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的,烤得人心烦意乱,一丛丛绿油油的野草也都垂着叶子显得十分没精神,一条黄土路深入草丛。
沈璃戴着顶斗笠,抬着腿坐在亭子顶上,远远地看到三个男人慢慢走近,前后两个一身宝蓝色官差服,中间那个脖子上还戴着枷锁。她心下一喜,连忙从亭子上跳下来,欢快地迎了上去。
“高……长……瑞……”
她一边跑一边呼喊着,终于跑到三个人跟前,一只手叉着腰喘着粗气,另一只手随意拿袖子抹着脸上的汗,一边咧着嘴龇着牙笑呵呵地对中间那个犯人道:“你是高长瑞吧,我是你的未婚妻沈璃呀。”
两个官差出发前听闻过一些坊间的传闻,立即做恍然大悟状:“沈将军的女儿沈璃沈小姐是吧?高少爷,你可知足吧,混到这份上都还有人念着你。”
自打高家被抄,其他和高家有关系的人家纷纷恨不得逼之如蛇蝎,偏偏和高长瑞订下婚约的沈璃姑娘不然,听闻高长瑞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充军,顿时下定决心要亲自护送未婚夫去那边远之地,若是条件允许,能在路上成亲那也是极愿意的。这事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坊间皆道沈璃有情有义。
而沈将军夫妇却是有苦说不出,不就是怕女儿舞刀弄枪学坏了多让她背了几遍《女诫》吗,这姑娘咋就那么死心眼呢?明明这未婚夫见都没见过一面呀,你说你怎么就对他那么死心塌地了呢。
高长瑞显然不了解状况,他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将沈璃偏高大偏壮实的身材打量了一番,然后盯住了沈璃那张只配得上“端正”二字并且此时晒得黑里透红的脸蛋:“沈沈沈璃?”
沈璃点点头,她看到未婚夫虽然一身囚服,可仍旧掩盖不住那超常人许多的风华,心想未婚夫长得可真俊,笑得越发灿烂,然后麻利地解释了一下自己来的原因:“流放三千里多辛苦啊,要是再遇上点什么危险又如何是好,我听话本子里面讲,押运犯人的官差通常都会虐待犯人的——”
“沈小姐,你这么说可真是冤枉我哥俩了。”两边的官差不乐意了,连忙接了话。
可沈璃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甚至说到下面的话时,还微微羞涩地低了下头:“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可怎么办呀。幸好我别的本事没有,功夫倒还上得了台面。”
说起自己擅长的,她目光含春飞快地看了下未婚夫:“于是,于是我便决定亲自护送你去边关。”
未婚夫瞪大了眼,半张着嘴,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偏偏此时不小心有风吹了沙子进眼,一行清泪便流了下来,落在沈璃眼中,便是未婚夫被自己感动了的表现。于是更加殷勤地取了自己腰间的水囊递到他面前,关切道:“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渴不渴呀,快喝一口润润嗓子。”
说着目光在他偏瘦的身子上打了个转,她歪头想了想又道:“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了吧,接下来我背着你走好了。”
也不管高长瑞什么反应,沈璃弯下腰就把人扔到了自己背上,一边善解人意地解释:“你不用担心我哟,我打小练武,身子健壮,一定不会累着你的。”
娘亲说了,夫君是用来疼爱的。
而在姑娘背上的未婚夫此时以十分忧郁的角度仰望天空,真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被女人背,真真是太丢人了!
偏偏他现在的任务是扮作这个文弱书生,面对暴力完全不能反抗,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高长瑞会有这么一个白痴未婚妻?看着眼前这还算白嫩的玉颈,他真的好想伸手掐死她啊,好想好想……
(二)
高家虽说被抄家,可高家为官几十载,在朝廷里也有不小的根基。虽说高长瑞被判了充军,可他们仍旧想办法将人换了出来,此时此刻顶替高长瑞走在充军路上的男人,名叫苏诚,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知非楼楼主。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他的任务是扮作高长瑞并让“高长瑞”意外死在充军路上。因此,这一路走来着实不太太平。
不过沈璃功夫不错,居然把苏诚派来的一波又一波贼子给打了回去。也因此,苏诚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沈姑娘委实担心这未婚夫会死在半道上,让她未婚先寡,连高家的一丝血脉都留不下。因此偶尔看向苏诚的目光飘忽,不知道想些什么。
这天四人行到一处客栈,天色已暗,且乌云翻滚,很有下大暴雨的趋势,沈璃便提议先住一晚,两个官差相互看着唯唯诺诺不说同意也不否认,直到沈璃承诺她出银子,二人才乐呵呵地牵着苏诚进了大堂。
正吃饭的客人纷纷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尤其看到犯人居然是个长相白白嫩嫩的少年时,那目光越发闪亮。
沈璃把剑往桌子上一拍,大喝了一声:“来四斤牛肉一斤酒。”说完意识到不对,连忙放下踩在凳子上的脚,干干笑着坐到苏诚旁边发誓,“我原来从不这样的,就是听话本子里有讲过,所以就试了试,试了试。嘿嘿,其实我挺贤惠淑女的……”
苏诚忍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才昧着良心顺着她的话道:“嗯,很贤惠……”
两位官差很不给面子地扑哧笑出了声,紧接着,临近座位的姑娘也笑了,小伙儿也笑了。沈璃很尴尬,当着苏诚的面又不好吼回去,只能拍着桌子催菜。
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轰隆隆”的打雷声,紧接着,天像是被什么劈开,闪电连成一串,很快大雨便下下来了。风刮得大堂内灯笼摇晃,忽然烛火熄灭,整个大堂内便暗了下来。
人们混乱地说着话,就连苏诚的目光都看向外面。
沈璃盯着苏诚好看的侧脸想了一会儿,她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紧张得连呼吸都凝滞了,只能听到自己胸膛内怦怦的心跳声。
她的手轻轻颤着,把药抹在了苏诚的杯子里,恰好小二端了酒上来,沈璃迅速地给苏诚满上。做完这一切后,客栈的门已经被关上,蜡烛被点上,大堂内又恢复了明亮。
沈璃端起了酒杯敬苏诚。许是从没干过坏事,她目光闪烁手指微颤,苏诚一看就知道酒里有问题。不过他好奇心太重,实在想知道她在酒里下了什么,也没推辞,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沈璃,一边一口喝掉。
沈璃似乎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反而更加紧张了,晒得略微有些黑的肤色微微透出羞赧,平添艳色。
苏诚大奇。
当然,他并没有奇怪多久,这顿饭还没吃完,那药便起了作用,江湖经验颇丰的苏公子立即明白了沈璃给他下了什么药。这乃是行走江湖必备,皇宫内院必备,高门大院必备的成人好事的秘密武器——春药。
沈璃眨着眼睛:“我们回房间吧?”
苏诚一边喝着凉茶压火,一边干笑:“这这这,我们还未成亲,这不太好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沈璃不愧是将军之女,生来豪爽,“所以我给你下了药。”
她用武力将苏诚提了起来夹在胳膊下,一边上楼一边善解人意地摸摸他脑袋:“我看你这小身板是难以支撑到边关了,你们家只有你这么一个独苗,临死,临死我也得给你留个后呀。我娘说了,好妻子是事事以夫君的事情为先的。”
两个官差面面相觑,心道凭沈姑娘的力气,他们就是再来两个也顶不过的,索性拦也不拦,装作没看到继续吃饭。
苏诚无语泪流,在心中默默大吼,居然用胳膊夹老子,老子要杀了你,老子要杀了你!
两个人很快回了房,沈璃脚一勾就把门关上了。她麻利地脱起了苏诚的衣服,苏诚一边躲一边义正词严:“这这这,我们还没拜堂啊,这样是不对的!不对!”
沈璃手顿了下,一脸疑惑表情。
苏诚再接再厉:“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所以,所以等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先拜了天地,再再再,再洞房如何?”
沈璃眨眨眼:“真的?”
苏诚一脸悲愤,就差指天发誓:“真的!”
“那好吧。”沈璃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临了还瞥了苏诚的胸膛一眼,啧啧两声后,“那你用你的五指兄弟解决吧。”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留苏诚公子一个人独自羞恼,喝着凉茶压了好一会儿的火,这才把一直藏在暗处憋笑的属下招出来,拍着桌子咬牙切齿:“今天必须假死遁走,老子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女人了,再也不想!”
属下连连点头应好,想了想,临走不怕死地问了一句:“老大,真的不需要找个女人吗?”
“滚——”
(三)
客栈半夜起火,幸好雨大,火灾并没有很严重,只有苏诚的房间留下了具烧成骨架的尸体。
沈璃一个人坐在灰烬中,豆大的雨点生生打在她身上,她仍旧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那具尸体,像是失了魂。
押送犯人的官差实在看不过去,往沈璃的背上披了件蓑衣,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了句:“节哀。”然后他们收拾了东西,准备回京。
人渐渐都散了,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沈璃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实也并非多么深刻的感情,只不过打从她十一岁和高长瑞定亲开始,在沈夫人默默教导下,她便把自己当成了高家未来的儿媳妇,常常派人打听高长瑞的消息,点点滴滴聚集起来,整整五年,似乎高长瑞便成了她宅门生活的一部分。
如今他忽然去世,心里便仿佛空了一块,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来她叹了口气,将“高长瑞”的尸骨收敛了,让他入土为安,这才取了自己的包袱准备回家。
只不过沈璃姑娘从没有出过远门,她高估了自己识路的本事,在山里绕来绕去,出山的时候已经偏离了回京城的方向,到了一个小镇上。
小镇不大,但地处几个大州的交界处,所以人来人往的很是繁华。这边行商骑马的姑娘不少,她索性也大大方方地摘了帷帽,一双眼珠咕噜噜四处乱转兴致勃勃,不一会儿手里便塞满了糖葫芦风车等小玩意儿。
被街边捏泥人的吸引,正准备掏钱买几个,眼角的余光忽然掠过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惊得连忙回头,便看到了不远处人潮中正同身边人说话的男人。
他已脱了那身囚衣,换上了玄色冰绸,阳光下,暗金色的云纹流光溢彩贵气十足。分明完全不一样的打扮,可沈璃就是单凭一个背影就认出来,他是“高长瑞”。
她想到了这一路上一次又一次的刺杀,顿时想通了那客栈的火灾定然是人为的,她的未婚夫没有死。她惊喜得无以复加,迅速扔掉了手里的东西飞快地朝那个背影扑上去。
苏诚自然是感觉到了身后气流波动,只不过前面说过,沈璃的功夫不错,更何况是突袭,他只来得及转过身来,那个壮硕的带着微微汗味的身躯就狠狠地迅速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长瑞,呜呜呜,我以为你死了呀,我好担心你呀,你还活着真好,我就不用守寡了!嘤嘤——”他怀里的味道真好闻,沈璃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么个感慨。
而苏诚一张脸由白转黑,怀里是谁他当然知道,当初因为假扮高长瑞所以不能暴露武功,可不代表现在不能,他推不动索性用内力震开,一边道:“姑娘你认错人了。”这语气是要多冷淡便有多冷淡。
沈璃原本以为高长瑞已经够好看了,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神仙,她一时看呆了,直到面前人冷哼甩袖准备离开,她忽然抱住了他的胳膊皱着鼻子嗅了嗅道:“你们的味道明明是一样的呀,你分明就是我相公。”
苏诚对这块狗皮膏药实在是忍无可忍,狠狠抽出自己的袖子:“你是属狗的吗,还用味道分辨。”
“对呀对呀,相公真聪明,我就是属狗的呀。”
苏诚心头是各种恼恨陈杂,闭了闭眼,语气极尽压抑地简洁道:“我不是你相公。”所以赶紧给我滚啊!否则我会忍不住在这里就杀掉你!
沈璃一脸“我懂的”,两眼放光凑近了苏诚,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相公易容了对吧,所以不能让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滚——”
(四)
沈家姑娘的彪悍名声向来不好找婆家,所以沈夫人特别注意沈璃道德与才艺这方面的培养,虽然出门给各家太太背了好多年的《女诫》,也不过是得到高家这一家的提亲,因此沈璃姑娘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于是,这也就苦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玄衣公子”苏诚。
骂了人家不听,打又不好真的下死手,于是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带着这姑娘回了知非楼总部。
苏诚主意打得好,待到高长瑞亲自来知非楼结尾款,便带着沈璃去见一见这真正的未婚夫。她不是自诩最是重情重义吗,到时候就算她不跟着高长瑞离开,也没有理由再继续纠缠他。
再说沈璃,她虽然对自己的鼻子很自信,可到底心底还是存了一丝疑虑的,尤其是到了知非楼,原本只听说高长瑞读书读得好,却没听说过他还曾混迹过江湖。所以她特意寻了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趴在苏诚的窗子外偷窥,这才放下心来。只当她未婚夫文武双全,便更加崇拜了。
有苏诚的属下问沈璃为何认准了苏诚,她斩钉截铁地告诉众人:“因为他胸口有块像胡萝卜的胎记!”
胡萝卜……胡萝卜……胡萝卜……
胎记不可怕,胎记卖萌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众人面面相觑,瞬间作鸟兽散。
黑着一张脸的苏诚从房间里走出来,提着沈璃的领子就往外走,无论沈璃如何挣扎,他铁了心的不放手。
嗯,其实沈璃个头太高,苏公子提得也十分辛苦,只不过这样才能帮他找回些面子,于是只能痛并快乐着……
苏诚把她提到了知非楼接待客人用的花厅里,此时那花厅中正坐着一个身着淡青色长衫的公子。那公子头上戴着顶玉冠,贵气内敛。他正低着头喝茶,忽然感觉到有人进来,连忙扯出一抹客气而矜持的微笑,放下茶盏站起来道:“想来这位就是知非楼的苏楼主了吧?”
沈璃在看到那公子面容的时候心中咯噔一下,因为这男人恰好和她“未婚夫”易容前一模一样,气质清贵,让人一眼就能感觉到,此人出身豪门世族。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看看苏诚又看看高长瑞,唇紧紧抿着,睫毛微微颤抖。
苏诚一直注意着沈璃,见她眸内是掩不住的慌乱,心中大为畅快,连说话的语调都轻快了许多:“高公子客气了,快请坐。”
他一路走到主位上坐下:“原本高公子只结了尾款便是,这次把高公子叫来,实在是因为任务途中出了小小的偏差。”他指了指沈璃,“不知高公子可认识这位姑娘,她自称是沈将军的女儿沈璃,和公子有婚约,听闻公子被判流放,因担心公子路上安危便只身出门护送公子上路。”
见沈璃的面色忽然煞白,不知怎的,他内心忽然泛起了小小的不忍,可理智还是让他把话说了下去:“我假扮你时她便一直护在身侧,想来是对公子情深意切的,苏某愿成人之美,此时便把她带了过来。”
高长瑞看向沈璃,原本不觉得,听苏诚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这姑娘面容与沈将军有五分相似,浓眉大眼,长得颇为大气。而且素日里听母亲讲这姑娘被沈夫人硬逼着背了许多《女诫》《女则》之类的书,送夫充军这种事情,想来也是能做出来的。心下没了怀疑,便多了些怜惜,叹了口气轻轻道:“沈姑娘,我已配不上你……”
“没关系的。”不等高长瑞说完,沈璃便急忙打断他,“我功夫不错,可以保护你……”她心中满是认错人的尴尬,这地方真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而苏诚看着沈璃这般急不可耐地向高长瑞表白,心中的不快像种子般迅速发芽,然后长成了参天大树,撑得他胸口难受得紧。偏偏不承认自己是吃醋了,只在心中嗤笑一声,理解为对沈璃这种不知廉耻行为的鄙夷。
(五)
虽然高长瑞极力劝阻,沈璃却是打定了主意离开知非楼。所以当高长瑞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收拾了行李偷偷跟了上去。
高长瑞先回了客栈,没多大会儿便有人敲了他房间的门。三下轻三下重,他立即出了门,拐过了三个路口,到人烟稀少的一条路上,拐进了一户四合院。
他进去后,里面一个人探出脑袋警惕地看看四周,这才把门关上。
“那苏诚找少主过去究竟是做什么?知非楼还没有这做事必须亲自见雇主的规矩吧?”一个身着绛色深衣的男子迎了出来,一边蹙着眉问,“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高长瑞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陈叔可还记得我父亲曾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是沈家的女儿?”
“是。”高长瑞进了屋回身关好门,继续道,“那沈姑娘见我被判了流放,心里不放心便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说是要护送我一路。苏诚打发不走,便带了回来。他这次叫我过去,就是为了此事。”
“她会不会是沈从虎那个老匹夫派过来的奸细?”被唤作陈叔的男人捋了把胡子,恨道,“从前朝到今日,我们祖祖辈辈为光复前朝谋定了几十年,绝不能因为这个小姑娘而出什么差错。”他想了想忽然问道,“那姑娘现在哪里去了,我们或许可以好好利用下她。”
高长瑞蹙眉,他原本便是个没甚心机的,一直以来都是陈叔帮着谋划,正在思考,却不料这时外面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陈叔飞快地跑出去,便见沈璃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站在院子里。
她的目光落到高长瑞身上后一亮,兴冲冲地跑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道:“我可找到你了。”
高长瑞蹙眉:“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一路打听啊,问路人有没有看到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子往那边走了,没想到还真的有姑娘记得你。”她笑呵呵道,“我怕找错了门人家骂我不知廉耻,所以就一家家翻墙头找过来了。长瑞你是不是感应到我来了呀,我刚刚落到这个院子你就从屋里走出来了。我娘说,这叫心有灵犀,是天生一对呢。”
一旁的陈叔连连示意,高长瑞沉吟了一下,这才拍拍臂弯里的那只小手道:“那就留下来吧。”
他带着沈璃进了屋,身后的陈叔看着沈璃的背影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中忽然充满了戾气与阴狠。
这一幕全都落在了苏诚的眼中。
沈璃离开以后,苏诚脑子里混乱极了,心里也越发不是滋味。高长瑞既然能找到知非楼做下诈死一事,定然是心思狡诈之人,而沈璃明显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若是被骗被利用了可如何是好?心下存了担忧,因此立即出门去追沈璃。
待看到沈璃自然而然地抓住高长瑞袖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狠狠攥紧,难受得很,正准备甩袖离开,忽然看到陈叔那凶狠的眼神,便再也移不动脚步了。
(六)
苏诚没对哪个姑娘心动过,因此摸不清自己那恼恨郁闷又担忧的心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辗转反侧好几晚,始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担忧这种情绪。后来听属下说高长瑞一行准备离开南下,他这才慌了神。
“老大你是不是喜欢上那姑娘了?虽说那沈姑娘这里有点蠢。”属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然后道,“但那姑娘心思简单,和谁定了亲就会一门心思对谁好,虽然长得不那么小巧玲珑,但一看就好生养呀。”
这苏诚还没走出大门,忽然就被属下这一连串的话定了身,回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我喜欢她?开什么玩笑!她配得上我吗!”
单凭长相上看,她的确配不上您。不过属下是不会这么说的,为了老大的幸福,他不答反问:“那您这么急匆匆是要干吗去呀?”
“我我我……”苏诚脸由红转黑,“你管我干吗去!”然后飞快地离开。
一路上属下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一声一声,直撞进了他的心里。他忽然就想起来沈璃前一段时间缠着他的那一幕幕,无论是背着他走路,还是体贴地喂水,他从没被哪个姑娘这样对待过。他觉得属下有句话说得简直对极了,和谁定了亲就会一门心思对谁好,那她看光了小爷,难道不应该对小爷负责吗?凭什么她撩拨了小爷,知道真相后就立即翻脸不认人?
苏诚追上沈璃一行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城门口,苏诚一个纵身跃到他们前头,一身华贵的冰绸袍子划了个美丽的弧,落地惊艳。
沈璃惊得张大了嘴巴,回神后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着头恨不得藏到地缝里去。真是尴尬啊……
苏诚不明白沈璃的这小女儿情绪,被瞪后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因此说话的语气便有些恶劣:“你不能走。”
“凭什么呀。”沈璃又瞪了他一眼。
“你看光了我,却还要和别的男人走,你说凭什么啊!”苏诚瞥了下高长瑞,不管不顾地凑到沈璃身前,“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那天你给我下了药,然后扒了我的衣服。”
见沈璃的脸越来越红,下唇被咬得越来越潋滟,苏诚只觉呼吸都乱了,最后凑到她耳边轻轻道了一句:“最关键的是,你还看到了我胸口的胡萝卜胎记啊……”
“啊——流氓!”
“砰!”苏诚公子华贵的冰绸袍子再次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最后很是狼狈地跌到了地上。
他麻利地爬起来,指着沈璃的鼻子:“你你你,你居然骂我流氓?当初你给我下药的时候,我还没骂你呢!”
沈璃的脸简直红成绛紫色,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抖出这种事情,虽然她性子粗糙些,可还懂廉耻的。她顿时气得浑身发抖,简直都要哭出来了:“我那不是,那不是把你当成未婚夫了吗……”
苏诚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他收回手指,干干笑了下:“那你也得对我负责呀。嗯,你跟我走,还是跟他走?”他指了指一旁站着看戏的高长瑞。
闹到了这份上,沈璃又怎么可能选苏诚,她站到了高长瑞身后,垂眸敛目,一副打死不改主意的态度。
苏诚的心像落入了数九寒天的冰水里,彻骨地失望,他深深将沈璃望着,许久许久,最后气恨地指着她的鼻子骂:“滚!”
(七)
月明星稀,微风吹得竹林簌簌作响,沈璃踩着月光趁着没人跑了过来。不远处的大石头上停着一只白鸽,她兴冲冲跑过去,把一张字条塞进去,然后举起信鸽刚要放飞,忽然从她身后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那只鸽子。沈璃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到高长瑞这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道:“吓死我了。”
微蒙蒙的月光打在他的侧半脸上,显得他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眸子闪烁。高长瑞直直地盯着沈璃,说出来的话显得意味深长:“大半夜的,你这是给谁送信呢?”
沈璃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目光阴鸷,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给我爹呀。”
高长瑞拳头猛地一握,他眯了眯眼睛,反问一声:“哦?那你都说了什么?”
“我和他说我会和你一起走,让他不要担心,等着抱外孙就好了。”沈璃眨眨眼睛。
高长瑞被这话一堵,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错开目光看了下手里的白鸽,伸手把信鸽腿上的字条拿下来,展开一看,果然是这样。这时候有云层遮住了月光,世界陷入了黑暗,竹林里黑影绰绰,气氛有些凝滞。
好一会儿,他又充满了警惕问:“你和你爹传信多久了?”
沈璃的声音越发天真无邪:“这是第一次呀。”
高长瑞眉头紧蹙,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倒退了两步连忙转身离开。他的脚步很急,像是被什么追赶着。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沈璃忽然收起了笑容,她目光复杂,幽幽叹了口气后,迅速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竹筒状的东西,然后拿出火折子点燃,瞬间一道白光冲上云霄炸开。
然后,整个竹林四面八方传来纷扰的脚步声与叫嚷声,火把明明灭灭,照亮了整个竹林。
与此同时,在不远的天空,另一道信号弹炸开,沈璃看到后,咧嘴一笑,连忙纵身往那个方向跑去。
高家原本是京城有名的商户,因为私自采购大量粮食有谋反之嫌才会被抄家,却不料那高长瑞真的是前朝余孽,此番造反必然已经准备了良久,战乱若起,受难的一定是百姓。
沈璃于情爱一事上脑子虽不太灵光,但这些大是大非还是知道的。因此在偷听到陈叔与高长瑞的谈话后,她果断决定留下来,并扮猪吃老虎,让老谋深算的陈叔放松了警惕,联系上沈将军。
原本打算再摸一摸这边的底细再让父亲动手的,却不料今日暴露,她也只能放了信号弹。
跑走的高长瑞原本是想找陈叔问问该如何处置沈璃,却不料这信号弹一放,陈叔那边立即察觉事情有变,连忙叫人来抓沈璃。
沈璃虽说自幼习武,可到底还是抵不住这样密集的攻击。不一会儿她身上便多了好些伤口,最麻烦的是,她的肩胛骨被一道利箭射穿,每一次抬手都会撕裂般疼痛。很快,她的动作越发缓慢,最后只见银光一扇,不知谁的剑带着戾气呼啸而来,直奔她的胸口。
父亲已经带人冲了进来,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她甚至看到了父亲高大的身影。可是这一剑,她想,躲不开了。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只听到刺啦一声锐利的金属碰撞声,那把剑居然被另一把剑挡住,擦出星星点点的花火。救下她的那人身着一身冰绸衣,头发飞扬,夜色也遮挡不住的风流肆意流淌,他龇牙一笑:“嘿,姑娘,在下苏诚,今日对姑娘有救命之恩,姑娘可愿以身相许?”
沈璃眼睛忽然瞪得浑圆,她惊呼一声:“你怎么来啦?”
不等苏诚回答,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兀自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担心我,所以专程来救我的。”
苏诚傲娇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浑蛋,我快疼死了啊!”
苏诚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把剑比到沈姑娘的脖子上……话说他被狠狠拒绝后再鼓起勇气追求也是需要时间的好吗!
(八)
后来高长瑞被抓,沈将军立了大功官居一品领天下兵马。再后来沈璃带着苏诚回家了。
她想,既然已经和苏诚到了那种地步,这辈子也只能跟他一个人了。
沈夫人用十分惊悚的目光瞪着沈璃,颤抖着手指指着她的鼻尖,问:“你你你,你们究竟到什么地步了?”
沈璃木讷道:“就是就是,我看到他胸口上的胡萝卜了呀。”
“扑哧——胡萝卜……哈哈哈哈!胡萝卜……”见闺女表情不太对,沈夫人连忙收敛了笑容,咳了两下后道,“这种地步,也用不着就非他不嫁呀。”
“可是,娘,你原来和我说过,这种地步就是失了贞洁呀!”沈璃满腹忧伤,泪眼汪汪,“娘,如果不嫁给他,难道我要像你说过的那个故事里的姑娘,自缢而死吗……娘,女儿还没活够呀。”
沈夫人更加忧伤,她握紧了女儿的双手,语重心长地道:“娘原来和你讲的都是错的,当初娘是吓唬你,怕你练武练太多,一有不顺心就对夫君动拳脚啊……”
“我当初说不对你还骂我。”
“娘错了,娘真的错了啊……”
沈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倒也不是拘泥于“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而是委实看不上苏诚的身份,他出身江湖,又经营着知非楼,甚至手里还有不少命案。沈家实在是不忍心小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花厅里,沈将军用他那浑厚的声音提议:“你关了知非楼,然后入赘我沈府如何?”
此时此刻,沈璃正躲在屏风的后面,拳头抵在胸口,紧张得心怦怦乱跳。然后,她听到苏诚道:“对不起。”
他道:“知非楼里还有我一干兄弟,我若是就此弃了,那么我那帮兄弟要去哪里?我虽然心悦您女儿,但是……”他顿了下,轻笑了一声,“就此别过吧。”
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苏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这句俗语,然后利落地“脱掉了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夫人和沈将军安慰了沈璃很久,可沈璃仍旧恹恹的,就连她平日里最爱的红缨枪都被她丢弃在一边。沈夫人和沈将军觉得,日子久了这感情也就淡了,叹了口气,便离开了沈璃的房间,留她独自一人,只希望她能够想清楚。
当晚,月黑风高,沈璃早早地便熄了灯,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待夜深人静时,外面忽然传来细碎的声响。
“苏诚?”沈璃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手边的包袱,兴冲冲地打开门。
门外的苏诚依旧俊美,一身玄色冰绸就像夜里蓦然绽放的墨莲。他张开怀抱,眉梢高高挑着,笑得越发张扬:“我来了。”
沈璃既然能做出送君千里的事情,自然也做得出与君私奔的事情。他们早在回沈府的路上就商量好了,如果沈将军不同意,那他们就先回知非楼成亲,待到孩子生了一窝,再回家报喜。
两道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墙头后,藏在暗处的沈将军搂着沈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长大了啊……”
沈夫人表情纠结:“请老天爷再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一定不教她学《女诫》了!嘤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