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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你

  依旧是这样的烟雨天,寂寥,雨点细琐。一曲红绡后,罗裙泛上酒污,她梦见他,梦见自己种的情怀,满堂的喝彩,一阵高过一阵。
  刺痛。像是用红线勒进尾指,又像芒刺扎在背脊上。《霓裳》未罢,《六幺》又响,有水落进商女指间的弦上,染红一片。
  千陌的眼泪,雨点一样的砸下。
  十年前,洛水绝色烟雨。繁荣像开元盛观一样,人面挑花,笑迎风。却也是熟悉许多,喜悦许多。千陌是单纯的。
  这是她无法割舍的年少时光,盘着小小的发髻,把身子裹在花哨的锦布里,套一双月牙般干净的绣花鞋,手腕上的景泰蓝镯子,繁缛的花一朵比一朵妖娆。娘亲告诉她,女子只把贴身首饰给心上人定情。那时候她并不叫千陌
  须臾,有波涛滚滚来,热闹的花都锦城就成了黄河的支流,沧海流过,皆为桑田。千陌打开窗,看到这生中最高的一朵浪花。哀鸿,细微或是凄厉,不见人影,不见娘亲。土地是流动的,泥沙般浑浊的黄。
  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合到了一起。千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有浮尸,脸涨在了一起朝她嘲弄的笑。千陌神志渐渐脱离,跌进水里凄惨的睡。
  千陌将心腾出了一个空挡,像那空荡了的手腕,留下了一抹笑,一抹坚强。她忘不了那个将她拉出鬼门关的少年,明亮的眼,斯文却透着威武的五官,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清清浅浅。
  千陌知道,花都洛阳,在黄河的下游。那日黄河水泛滥,大水颠了她的城,满目疮痍。如果当时自己没抓着那具陌生的浮尸,千陌早将所有都随着洪水一同卷走。然而她还是倔强的活下了,听得那少年对她笑着说,跟我走,我带你走。
  千陌是骄傲又倔强的。少年给她衣服,给她食物,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她没法拒绝。于是脱下镯子塞了过去。她说,你记着,欠你的有一天我会还。少年看着她叹气,说,我只想照顾你。千陌的眼里蓄满烟雨一样的水,却是一滴也没有泛出。他听得千陌说,这镯子是我娘给我的,刻了我的名字,你绝对不能弄丢。
  后来,她跟少年以及同行的人又遇上大水。千陌与他失散,她不知道未来有多远,不知道在这渺茫的前路上会不会再遇上他或者永远都是孤零零的一人,像浮萍一样漂泊,细若尘埃。
  千陌没办法反抗,没时间悲伤,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要他的名字。她唯一来得及的,就是把少女小小的心思给了他,让他带到远方,哪怕是天涯海角。
  心里,种下了一段倔强的情怀。
  十年来,千陌在红尘中颠沛流离的穿过岁月和漠土。飞蛾一样扑向火焰,体无完肤却依旧执迷不悟。她想要亲手讨回自己的情怀,还有他的承诺。
  披上艳红的罗纱,点上明艳的朱砂,钿头簪进发里,妖娆的挽出一个风情,一个妩媚。举手投足,也飘荡着红颜芳华的味道。随手一曲,能让红绡奔腾不知数,回眸一笑,便让缠头为无价。
  彼时春日,以至建业。千陌曾想过放弃,日月蹉跎,万物更迭。她心中的少年是否还是那样眼神明亮,笑容清浅,是不是还记得当初那个小小的,倔强的她。想着,不觉嫣然一笑,心底止不住的彷徨。
  罢。
  十年,沧海一粟,白驹过隙。
  身姿如柳,门庭如市,那又如何?他于千陌,是醉生梦死中的唯一真实。
  千陌住的地方,叫“醉花楼”。她被这画舫的鸨母收养并且学习各种技艺。教她琴艺的师傅对她说,要想活得清白,卖艺不卖身。千陌牢牢的记着,指间流香,轻拢慢捻抹复挑,曲调成情。
  未想居然因此一夜春风般的家喻户晓。山一样的金玉让鸨母的双眼被熏得火红,于是扎了根下来。
  正午,大街人烟稀少,千陌一人晃悠。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醉花楼”的几年,千陌弄丢的不止是名字。突然肩头被人一拍,一回头便瞧见一男子明亮的眼。
  男子陌生到熟悉,笑的斯文,你怎么在这。
  千陌的眼神,定着不动。她认出他,纵使日夜无数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底描摹。千陌手上的罗帕掉到地上,上面的花朵摔断了骨头。
  男子拾起帕子,千陌默默接过。两道视线相互打量着对方,千陌在他的眼神里闻出了陌生的气味,突然觉得心底一阵抽痛与绝望。
  须臾,男子笑着道歉,一时不慎将姑娘冒犯,实属无意。
  千陌的话无从起始。她以为,所有的等待与寻找都是等价的。千陌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走近他。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华市又来,“醉花楼”里里外外的又挤满了人。大红灯笼将秦淮水映衬得火热,欢声笑语从这泠泠流泻而出。琴声清越,绕梁久久,曲终人而不散。她瞥见人潮中有他。
  千陌不敢上前。而接下来的几日,他也天天来此。遥遥的凝望,不需要多余的话语。
  莫非是为她?千陌想,心不安分,在弹奏时不免又多了情怀,凭添些许撩人与风情。
  有姐妹告诉千陌,那男子名叫时景飒,在这建业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文才风流,家世殷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子,只可惜对爱太过痴情。
  她们说,时景飒已有了心爱的女子,清丽且柔弱,哭的时候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
  千陌知道,那样的女子,天生是需要人来怜惜的。男人虽爱女子妖媚,可更爱楚楚动人。可这娇弱,自己是万万学不来的。
  她从不哭泣。在那场水灾里,瞬间淹没了她的世界,在那样的瞬间哭泣又有什么用?倘若真要选择一种表情来描绘自己,那她宁愿选择微笑。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她知道怎样微笑能让男人无法停止迷恋,让自己闪过鸨母的毒打,她知道怎样的笑才是媚惑,是伪装,是对这日复一日无法逃脱的寂寞与孤苦的安慰。
  只可惜,她的笑,无法让时景飒的心就此颠覆。
  有时千陌会被点去厢房弹琴,那时她看不到外头的时景飒,于是幻想,幻想他阑珊灯火下明亮的眼,指尖松松的搭在桌上,随着她的琴声有节奏的打着拍子。她仿佛真见到他端起酒,一饮而下。突然觉得嗓子那有火辣蜿蜒而下,身体突然变得灼热。
  头顶有黑暗曾压,千陌拧着眉看去,便看到时景飒那雪一样白的衣衫。千陌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幻梦,见他掏出一盒胭脂递给她,眼神干净,还你,上次你掉的。
  她伸手接过,看了眼摇头,这不是我的。把胭脂退回。时景飒居然脸一红,真被你给识出来了。笑着说,那日无礼冒犯,一直耿耿于怀,又怕唐突的出现会惹恼你,特地花了一番心思,没想到结果还是徒劳了。
  千陌暗暗一惊。她说,你怎知道。
  他想了想,语言斟酌,“醉花楼”的花魁,艳名远播,谁会不晓得。
  千陌又问,那你怎会认错人。
  时景飒忙摇头,随后点头,有些局促。只是觉得你的眉眼,似曾相识。
  千陌欲言,喜上眉梢,可还未出口便听得船舫外有人在叫时景飒的名。顺着声音,看到岸边等待他的轿子,以及一群家丁前那像花一样纤弱的美丽女子,泪眼楚楚。时景飒着急的应了一声,迫不及待的将胭脂盒塞在千陌手里,说,算是赔礼,给你。然后风样奔过,头也不回的离开。
  君负我一双偷泪眼,千陌的相思,终究成空。
  时景飒会来找千陌,贼一样的来去匆匆。千陌的心底冉冉上升一鼓悸动,夹杂着苦楚与甜蜜,有欢喜,可更多是惆怅。
  当相思快要逼疯她的时候,她会看些诗词。大都是关于怨情和哀情的,仿佛也只有这样才甘愿。千陌懂那些在华丽字眼后的辛酸,于是满腔的幽怨就陈铺在执扇上。抄些句子在团扇上,或小篆,或柳体,也掩盖不住愁苦与寂寞。
  千陌不知道该如何暗示时景飒。只能安慰自己,他是让她远离寂寞的灵药,是让她不再漂泊的避风港。
  可若如此,为何千陌在寂寞时不得不依靠微笑掩饰,任由寂寞把自己的心蛀成一个又一个的空洞。
  可若如此,为何千陌与他居然像陌生人一样,仿佛不曾相识。他给她的,却只有马不停蹄的悲伤。
  “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
  屏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
  这是千陌的最爱。看着这词,她心疼莫名。脑海闪过那女子楚楚动人的泪眼,再想一遍时景飒,如经过一场炮烙一样疼痛难言,可就是挤不出眼泪。
  时景飒第一次看到千陌的字,也是这词。他拿着千陌的字,舍不得放下,千陌站在旁边,心狠狠的动。他问,你学过?
  千陌回答,琴棋书画,无一不练过,没本事无法吃开。人,只有富贵才能幸福。
  他听不进,啧啧称赞,好字,好词。只可惜太过悲伤,不适合你的笑靥。
  千陌说,爱里错过太多。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时景飒摇头,藤生树死缠到死,树死藤生死亦缠。无妨,无妨。
  千陌问,你懂?是否只要真爱,即使错过也能补救。时景飒不说话,她难过得几乎站不住。
  流火夏日,她觉得冷,仿佛全身浸泡在冰水里。她想,假如当年死在那水里,今日是否就不会如此生不如死。身未死而心先死,何必。心突然死了。
  不多久,时景飒便砸下许多银子,让鸨母叫千陌在白天到他府上教人琴与字。千陌跟着他走,心里最后的坚强都像水草,排山倒海的夭折,再也直不起。
  千陌在书房里看到那女子,好似在风沙中见到一朵前朝的荷花。千陌见她依偎在时景飒的怀里,见时景飒伸手笑着摸她的头。她坐下,将琵琶抱在怀里调音。女子怯怯的惹人怜爱,一双小手紧紧抓着时景飒的衣摆,然后千陌听他叫女子的名,净馨。
  手指突然颤抖,弦被指骨扯断,刮下一片指甲,血滴了下来染红那段弦。净馨吓得脸色惨白,时景飒搂着她,千陌垂下眼走到旁边。
  在爱这场血肉模糊的征战中,她早已没了所有感觉。她的寻找与等待,不过是一场笑话。凉薄的手指,再也无法流泻出情意,她想恨,可是无力再将爱转为恨。
  净馨是时景生收留的苦命女子,生世坎坷,可还是出落得楚楚动人。时景飒说他在年少时曾救过她一次,后来彼此错过,直至前年才再度寻回。只可惜,她在这些年里害过大病,记忆全无。
  他说的时候,心疼又情真。千陌笑道,倘若真爱,区区记忆何足挂齿,今生相随,生死亦甘愿。
  千陌看净馨,眉眼虽然与自己相似,可气质柔弱单薄,风一吹就摇摇欲坠,根本无法与自己媲美。再看她弹琵琶,手腕上景泰蓝的镯子笨拙的晃动,压根比不上自己的技艺。
  即使这样,时景飒仍决定娶她过门。时家的长辈,听他这么要求,眉头都扣上锁,看净馨的眼神也越发狠毒。
  时景飒不管他们脸上是风是雨,丝毫不理会父母为他定下的那一门当户对的亲事,依旧天天和净馨出双入对。
  这时,时景飒的父母突然递上一纸婚书,明日就要净馨远嫁长安。时家这样的豪门能有今天的地位,多少和家族联姻有关。
  千陌知道,这是时家长辈的算盘。在捞利的同时,更借此将净馨扫出门外,永不回头。
  时景飒带净馨连夜私奔,无处可逃,万般无奈下扣响了千陌的门。
  千陌看着他们,一个连细软都没准备,还有一个,只是紧握着手腕上班驳的镯子,一脸凄楚。
  时景飒头一次低声下气。千陌心头一恨,将手里的团扇扔向他。扇子砸上了他的额角,时景飒一声未响,净馨哭得无法自已。
  千陌说,就这样想逃离建业城,笑话。
  净馨死咬着唇,摘下镯子给千陌,这是抵押,欠你的以后还。
  镯子还留有净馨体温的余热,上头花色虽然班驳但依旧花开如灿。千陌托起,细细打量,看到内侧刻有鲜红的小篆,净馨。她将镯子摔还,喝道,这蠢东西,值几个钱。
  净馨说不出话来,哭倒在时景飒的怀里。时景飒,眼神疲惫。千陌说,我和她,有几分相似。
  他说,眉眼神似,浓妆后约莫七,八分。
  千陌抓着他的手,用尽所有气力,为我赎身。
  时景飒愤恨的推开她,再无温情与信赖。
  凌晨时分,时景飒和净馨在城门口被时家人抓回。天刚亮,家丁就强行将净馨还有她的琵琶压上轿子。
  净馨一路弹奏“长相思”,以至过了淮河依旧能闻到那琴声。凄凉,草木为只含悲,虫鸟因而生恨。时景飒发疯的追赶,可因被家丁拦着,最终无法跟上。回到府里,他整整三日不言不语冥思,最后留下书信收拾包袱出走,再无音信。
  富家少爷和穷人女儿的爱恋,很容易被说成传说。于是众说纷纭,渐渐也成了一则向往。听者无一不感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可是没有人知道,其实出嫁的人,是千陌。那夜,她打扮妥帖,安排好一切后就跟着时景飒回去,随后就被人压上了轿子。时景飒等到于防范时就乘机收拾家当逃出,而净馨正在淮河边等他。
  只是就此,时景飒再也不笑了。他清晰的记得那夜,千陌对着他倔强的笑,她说,我把一切都还你。
  都,还,你。
  时景飒再也笑不出了。哪怕是他想笑的时候,也只能勉强的挤出一个冰冷而狰狞的表情,他的笑容已无任何存在的意义。他该如何找到机会告诉千陌,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寻错了人。是他收留了净馨,要了她的情。倘若要辜负她,那自己又该用什么来还。
  {后记}
  嫁人以后,千陌再没回过建业城,时景飒于她,是终生的迷梦,干净,馨香。这便是她本名的原由。
  丈夫是老实本分的商人,夫妻间也算和睦。千陌的下半生,富贵双全。
  依旧是这样的烟雨天,这年元夜,她随丈夫夜泊秦淮。驶到河心,她走到船头看灯。夜色中的对岸,她仿佛看到了时景飒,一个人在那拿着花灯,眼神清亮,笑容清浅。
  船内如雷的喝彩,一阵高过一阵。
  她见他朝她远远的朝她说,我知道是你,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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