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雪了。
初冬的雪缠缠绵绵,如白雾一般迷蒙。我走下床,轻轻推开窗,顿时一股浓重的寒意入怀。我伸出右手来,那几片小小的雪花,瞬间便消失了身影。看着掌心的水珠,我真不忍擦拭,她们是雪的化身,雪的心灵。
我将水珠按在胸前的衣襟上。左手那封信,是多年前方雯写下的笔迹。我不相信方雯的文笔会那么流畅,但我相信,即使是抄袭的,也是代表了她的心声。
“这件事只有我和一本橙色花纹的笔记本了解,实际上整本笔记我只写了一页,就在中间偏后的那一页,我用铅笔在雪白的纸上写到,‘这是什么时候绽放的玫瑰花,怎么无声无息地?’
所以光看笔记也不懂,或许会以为那是我在构思小说时,偶尔掠过的句子。在笔记本写你时,你已经离开我两个月了,那天早晨,当我醒来还没起床时,你就霸道地停格在我的脑海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摇摇头赶走你,抱着棉被发呆。忽然我发现拥抱的不是棉被,还有你。
事情严重了,我告诉自己一场纠缠不清的思念将要开始,几个星期来在脑海中模糊着面孔的你,一夕之间清晰起来,我提笔想记下心中的念头,可是只写了那两个问号,从那天开始,初识的感觉沿路边走来,你象个隐形人,在满城灯火的街角看着我,在玻璃帷幕后凝视我……”
我和方雯是中学同学,在很多人的眼里,包括老师也认为,我们具有早恋的嫌疑。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确立恋爱关系,尽管我知道方雯很喜欢我,而我对她也颇有好感。
记得分别那天,她约我共进午餐,说了许多叮嘱的话,“天凉了,多穿点衣服。”“别忘了给我写信。”“我等你假期回来。”最后她为我背了一首诗歌:“我愿意是激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方雯放弃了继续读书。她的父亲突发心肌梗塞,死在了工作岗位上。方雯的小弟还在读初中,学习成绩一般,要花钱读补习班。母亲独立撑起一个家庭,其劳苦可想而知。所以,方雯无奈地扔掉高校录取通知书,走入了社会。她知道,她这个贫苦的家庭最需要的是钱,她要赚钱养家,让母亲减少一些压力。
书信往来四年,我们从未中断消息。就在我临近毕业的几个月,却没有收到方雯的来信。我以为她工作很忙,无暇与我联系。后来,我毕业回到家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她。没想到,我见到的是她憔悴的容颜,听到的是她泣不成声的哭诉。
“妈妈走了。走得那么突然……”
原来方雯的母亲去世了,死于一次重大的交通事故。一辆公交车与大货车相撞,十几条无辜的生命罹难,其惨状令所有目击者魂飞魄散。家庭的支柱垮了,重担全部压到方雯的身上。而祸不单行,小弟又不幸患病,使方雯原本脆弱的心,更加承受不起。
“他总是流鼻血,开始我没在意,后来越流越多。去医院检查,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血液病。”
我的心一惊。听说这种病非常危险,病因复杂,若想彻底治愈,需要很大一笔费用。可是方雯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她一个弱女子,如何面对残酷的现实?
看着她无助的样子,我的心无比沉重。其实,在我的情感世界里,纯洁的方雯是无可替代的。她多么需要一个人的关心,需要一份爱的呵护。我要牵住她的手,陪她走过那段最阴暗的日子。
“和我在一起,好吗?苦难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我终于鼓起勇气,拉起她的手。
方雯点点头,扑进我的怀里,哭成一个泪人。哭吧,把所有的伤感都哭出来,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来到医院,那股刺鼻的消毒液的气味,很容易让人产生恐惧。小弟的精神状态尚好,只是脸色很难看,苍白没有血色。看见我来了,他努力地露出笑脸,似乎想告诉我和方雯,还有身边的医生、护士,他的身体很好,不会拖累任何人。
“哥,我有点害怕。”
“小弟,你别怕!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有我和你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不是。哥,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学习跟不上,如果我成绩下滑了,姐姐会很伤心的。”
多么天真的孩子!也许他还不懂得,疾病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小弟,你放心。你不会掉队的。我帮你补习功课。你在和病魔作斗争,我们相信你会胜利的。我和你姐为你骄傲。”
我像安慰一个懵懂的孩子,而小弟却竭力表现自己已经长大了。如果不是暂时生病,他完全可以像个大人一样,做很多繁重的家务活。那样的话,他的姐姐就会整天愁眉苦脸了。
没有钱就无法治病,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为了赚更多的钱,我不得不接受一份很辛劳的工作。
“什么?你要去私企的煤矿上班?”方雯惊讶地说。
“是的。是个人承包的煤矿。”
“不许你去。那太危险了。你没看到吗?电视新闻经常播报那些小煤矿事故,总是会死很多人。你还是别去了,我害怕。”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解释说:“我不是下矿。去那边是做管理工作。只去一年,争取明年就调回来。他们给的工资很高,为了给小弟治病,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等我回来,小弟的病好了,我们就结婚。”
方雯含着眼泪,再一次送我离开这个城市。她不再为我朗诵诗歌,苦涩的现实已经把她身上的浪漫气息,洗刷得干干净净。我深深地拥抱她,告诉她,一定要坚强地活着。
到了煤矿,我才发现自己所谓的管理工作,就是做除了下矿以后,几乎所有繁重的劳动。但我没有怨言,为了赚钱,为了治好小弟的病,我愿意付出一切,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方雯。
在偏僻的矿区,除了生活清苦之外,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与世隔绝的压抑。想给方雯打一通电话也难,偶尔联系到她,她只是说,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每天下工了,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我反而睡不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念她,常常挂牵小弟的病情。只有当每个月寄出工资时,我的心才稍微放松一些。毕竟,多出一些钱,方雯就少一些压力,小弟就多一份治愈的希望。
然而,一年之后,我并没有如愿调回城市,就像一个包身工一样,完全丧失了自由。为了不丢掉工作,只好被迫续签了一年劳动合同。辛劳与压抑,思念与牵挂,充斥着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在苦苦熬过了一年之后,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
敲开方雯的家门,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陌生人。那人告诉我,此房已经交易变更。我错愕,一时间糊涂了。方雯为什么要卖掉房子?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几经周折,终于在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见到方雯。
出租房狭小局促,又阴又暗。小床上躺着一个婴儿,可爱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小手在空中乱抓着,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之间,方雯的生活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背弃自己的诺言?她答应我的,要等我回来结婚,怎么突然就嫁给了别人?
方雯羞愧地无地自容,任凭我怎么问,她就是不做声,默默地哭着。她越哭,我越是着急。越着急,说出的话就越尖刻。方雯终于控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看着她悲伤的样子,我的心像被无数钢针刺穿,在痛彻心扉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又袭上来。不管怎样,事实已经如此。无论方雯做错了什么,现在她毕竟刚做了母亲,过度伤心对她的身体不好。而且方雯的哭声已经惊吓到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我竭力控制情绪,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
夜那么漫长,我无法穿越黑暗,看到曙光的真相。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了救治小弟而离开她,是否疏忽了我们的爱情?难道我们的爱就那么不堪一击?
第二天,方雯主动找到我。她头发散乱,更显憔悴,她很平静,那是一种反常的平静。
“小弟在一个月前死了。你知道吗?他临死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说,他真的不想死,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舍不得离开我,舍不得离开他的学校,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拉着我的手问,‘大哥怎么没回来,他还要给我补课呢。’”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小弟的音容宛在,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的大男孩,就这样悄无声地走了?一个花季少年,就这样被无情的病魔夺取了生命?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方雯了,你把我忘了吧!”
经我一再逼问,方雯终于说出两年来的变化。她的声音凄恻沙哑,而她的话字字血泪,更令我毛骨悚然。
原来,自从我离开以后,方雯一直靠打工勉强过活。小弟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而我寄回来的钱杯水车薪,别说治病,就连维持小弟的病情都成了问题。方雯没有办法,只好将房子变卖,就这样坚持了一年。
一年前,方雯已经走投无路。朋友介绍她去酒吧做陪酒女郎,那样可以轻轻松松,赚取大把大把的钞票。开始她不同意,可是迫于窘困的现状,她不得不沦落风尘。方雯一直洁身自好,只陪酒不卖身。她只有一个目的——多多赚钱。为了给小弟治病,她甘愿忍受做一个供人玩乐的花瓶。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然而,现实远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男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方雯的人生。当一个禽兽以天使的面目出现时,任何人都会放松警惕。当得知方雯的现状,那个男人便把方雯带出了酒吧,安排在自己朋友的公司上班,并时常施以小恩小惠,方雯对他感激涕零,以为遇见了一个救星。
在一次醉酒后,那个男人奸污了方雯,此后又频频骚扰。直到有一天,方雯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才意识到身陷圈套,早已无法自拔。想后悔都来不及了,她已沦为那个男人的代孕工具。
“我怀孕的时候,他给了我三万块钱,说是营养费。我拿去给小弟看病了。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他没有儿子,他说,如果我生下男孩,他会给我十万块钱。可是,我生了一个女孩之后,他就消失了,连抚养费都不给。我的工作也丢了,为了给小弟看病,我借了两万块钱的债,直到现在也没有还清……”
我不再愤怒,只有说不出的悲哀。为了挽救小弟的生命,方雯出卖了肉体,也出卖了我们的爱情。这难道是她一个人的错吗?命运为什么要玩弄一个柔弱的女人?
最可恨的是那个男人,以卑鄙的手段始乱终弃,一点责任也不承担。难道就因为他有钱,有钱就可以胡作非为?
“没错,我就是有钱,有钱就可以玩一玩。你有钱也可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通过方雯的朋友,找到那个男人,就在他的公司门口,他居然恬不知耻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是谁。我来,就是要抚养费的。你说什么废话都没用,不给钱,我跟你没完。”我警告对方,语气里充满了复仇的火药味。
那天,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雪花轻盈,落在地上便融化了。昏黄的街灯,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也照着那个男人冷漠的脸。他的身后站着几个马仔,一个个虎视眈眈。
“我给了她三万块钱,已经够仁慈的了。我实话跟你说,玩一玩她那样的女人,我从没花过那么多钱。她没生儿子,是她没本事。你还来要什么钱?你跟她什么关系,想要英雄救美?我真不知道,你有没有那本事。”
我感到一股热血涌上脑袋,眼睛火辣辣地,像要喷出火来。我紧握拳头,真想狠狠揍那家伙一顿。但是我没有,我只想帮方雯要回孩子的抚养费,为她的孽情做最后的了断。
“不服气是吧?想打抱不平?你要是敢动手,我就报警,你什么也别想得到。我有钱,就喜欢拿钱取乐。看你挺仗义的。你不还手,让我揍一顿,我就可怜可怜她,给她两万块钱。那个贱货跟我,不就是图我的钱吗?回去告诉她,以后别再来烦我。”
几个马仔冲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我没有还手,木然接受着暴力的侵袭。我昂着头,尽量保持站立,维护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可是,我很快被打倒在地,热血沸腾的脸紧贴在湿乎乎的地面上。一只只皮鞋,踢在我的身上,我的头上,我却全然没有疼痛的感觉。而我的心如同刀割一样,一滴一滴地流血。我的拳头始终紧紧攥着,大脑没有思维,只剩下屈辱,我倒在地上,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暴风骤雨般的殴打结束了。我的眼睛肿了,只能睁开一丝缝隙。模模糊糊看见那个男人走到我的跟前,朝我的脸上砸来两沓子钱,随后扬长而去,接着传来几个马仔的骂声和笑声。
我喘着粗气,翻过身仰望天空,那纷纷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眼睛上,填满了那一丝缝隙。我把两万块钱揣进兜里,开始感到身体的阵阵疼痛。
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我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污垢,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我感觉到很多路人都在指指点点,或许也有怜悯的目光,好像在可怜饥寒交迫的乞丐,一条凄惶的丧家之犬。
找到方雯,把那两万块钱给了她。这钱是属于她的,属于那个可怜的孩子的,这钱也是一个人尊严的等价物,一段爱情的祭奠品。我什么也没说,就在转身离开的瞬间,看到她一脸惊恐的表情。
第二天,方雯带着女儿离开了这个城市,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不知道方雯将怎样生活下去,会不会重新振作起来?命运会不会再度戏弄那个可怜的女人?我试图打听她的消息,可是至今杳无音讯。
时间过得真快啊!又到了一年的冬天。
窗外,雪花依然不停地飞舞,不停地融化。但愿深冬快点来临,雪花飘落哪里,就会皑皑一片,这个世界看上去就会纯洁一些。我的耳边似乎又传来了方雯的声音:“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缘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