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球厅出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离家最近的路口正在大修,处处都是坟起的土堆和不知名的修路装置。路口的车已经少了很多了,灰尘充斥了整个天空,抬头看看,一如既往,没有星星。
人一辈子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候吧,在莫名的场合,莫名的时间,会想起一些莫名的事情和人来,也许好也许坏。就像我不期而至的梦一样。
我是个认认真真做梦和记梦的人,常常在早上的床上醒来,还沉迷在刚才的梦境里,为梦里的情形唏嘘不已。我想起小时候安徒生童话里的“梦神”的故事,每天晚上他会蹑手蹑脚地来到你的床前,在你脸上轻轻吹上一口气,你就昏昏然睡去了,随即在你头上撑开一把伞,如果你是好孩子,他就会撑开他的彩色的小伞,这样你就会做个好梦了;如果你是坏孩子,那把伞就是黑白单色的,然后你就会在恶梦里挣扎一晚上了。
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好孩子,至少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可是还是会有很多的夜晚被恶梦惊醒,在漆黑的夜里拥被而坐,只感觉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满面的泪痕。我想是因为自己不再单纯了吧,不再是那个晚上睁着眼睛不睡,想看看梦神的样子的小小孩了。
很多的梦都是和小月有关的。我没想到她从我的生活里遁去了这么久,从我的白天彻底消失,却还是能主宰我的夜晚。我怀疑我的彩色的小伞被她偷去了。
小月和我一样,相信童话和奇遇,只是,比我聪明的是,她从不相信爱情。
我来自一个南方的小城,那里的夜晚,除了雨天,总能看见星星。有段时间,小月没了工作,在家不堪父母的责怪,便常常坐了3个小时的大巴过来找我,一住便是半个月。
我和凡常常在夜晚,带着小月,漫步在无人的旷野。满天的星星都在狂乱的眨着眼睛,凡会指着其中的一颗说,嗨!我看见我的星星了,我能伸手把它抓住!然后便会夸张地伸出手去,陶醉地闭上眼睛。凡说,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星星,只要你能抓住它,就能实现你所有的梦想—那么,你的星星是哪颗呢?我痴痴看着凡的深情的眼睛,骄傲地说,我只做你身边那颗。凡摇着头说,这是不行的,我要你只做自己的那颗。小月在旁边咯咯笑着说,那么我就做你身边的另一颗好了。是那么静的夜,我们三个人的笑声在夜晚的旷野里回荡,传出很远……
在很多人眼里,小月是个奇怪的女孩,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所以我们的友谊也让很多人感到费解。她的第二份工作是我推荐的,然而不幸被公司炒了。这让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于她有愧,我希望我能补偿给她,至少能给她快乐,尽管她本身就是个快乐的女孩。
我教给她上网,她开始整夜整夜地泡在网上聊天。常常在我一大早睡眼惺忪地穿过客厅的时候,还能看见书房里亮着的灯光。有一次,我怒从心起,伸手拔掉了网线,我说,小月,你该找工作了。我们整整一天都没互相理睬。晚上,她收拾好东西,用那样倔强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不会去工作了,我要出国。她扬长而去。
半年后,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就要走了,去比利时。我正为和凡的感情纠纷头痛不已,无暇他顾。我说,那我不送了,你多保重啊。
慢慢放下话筒,我到厨房整理一大堆待洗的衣物,我隔着窗子看公园里一群孩子踢着足球,阳光灿烂的天。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失恋,我们在临时租来的房子里喝得酩酊大醉,她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的样子;想起我那年和男友争吵,他出手扇了我的耳光,是她在大雨天里追上我,在学校的屋檐下抱头痛哭;想起在无人的夜里,她在电话里哭泣着,说遭到好朋友的男朋友骚扰。我不知道,没有我在她身边的日子,她会不会过得好。没有她在我身边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呢?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烟头的红点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
又是一个半年过去了,我只身来到了这个城市。我打定主意,要做自己的那颗星星,不愿再生活在凡的光芒之下。临行,凡替我细心的整理好一切,微笑着送我远离。我为我未卜的前程兴奋不已,丝毫不曾在意他眼底预知一切的悲伤。
我在这个繁华喧闹的城市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凭着我微薄的薪水,我甚至可以给小月挂越洋长途。贫穷而快乐着,凡从我的精神世界里渐渐退出了。时间,还有往日的伤痛,终于一寸寸割断了我对凡的依恋。每个月他的如期造访,只是让我越来越感到尴尬和无奈。
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下班后回到家中,静静坐下来,在电脑前敲字,给朋友们写信。还有我几乎每星期一次的越洋长途。
电话里小月的声音总是疲惫而又无奈,她永远不会告诉我她在做什么,生活得怎样,却总是大谈特谈比利时的美,人民的素质高尚,布鲁塞尔有联合国的总部……我尽量不去问她的个人生活,我想,如果她愿意,她会告诉我的。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她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我没有问事情的原委,只是陪着她落泪,良久,我说,你回来吧,这里有我。
她坚持不让我去机场接她,自己拖着重重的行李来到了我的窝居。头发由以前的男孩头留成了披肩发,固执地穿着她钟爱的中性服装。一切都没有变。还是那倔强的眼神和孩子气的表情,我没有像西方人那样过去抱她,我说,你回来太好了。
很快我帮她在我原来的公司找到了新的工作,她干得很卖力,也很辛苦。找到了自己的房子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可是,好朋友是不需要经常联络的,纵使好多年不在一起,只一个电话打过去,所有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过来,仿如昨天。
凡的到来使我感到意外,给他的信里,我绝决地提出了分手—我终究是不可以勉强自己的感觉。我从不认为他会是那种不顾一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至少,他已经过了那段年纪。然而他还是来了。在酒吧里,他平静地说是为了寻找更好的事业和机会,不是为了我。我轻松地叹出口气,很庆幸我们都是理智的人。
酒吧外的天空没有星星,凡皱皱眉,问,你现在快乐吗?我还是用了我惯有的骄傲的语气说,我很快乐。
是的,我当然快乐,我又可以重新主宰自己的生活。我不用夜夜担心自己爱的男人去了哪里,不用害怕我的明天会在哪座城市,我抽着自己喜欢的烟,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我甚至不必因为忘了把马桶盖揭起来而感到内疚。我想我早已找到了自己的那颗星星。
不久以后我得知,小月和凡住到了一起。这个消息是凡亲口告诉我的。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他宽大的阳台上坐着,我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凡说,我们没有感情,但是我们彼此需要,没有人再会象我爱你那样去爱你,我也不会再象爱你那样去爱别人。
我到楼下去和等待在那里的小月告别,从她躲闪的目光里我早已读懂了一切。我在回家的车上默默让控制了良久的眼泪尽情地落下来。
我和他们彻底断绝了联系。最后的电话里,我对凡说,以前你做的事情,我可以原谅,但不可以忘记。但是这件事情,我不可以原谅,更不可以忘记。天下的女孩千千万万,你为什么要挑小月?凡在电话里暴躁地嚷着,这个城市怎么了?怎么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变得这么冷漠无情?!
是啊,这个城市怎么了?
我的恶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梦见自己坐在原来的房间里,凡照旧在旁边忙碌着,我动手去拿屋里的某件东西,然后凡说,那是小月的,仔细别弄坏了。然后小月回来了,他们幸福地亲昵着。然后我醒来,脸上没有泪—我不是习惯在人前落泪的人。却只是坐直了在床上,点燃了香烟,怔怔地湿了眼眶。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同时被我失去了。
有两次,深夜的时候我都被急躁的铃声吵醒,是小月。她喝了酒,混沌不清地想要解释整个事情。她说,我没办法,他对我太好,何况是你抛弃了他在先。我挂了电话。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努力不再去想这件事情,努力把它看成一件和我现在生活无关的东西。至于小月,我相信她需要我比我需要她更甚。
将近一年后,我又再次陷入工作和感情的危机里。我有了退缩的打算,甚至考虑离开这座城市。意外地接到了凡的电话,凡说,我是为小月打的,她很想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在电话这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轻轻把电话挂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完两听,蒙头睡去,一夜无梦。
我换了工作,换了男朋友,继续留在了这个城市。
有大学时候的死党来北京,提出想聚一聚。我给小月打了电话,她从遥远的城市另一端风尘卜卜地赶过来。好像以前从未发生一样,我们坐在一起,聊各自的工作,聊各自的老板,聊各自的经历。但都不谈及男友。
我们都改变了太多,都是成熟的大人了,我看着面前的小月,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和我满地找烟头抽的伙伴,就是当年那个一起琢磨蹭男生饭局的死党,一起在桌球室里替人打工,结果尽是自己玩的玩伴,一起睡懒觉逃课,一起被老师记过的“双宝”。
我们在深夜12点的北京笑着谈着,一切都过去了,哪怕这个城市没有星星,我们还是都好好地活着,倔强地活着。如果失去了什么,那就是生活注定要失去的,没什么可惋惜的。如果得到了什么,那就是生活注定要得到的,没什么好惊喜的。
我想,我终于可以做个好梦了。梦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留着男孩头的小月正伏身在教室走廊里找什么东西,我走到她身后,她突然转过脸冲我说,我带了只小乌龟来,不小心把它丢了,帮帮忙!然后咧着嘴,灿然一笑。是那样倔强的孩子气的表情,让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