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有我的理想,在我年轻的时候,请你放我实现它。
“那天在校园里走着,突然迎面过来一女生问我:哎,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哥愣了,没见过啊,不认识啊,哥自认还没帅到让人这么直接的份儿上。女生不耐烦了:到底愿不愿意? 哥考虑到女生的自尊心就郑重回答说:我愿意。这时女生拿起电话吼道:听见了吗?老娘不是没人要!
轻轻的,她走了,正如她轻轻的来,只剩下哥在那里傻眼。”
——L大BBS热帖榜
在这个还未到伏天与酷暑地表温度就已高达68℃的L市L大中,张妮儿在宿舍里穿着比基尼,跷着二郎腿,扇着从瓜农那里花大口舌骗来的大蒲扇,跷着白花花的大腿指着电脑跟我说,嗨,林芭比你快看看,这个世界竟然有比你我还虎的虎妞儿。
我一次次地跑水房换水冰镇西瓜,一边跟张妮儿说,姑娘,你淡定一点儿。假若你的小心灵真的澎湃,你可不可以挥舞你的娇嫩的小手叫你身后的追求者们送点儿镇宅冰块,或者发明一个咱们宿舍电压能承受得起的空调。
张妮儿说,不是,我给你念这个笑话你听听:那天在校园里走着,突然迎面过来一女生问我:哎,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哥愣了,没见过啊,不认识啊,哥自认还没帅到让人这么直接的份儿上。女生不耐烦了:到底愿不愿意? 哥考虑到女生的自尊心就郑重回答说:我愿意。这时女孩拿起电话吼道:听见了吗?老娘不是没人要……
还没等张妮儿念完,我就扑过去,我说,你在哪里看的,你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镇西瓜的水扑了张妮儿一身,她跳起来,什么呀,校园BBS热帖上的笑话啊,写这个笑话的爷们儿也够有才了。干吗呀,林芭比,你不镇你的西瓜去激动什么啊?我靠,大姐,这个虎妞儿不会就是你吧,林大小姐。
我的脸顿时比西瓜瓤还要红,我说你扯什么呀,一边儿去,我看看这个笑话是谁写的。哎,那个西瓜好了,你去切了呗。
我一边支开张妮儿一边发站内信“密”楼主。“楼主,请速速将帖子内容删除,此事不宜外传。”
对方迅速回复:“主角出现了?删除不了,该笑话已被各大论坛转载,不信你去百度。”
“有何解决办法?”
回复:“我正打算描述你的外形特征,既然你主动出现,请我吃饭,后事可免。”
“时间地点?”
“博士楼10栋,5分钟后你在楼下喊帅哥就行了。迟到自负。”
我不顾酷暑与暴晒,冲出门去,张妮儿在背后喊我未得到回应,扔出的西瓜皮也未能阻挡我飞奔的脚步。这厮分明是玩我,从我们宿舍走到博士楼需要15分钟,为了名声,忍了。
当我在博士楼下把热衷于世界杯的男士都召唤得纷纷探出头来观望到底是何方猛女到寂寞博士楼下大喊的时候,一只手拍在了我肩膀上。
他说,今天的校内热帖肯定又出现一条爆炸新闻,题目就为:美女大闹博士楼。我忍住没给他一个回肩摔,克制着自己,平静地转过头,平静地跟他说,你玩我?!
他笑,嘴角要咧到耳根上去了,你玩我一次,我玩你一次,我们现在平手了。我叫司马楠,是你的男朋友,现在我们去吃饭吧。
我说,死马,我不就在校园里劫了你一次吗?我不是故意的,现在你也耍了我一次,我们平手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要是敢把我劫你的那个事儿宣扬出去,我有本事在博士楼下疯,也有本事让你死得难看。还有,我有男朋友。
在我走出三米远的时候,死马极大声地问了一句,嗨,那你介意多一个男朋友吗?
我弱弱地转过身,弱弱地说,死马,博士都是这么变态的吗?
我收拾好装备,拉起还在床上晒肚皮的张妮儿,说,嗨,姐们儿,该出发了。她一把抓过毛巾被,捂住脸,露出两只眼睛,说,林无敌我怕晒黑,怕中暑,怕晕倒。我一把揪掉她的被子,怕你个大头鬼。不干活,期末等着挂科!
我坐在椅子上,一边装电池,话筒,采访线。一边斜眼看往身上涂100倍防晒的张妮儿,终于按捺不住,我说,行了,姐们儿,咱不去非洲,就出去拍几个外景。不过话说回来,张妮儿真是一个标准的瓷娃娃,身材更是凹凸有致,从初中开始就不乏对她吹口哨的小男生。
我经常跟她说,你这样的一个花瓶,不去学什么播音表演,跑新闻系来混什么?她对我不屑,说,我张妮儿发起飙来,也是很威猛的。再说,谁说学新闻的女生就要像你一样整天穿着一点儿形体都没有的男士工装裤啊。还有呀,你那个棒球帽成天戴着,人家肯定以为你百年不洗你那绿毛龟般的长发。我说不过她,最后总是以中国新闻就毁在你们这些花瓶上来结束谈话。
我右边扛着摄像机,左边提着三脚架,顶着40℃的太阳来到学校广场。平时总是喧嚷的操场此刻一片宁静,连虫子叫声都少闻。大概这种天气里虫子都在避暑。历史同期最高温度,学校都下了停课通知,以防学生中暑。
而对于学新闻的我来说,这无疑是好的新闻题材。每天下午两点,一天当中气温最高的时候。我蹲在地上,地表冒着白气。用镜头记录下来之后,召唤在一旁吃冰的张妮儿,走,奔赴下一场地。张妮儿热得头昏脑涨地跟在我身后。天气果真热,哪怕站在外面不动,两分钟后皮肤的表面就布满细小的汗珠。
我心疼她,我说你先回去吧,别中暑。张妮儿梗着脖子说,才不,我是有志气的花瓶。沿途采访了学校超市的售水售冰情况,有镜头感的浴室大妈积极发言说,现在已经不烧热水了,学生要求洗冷水浴。游泳池更是人满为患,人挨着人。
张妮儿一边擦汗,一边跟我说,真是到了泳池才知L大人多。我扛着摄像机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吧,这里凉快,我去篮球场补几个镜头,回头做到片子里。张妮儿固执地跟在身后,美其名曰善始善终。
谁知道,篮球场上有个人比我俩更不要命。40℃的天气打篮球,他疯狂地上着三步篮。我递麦克给张妮儿,我说,去姐们儿,访他一下,问他是不是失恋了,这么不要命的耍啥呢。
张妮儿扭着水蛇腰走过去,我刚调好机位准备将他们收入画面。突然黑影跳到我眼前,嗨,女朋友,你在这里呢。然后抓起我胸前的记者牌说,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L大记者团团长林芭比。不会吧,这么大一个记者团团长竟然是个女的,而且是,你这么泼辣的。
张妮儿站在篮球筐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系列的变化,她还没明白怎么突然间采访对象蹿到了摄像机前,而且跟我特别熟络的样子,并且口口声声叫着我女朋友。
我不由得把戴了许久的棒球帽扔在地上以表心中的怒气,我说好个死马,还真TMD的是不是狭路不相逢。
假若当初不是林耀阳的那一通电话,我也就不用扯上这样的一个冤家。那天的我刚做完一个访问,满头大汗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访问进行得不太顺利,心情也不太好。裤袋里的手机一直震个不停。
接起来就是林耀阳的那个大嗓门,我真怀疑他到底是修炼了什么少林神功,能底气如洪钟。他先哈哈大笑三声,然后开始说话,林芭比,你在干什么呢?我没好气地回答他说,走路!他又哈哈大笑三声说,林芭比,你最近长高了没有?变胖减肥了没有?我无语地回答他,拜托,有话直说,我今年22岁了已经过了发育期。他居然在电话那头羞涩起来,说,林芭比,我觉得,我这里有几个大好青年很适合你,介绍给你做男朋友怎么样?
我被雷得外焦里嫩,我说林耀阳,你有完没完你女儿我刚22岁,你着什么急。他也很生气,他说,林芭比,你就是不听我的话,跑去学什么新闻。那是女孩子干的活吗?又累,又奔波,又随时可能会有危险。女孩子学学会计,学学英语到老爸公司来帮忙多好。你偏偏要做什么记者。这都是次要的,我跟你说,我都看见网上说了,十大剩女排行榜第一是女博士,第二就是女记者!你妈妈要是知道你找不到男朋友,该多伤心啊,你多愧对她的在天之灵啊,虽然你没有你妈妈貌美如花,但是你……
我终于忍无可忍,拉过一个走在马路上的无辜男子。把电话开到免提,我问他,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这个男生愣了三秒钟,我不耐烦,加大了嗓门问,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可能当时我的态度有点儿生猛,那个男生郑重地回答,我愿意。
然后我没再理他,拿起电话边走边说,听见了吧?老娘不是没人要,你趁早收起你那相亲的那一套。林耀阳你也是快要奔50的人了,妈也离开快20年了。你能不能点点你自己的鸳鸯谱,少管点儿我的闲事儿。林耀阳憋了半天蹦了几个字出来,他说,林芭比他们一点儿没说错,你真是太爷们儿了。然后挂了电话。
林耀阳是个活得极端矛盾的人。在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当了孩子的爸爸。像所有的愣头青小伙子一样,对这个刚出生的小生命小心翼翼。过了这个新鲜劲儿,便开始把孩子当哑铃,每天最大的娱乐时间就是用我小小的身体举上抛下来健身。把他的小娇妻惊得大呼小叫。
那几年的林耀阳没有钱,也不懂得担负起家的责任。好在那个妻子爱他,不曾抱怨他的贫穷与贪玩,一心操持起这个家。在他们30岁的那一年,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无药可医,也无钱可医。
那一年我8岁,林耀阳把我送到他的狐朋狗友家寄宿。他们依旧玩小孩子的把戏,像刚刚投入恋爱的男女青年。他背她爬山,背她看海,带她去飙车。30岁的大龄青年去游乐场,玩旋转木马,玩过山车。后来林耀阳跟我说起的时候,表情充满了温馨的幸福。他说,日子从来没有那样美好过。
母亲爱美,最终也没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最后林耀阳把我从朋友家接回去的时候,他大大的手掌拍着我的后脑勺,说,林芭比,以后就咱们爷儿俩相依为命了。他没有哭,或者是哭了,我没看到。我也没有哭。只是依稀记得,那天林耀阳带我走过的那条老巷子,格外的长。
30岁的林耀阳似乎开了窍,也肯吃苦。他说,林芭比,你妈最后走的时候跟我说,好好带大你。他在健身中心做教练,把自己练成肌肉男。那一年的我们居无定所,林耀阳最后陪她的那段日子,卖了房子花光了积蓄。晚上健身中心打烊的时候,林耀阳总是拿着大大的拖布拖整个健身中心的地,换我们晚上睡在那里。他教育我说,林芭比,不管以后的路多么苦难,都要勇敢。不要像我这样,一切都后知后觉,失去才懂得珍惜,现在我只有你,所以我要为你努力。而你也要为老子争气。
我确实争气,不多讲话,会看人眼色,自己的事自己做。即便后来的林耀阳有了很多很多的钱,我却还是像以前一样,小心节俭度日,以前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后来的林耀阳吃了很多苦,起早贪黑地卖水果,受了气也笑脸待人。他常私下安慰自己说,你妈跟我说,要与人为善。他也曾在天桥上摆地摊,被城管追赶。后来攒下了一点儿钱,趁便宜买了房。那年的房价暴涨,他卖房又买房,这样投机倒把地赚了几笔。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走了狗屎运的林耀阳终于在他快40岁的时候扬眉吐气,公司开张的那一天,他看着母亲的照片出了很久很久的神。
这些年,他不曾让我到寄宿学校,一直把我带在身边。他经常说,林芭比,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后来哪怕公司再忙,他也没有忽略我。我们的分歧,就是从大学志愿填报开始的。他坚持让我读会计、外语、设计这样的女孩应该学的专业。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说,新闻,是我的理想。我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为了它。如今,我必须实现它。我说,林耀阳,你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我辍学,一种,你尊重我。
林耀阳玩他的老一套,跑到他的房间捧着母亲的照片发呆。后来妥协地说,女大不中留。直到我拿到L大的新闻系录取通知书,他仍是不情愿的样子。他说,读新闻就算了,还要离我这么远,女儿大了,不爱爸爸了。他找我的麻烦,挑我的别扭,甚至企图藏起我的录取通知书。最后我也上来倔脾气,拒绝他的飞机票与学费。一个人固执地买了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收拾了行囊都没与他告别,就奔赴我的大学生涯。
绿皮车到L大,要25个小时的车程。但晚点25小时,也是常事。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坐火车远行。硬座,周围都是外出打工的民工或者村妇。到处堆放的都是行李。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异味,说不清是臭脚丫的味道还是人挤人的汗味。硬座小桌子上摆满了白酒,大干豆腐卷大葱,或者是直接手撕烤鸭,油腻腻的。火车从白天开到黑夜的时候,我终于还是给林耀阳发了一条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爸,其实我也有我的理想,在我年轻的时候,请你放我实现它。
很多时候,当人越靠近自己的梦想,与之相交接的时候,就会越紧张。我也不例外。刚入学的那一年,离L市越近,我的心就越忐忑。天黑了又亮,身边的大叔还在没完没了地喝白酒。听某个人曾经讲过,酒定神、壮胆。于是下车之前,我问大叔讨了一小杯白酒,一饮而尽。大概是劣质的白酒,划过口腔,喉咙,深入到胃。这种感觉徘徊而又纠结,不肯离去。
张妮儿提起那天报到的样子,还取笑我。我像一个彻夜酗酒的不良少女,顶着黑眼圈,带着强烈的酒味站在她身边。她是多么的善良与不嫌弃我,接受了我与她同住顶楼阁楼的事实。
在大学中,我算是一个怪胎。从不逃课,笔记一记就是厚厚的一大本。林耀阳给我丰厚的生活费,在其他女生拿到生活费争相去买漂亮衣服化妆品的时候,我却用来买书。厚厚的正版专业课的书。新闻学的书,都价格不菲。张妮儿常说,林芭比,你的一本书,顶我一件衣服。
我也不与男生过多接触。林耀阳来学校看过我两次,说我穿得像个修女。以后定期给我邮寄洋娃娃一样的衣服,以及各类名目的化妆品。我都转手送给张妮儿。张妮儿才是洋娃娃,我不是。张妮儿接话说,对,你是林金刚。
因为专业成绩优秀,老师推荐我进记者团。那一年,我大二。这是新闻系学生一项极大的荣誉。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来每次熬夜写校报的稿子,整理自己的采访手册的时候,我才觉得,那是多么宝贵的一笔财富。宝贵的是当时自己的信念,还有恒心。
大三那年,我被推选为记者团团长。创立记者团以来,唯一的女团长。好在没有人不服。谁都知道团长林芭比不管风吹雨打,从不娇气,有任务走在最前面。更不像别的女生一样,包与重物都要人提。她总是自己扛着摄像机与三脚架,瘦弱的身体,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张妮儿与我说起这些话,我都笑,说,他们把我神话了,都以为我是圣斗士。张妮儿也心疼我,送我全套电动按摩器。
这让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人生奋斗为了一个梦想,然后得一知己,足以。
大四这一年,我最懊恼的事儿就是招惹上了司马楠。我不知道是博士的课程松散他无事可做,还是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讲出的对我二见钟情。但是他的确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讨厌他每次在我出去采访的时候跟在我身边,不论是假装帮我拿三脚架,还是帮我扛机器。
他经常说,林芭比,我们是多么的有缘分的,你在L大那么多男生中就单单拦住了我,为何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再重申,司马楠,我有男朋友。但是我真的十分感谢,你能欣赏我,假若你能不再打扰我,我会更感激不尽。
司马楠大概听腻了我的说辞。他说,林芭比,我谷歌了你,我百度了你,我人肉了你。没有一点儿可以证明,你有男朋友。你该不是会与自己谈恋爱吧?还是,在与新闻谈恋爱?那个时候,我已经在电视台实习。忙得焦头烂额。而司马楠就是雪上加霜火上添油的那一种。
我甚至动用张妮儿使用了美人计,司马楠均不为所动。张妮儿失败归来后讲,不仅女博士不好惹,男博士也一样。谈话俩小时,有一个半小时是在讲述你的动人,还有半个小时在教育我如何向你学习。芭比,我认识了你快四年,才发现你这么多优点,才发现你如此明亮动人。不过,说真的芭比,你啥时候有的男朋友?号称头号闺蜜的我,竟然一点儿不知情?
张妮儿那时候每天都猫在宿舍学英语。为我摆脱这匹死马耗费的两个小时,还是用了我好大面子。因为大学四年,学习成绩学年第一,我被列入保研名单。张妮儿则准备出国。她说去美国,仍读新闻。哪怕苦一点儿,也要触摸到最最先进的传媒。
直到最后要毕业的这一年,我才十分认真地问张妮儿,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人又聪明。为什么选择新闻?她也十分认真地回答我说,芭比,从小的时候我就最最崇拜记者。不但能四处走,而且是路见不平就出手。更多的时候,他们代表着正义啊。她看我笑着看她,给了我一拳说,嘿,林芭比,别以为就你认真学习专业课,付出理论实践。这四年我也没少当你的跟班,而且你买的那些专业书,我也跟着借光看了。别小看我,没准我几年以后回来,就是全国最漂亮的美女记者。
我突然一把搂过张妮儿,我说,还好还好,直到毕业,我们俩还算有梦想的好姑娘。张妮儿推开我,嫌我肉麻,还质疑我是不是对她起了色心。我哈哈大笑,心里想,真好,我与我最亲爱的朋友,志同,道合。
林耀阳与司马楠在我的毕业晚会上见了面,并且相见恨晚。林耀阳与司马楠说的第一句话,他紧紧握着司马楠的手,万分同情地说,孩子,辛苦了,不容易啊。司马楠也表情庄重地说,叔叔你也辛苦了,不容易啊。张妮儿在旁边笑得像抽了羊癫疯,跟我说,你看这像不像诸葛亮与刘备的托孤仪式。
新闻传播学院的毕业晚会,主持的大项目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这个记者团团长的身上。我百般推托,遭到了上至主任下到晚会策划的拒绝。连院长都神秘兮兮地说,林芭比呀,你可知道这个学校有多少人想看见你穿裙子的样子呢,你必须得趁着毕业满足大家的好奇心。
林耀阳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风声,专程请了化妆师,还定做了礼服。由于我坚持不肯穿高跟鞋,礼服只能拖地。我脚上穿着一双人字拖,从彩排到真正演出都没肯换鞋。晚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看到我上场,顿时口哨声一片,一起喊:芭比,芭比,芭比!
后来听说,这个场面看得台下的林耀阳老泪纵横。还跟身边的张妮儿说,原来芭比还有男生喜欢,我这一颗心啊,可算放到肚子里了。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化妆师的技术的确高超,定做的红色小礼服又确实好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毕业晚会很成功。在我跟搭档谢幕准备退台的时候,台下记者团的团员突然都站了起来。深深地对我鞠了一躬,他们齐齐地念了一首诗。“即使穿着华丽的礼服,脚下搭配着随意的人字拖,但是她依然是我们心目中的公主。她总是严肃,大步流星走在前,不轻易笑,也从不哭。摄像机前,是她给我们舞台,摄像机后,是她自己的操劳。她似一颗明星,带领队伍前行,假若你不曾了解,你不会体会……芭比,别走,团长,别走。”
我在台上红了眼眶,我说,你们可真顽皮,是谁告诉你们我穿着人字拖。还有,别煽情,我毕业前你们的稿子不好好写,我还是会狠狠地批评你们的。
晚会结束以后,林耀阳自豪地看着我,说,我的女儿终于长大了。要是你妈妈能看得到该多好。孩子,爸爸为你自豪。我不得不说,你当时选择你的理想,选择新闻是对的。因为,你可以做得好。你也做得很好。
这样的一个夜晚,有着明亮的月光,这样的一切都太过煽情。于是,在我八岁以后的记忆里,我第一次掉下了眼泪。为了毕业的伤感,为了父亲的理解,为了自己曾经那么艰难走过的那段路。作一个告别,用眼泪的告别。
按理说故事到这里,也就应该结束了。后来的我,并没有继续读书,那个保研的名额,被我放弃了。很多人不理解,林耀阳现在很开通,对我的一切决定都表示支持,前提是快乐就好。张妮儿也没问我原因,她说,只要是林芭比的决定,那一定是对的,并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听说这个消息,最为反对的就是那个丝毫不相干的司马楠。他说,林芭比,你不继续读书,我在学校里就看不到你,我怎么继续纠缠你?我习惯了他的难缠与胡言乱语,并不理会他。
有一句话讲,夏天是多么的炎热,冬天就会多么的寒冷。果真如此。然而这个寒冷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多灾多难。雪灾、地震、矿难。每个记者都忙得团团转,奔赴现场。我也不例外,来回的奔波,让我体力透支。
我是在矿难现场见到司马楠的。那是H市下面的县城一个煤矿透水事故。从L到达H要坐15个小时的火车,6个小时的汽车。刚从雪灾现场调回来的我们这一个团队马不停蹄地继续赶。
山区的空气很清爽,星星也很明亮。假若,没有灾难一切也许都会宜人。但是,天寒地冻,很多同行的记者都开始发热感冒。抢险救援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山上。每个人都不敢睡,等待着营救出矿工的那一刻。
在我扛到第三天的那个晚上,刚刚喝完咖啡。电话在口袋里就强烈地震动起来,看到是司马楠的名字,挂掉,拒接。他再打。直到第三个接起,就听见他焦急的声音,林芭比,我在警戒区拦截线外面。我心里一惊,腿已经控制不住地跑过去。跑到警戒区的过程中想了无数词语去骂他,见到他的那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羽绒服弄得都是泥污,想必是上山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被警察拦住,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他说,林芭比,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你。我跟警察打好招呼,把他带进去。质问他,你来干什么?他说,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你,你在矿上跑来跑去,我不放心。我带了一些吃的给你,我怕你吃不好。我看到你都瘦了,没控制住,就跑来了。
一席话,说得我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了。
井下还在营救。今晚是我当值,怕睡着,便与司马聊天。或许是山区的星星太闪亮,让我有了倾诉的欲望。我说,司马,你小的时候交过笔友吗?那时候很流行的。
司马裹着棉大衣,说,交过啊,跟个小女生,通了两三封信,最后就没了联系了。怎么想问这个?我说,我来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小女孩,以前家里很穷,居无定所。但是她很懂事,别人不与她交朋友,她也不主动与别人交往。因为她明白,就连孩子之间交往需要的糖果她都拿不出。她学习很努力。直到母亲去世,那样悲恸的事件对于一个孩子来讲,无处倾诉。看到过期旧杂志上征集笔友的启事,她把自己的心事写下来攒了钱寄过去。她写给一个男孩,因为那个男孩有一个好听又英气的名字,叫松柏。松柏大她几岁,很快回信给她,给她鼓励安慰。并且邮寄了很多邮票给她,让她与他保持联络。这样,一通就是好多年。
他们不在一个城市,从来没见过面。只在后来她日子渐渐好过一点的时候,送了他一张小小的两寸照片。他陪伴她成长,到初中,到高中。连她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初潮,都是他翻书教给她如何处理。他像她的哥哥一样,无微不至,在信里可以给她讲解数学题。他大她几届,毕业时的旧书有用的习题,都打包寄给她。
他的字写得很漂亮,还会写诗。直到后来网络泛滥的年代,他们依然书信来往。后来女孩家的日子好过起来。书信更加频繁,但是他们谁也没说过,要见上一面。女孩上高中的时候,男孩上了大学。邮寄给她的照片在宽阔的篮球场上,抱着篮球,笑容灿烂无比。
男孩在大学学新闻,当了学校校报的主编,记者团的团长,每天的生活丰富多彩。写信渐渐不再那么频繁,却剪下他每次发表的文章邮寄给女孩。他跟她谈理想,谈人生的追求,她听他讲,内心充满了崇拜与向往。她更加努力地学习,想离他近一点儿。他就好像她生命中的阳光,有他照耀的地方,她才能积极生长。
女孩准备高考的时候,男孩已经参加了工作。男孩说,等女孩高考结束之后,就去看她。那一年的五月,S省的地震悲痛了中国。他第一时间奔赴现场,给女孩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写到,我即将奔赴最危险的地方,与灾民同感,我要让更多的人看见,更多的人听见,更多的人伸出援助的手。这是我的职责,而你,要等我回来。我回来的时候,估计你的考试也结束了,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然而很多年过去了,女孩也不知道他要给她的那个惊喜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从那儿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女孩高考成绩优异,终于等不及,去他的单位找他。他的同事告诉她,他永远留在了S省。那一年的灾民太多,救援不过来,他自己去挖,挖到十指流血。没人想到,山体还会突然再次塌方。他留下的只有一个钱包,略带血迹,里面有一张照片。上面小小的人扎着羊角辫,一副天真的模样。
直到他走,他们最终也没见面。后来,她读他的专业,进他的大学。跟着教过他的老师上课,走他走过的路,吃他吃过的食堂,甚至,呼吸他呼吸过的空气。也只能这样,感受他的存在。直到今天,她仍踏着他的脚步,万分努力,只为离他更近。
故事讲完的时候,眼眶发红的却是司马楠。他说,林芭比,我以前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是超人,为什么能如此坚持。现在我明白了,你有信念。我也想,你为什么不接受我,你身边明明没有人。可是,我现在终于懂得,身边有没有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的人已经住进去那么深。
他的眼神里充满深深的悲哀。他说,芭比,不瞒你说,虽然一直读到博士,但从前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也许是逃避,不想过早地进入社会。现在我才明白,我跟你的差距,是因为我没有梦想,没有理想。芭比,我羡慕你,更佩服你。
还没来得及过多地煽情,井下的救援信号就已经发了出来。我扛起摄像机就冲过去,一名名矿工被抬上来,他们在矿井下熬了八十个小时,还有生命的迹象。这是我们熬了四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下去营救的救援队,每个人都非常疲惫,手上全都是冻疮。当记者问道,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去营救他人,甚至不顾自己?救援队只回答了最朴实的一句话,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今天是他们在下面,明天可能就是我们。不管谁在下面,我们都会以命换命地去营救。
现场很多人都哭了。感动,又喜悦。司马楠也哭了,眼角亮晶晶的,像一个可爱的大男孩。他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只是我们都明白,这个拥抱,无关其他,只为告别。
司马楠下山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加油的手势,眼神坚毅。我相信,他会很快找到他的新生活,也许,是他的新梦想。
送走了司马楠之后,我给张妮儿打了一个越洋电话。我说,妮儿,你在国外,除了勾搭外国帅哥,你还记得咱的梦想吗?张妮儿在电话那头大笑,说,当然,你在考我吗,林老师。咱们的梦想,还不就是查明事件真相,让更多人听见,更多人看见!
挂了电话,林耀阳的电话就打进来,好女儿,爸爸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安全,我就放心了,这个任务结束后,可以休息几天了吧,记得回家看看老爸,爸想你了。凌晨三点播出的新闻,也只有父亲心里惦记才如此等待。林耀阳最近在开始黄昏恋,你看大家都幸福。这是多么美好。
后来还是有人问我,林芭比,为什么不读研。其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母亲所得的癌症,是遗传性的。姥姥有,母亲也有。毕业前我做了一个全面的体检,我也有这遗传的隐性基因。不知道这个隐性什么时候会暴露出来。所以,我等不及。
我要在这场生命的有限时间里,完成更多的事,他的梦想与我的梦想。所以我必须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只为,让更多的人听见,让更多的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