是他!去了那屎就是!”胖子捂着脸,苦苦解释。
“你NND,自己去挖屎,老子没空陪你。”白白闻了一顿屎臭不解恨,领头的“啪啪”又甩出两记狠狠的嘴巴子,才收队急急撤走。
小乞儿鬼机灵地偷趴到破窗前,亲眼所见差人已走远,才急急奔回供桌前,连忙抹去他脸上的屎尿。
在男人睁眼看他之际,小乞儿扑腾跪在地上,叩头喊了一声:
“爹!”
明,万历十七年,春。
昌平街一摊不起眼的包子铺前,一名乞丐书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自永乐年间流传下来的故事。一名身穿如血红衫的女子从他面前路过,忽然驻足停在原地。
“小哥哥,请问,是谁告诉你这段故事的。”她的年纪不曾变过,仍是二十几岁的模样。然而谁人知道她早有数百年之身。
“姑娘真是问对了人。”那乞丐书生满脸喜色,“这故事自我小的时候从我爹的爹的爹那里传来,待我这里也讲了不下百次,倒是头一回遇到有人来问这故事的由来。姑娘你莫以为我这故事是假的。”
说着,乞丐书生急忙从衣衫里翻出一本极旧的书:“瞧,人人都说我讲的是痴话。我是懒得与人解释,书本是自我太爷那里传来,到我这代也有百年时光。据说是我太爷的太爷亲手所撰,说起来我太爷的太爷还是前朝皇族之人呢。当然这是后话了。”
“他不是一生无子吗?”她脱口问道。
“咦?你怎知?”那书生惊讶地望着她。
这么秘密的事,他有可能随便跟她一个不熟识的姑娘家讲吗?书生搔了搔头,将书重新宝贝地塞回衣襟前,好好护着:“是啦。听我太爷说,我太爷的爷爷是太爷的太爷在刚及不惑之年时收养的。人人都以为血系之子才是好的,偏我太爷的太爷天性开明,自然不会被常人的血缘牵绊给束缚住,更不会因而待我太爷的爷爷不好过。”
“原来,他仍是一人。”当初离开他时,她若是能将他的脸治好,也就不至于日后数十年,他都不曾与姑娘成亲。
“咦?”书生啰嗦了一番,见这姑娘仍有在听,“小姐姐,难得你有心了解我这家族史,那要不要再续听后段?”
“好。”她轻点了点头,蹲下时扯动了袖口。
“话说,我太爷的太爷自发现那神奇女子之后,竞在之后爱上她了。”乞丐书生边说边小心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她却似是发现他的偷偷打量,将眼垂了下来,就像没喜怒的菩萨雕像。
真的,若不是因为她是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儿,他恐怕真会误当她是天界派下来的神人。
神……人。
书生乞丐眨了眨眼,望着她不小心露在外的手腕上有一堆极丑的疤痕,密密麻麻的。书生的嘴巴不由地张了许久……
那本书他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就算不必翻书,他也能记得那书中所记的神人,手腕刚好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伤痕。若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也就罢了,偏偏她的伤痕之上,还有一串极旧的红玉链子。
这可容不得假啊!
“小哥哥,怎么不讲了?”她仍是没有抬头,却已猜到他的心思了。
“我讲,我讲。”乞丐书生十分困难地咽了下唾沫,深吸了口气,又道,“我太爷的太爷自从发现他爱上那仙人之后,心中自卑于自己已毁容貌,自知配不上她。尤其在追兵追来之际,他心知自己要逃命已难,便以羞辱将那痴情的仙人赶了走。太爷的太爷以为自己这样做对了,却不想……不想……”
“不想什么?”她顺着他的话,轻问。
书生闻言,突然扑腾一声坐在地上,从衣襟里掏出那本已被暖热的书:“菇娘。不,姑娘大姐。不不,这位实似仙人的姐姐。我见同你有缘,将这本从前朝永乐二年传下来的书送于你,你可要?”拜托,千万得要啊!书中故事实为她所写。若不接受,他岂不成了个不孝罪人,
“不要。”她依然垂着眼,断然回绝地起了身,继续同她之前那般,漫无目的地走着。
“姑娘……姑娘……”乞丐书生起身要追,眨眼工夫,就见她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懊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姑娘,你可知,我太爷的太爷爱你极深啊……”正因爱得极深,所以写书流于后世。只盼有朝一日,赶巧能让她听见后人替他传达未及说出口的真心话……
“对了!”那姑娘既然是神人,一定有千里耳的本事,应该能听得到他的话吧。乞丐书生一拍手,连忙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在人还算多的大街上大声吟诵着:
长命女,外貌清秀,如这尘世一抹不曾沾染过的仙人。手腕凌乱碎疤。若她不再记恨于我,腕中该有一串红玉链子。
人越涌越多,个个极热情地望着他,顺手将各自手中的东西朝他热情丢来。一颗烤番薯砸中他的额,他忍着痛,继续念:
长命,若有来世,务必要认我。我怕到时躲不过黄泉路上的孟婆汤,将你忘记。
这段够深情的对白,才吟诵完,乞丐书生身上的烂菜叶呼啦一下子多了一箩筐。
尾声。
一本《长命传后续》的小册子被女生轻轻合上。趁着楼上无人,她连忙翻窗跳出。
随后,她扶着楼梯栏杆轻快下楼。若不仔细看,她的手腕多了些细碎的疤,腕间一串红玉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