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攸露觉得最近自己肯定是被瘟神请到家里喝过下午茶，先是在图书馆电子阅览室丢了一个U盘，然后打水时摔破了一只水瓶，现在收着衣服也鬼使神差地碰落袜子。
她趿着拖鞋噔噔噔地从五楼跑到楼下，可是来回掀翻了地皮也没见到一分钟前还在天空中翩跹的白袜子。程攸露用指腹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继续猫着腰，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草坪。
有人用指尖戳了戳程攸露的背：“同学，你是在找这个吗？”
“啊，谢谢。”程攸露激动得未回头先言谢，转身见到一个穿着粉红色T恤的男生，皮肤白净通透，兰花指微微翘起，拇指和食指间高傲地夹着一条小内裤，上面还绣了一只顶着补丁毡帽的灰太狼。
程攸露看了看内裤上咧着大嘴傻笑的灰太狼，又看了看提着内裤向自己眯眼浅笑的高个子男生，嫌恶地骂了一声：“变态！”
程攸露愤愤拔腿走时，背后传来一声媚态万千的嘀咕：“真是好心没好报，男人婆，哼——”声音不大，但程攸露还是听见了，而且她分辨出从这个男生嘴里出来的“哼”不是怒气冲冲的入声，而是拖着长长尾巴的轻声。
程攸露想着又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回到宿舍从窗子望下去，那只诡异失踪的袜子正四平八稳地挂在枝桠上，而那个粉雕玉琢的“少女系男孩”已不见踪影，连带着那条灰太狼内裤。程攸露惊悚地想：他不会把那条内裤带走了吧，要知道那可是女生的内裤呀！
烈日当空，程攸露捧着书在布告栏前驻足已达九分钟。学术女程攸露对于社团活动向来不感冒，可是今日京剧社的这张海报彻底吸引到了程攸露的眼球，海报上的花旦一张倾城的绝色脸蛋让她自惭形秽：双眸似水，十指纤纤，语笑嫣然，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更可气的是程攸露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看到下方的人物简介是：洛神——杜玮珈。
周末晚上，程攸露拉着闺蜜蒋夕希一起跑到小剧院。帷幕拉开，程攸露前倾着身子恨不得挤出眼球来，先上台的是几个粗布衣的小厮，接着一身华服的洛神被绿衣丫鬟搀扶出来，具体唱了什么，程攸露着实没听懂。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弹古筝，只见杜玮珈婉婉落座，玉手轻挑银弦，抚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琴声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汩汩有韵，似在倾诉。
谢幕时，程攸露拍掌拍得手心通红。帷幕再拉开，一声厉雷般的尖叫声在剧院内炸开，蒋夕希尴尬地赶忙捂住身边程攸露的嘴。彼时，演员们已卸了妆，程攸露看到站在舞台中央巧笑倩兮的主演正是一周前的“少女系男孩”。
二
观剧归来，单身女蒋夕希向尚未从混沌状态回过神来的程攸露宣布，她要女追男，追求对象正是京剧社社长杜玮珈。而蒋夕希极力要求闺蜜做自己的红娘，因为整个剧院的人都看到镁光灯下卸了妆的杜玮珈向冒失尖叫的程攸露报以了最倾城的一笑。
接下来的日子里，程攸露的确为蒋夕希递了情书塞了千纸鹤，甚至不顾形象地以强硬野蛮之态押着杜玮珈来赴蒋夕希的生日宴。
“杜先生，你只有三个选择，去？去？还是去？”程攸露剽悍地将杜玮珈围困在自己的胳膊和墙角之间。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
“想到了再和你说。”杜玮珈甜腻的声音让程攸露一阵哆嗦。 松开手臂放他走时，杜玮珈又踅足回来，站在程攸露面前，钩起食指轻轻刮过她的鼻梁，朱唇轻启：“男人婆。”
宴会中，寿星女高歌又流泪，流泪又高歌，而导火索理所当然是杜玮珈。杜玮珈不仅一身西装隆重赴宴，而且还答应和蒋夕希交往。
人群散去时，蒋夕希给了程攸露一个大大的熊抱，贴着她的耳朵赞道：“爱神，你交出了一张最漂亮的成绩单！”
蒋夕希在爱情的滋润下不仅加入了京剧社，而且选择扮小生。
程攸露看着蒋夕希一身英气的男装，颓丧地喊：“这个世界彻底颠倒了，反串如今很流行吗？”
蒋夕希神气地用京剧唱腔答道：“他乃花旦，我是小生，这就叫夫唱妇随，比翼双飞。”
“十九个字历时一分二十一秒，这样说话不噎人么？”
“还好，还好。”蒋夕希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费力地喘息着。
后来，程攸露又一次拦路截住了杜玮珈。已至深秋，学校的小树林里一地枯黄的落叶，杜玮珈穿起了长长的风衣，围着蓝格围巾，俊朗得让程攸露忘记眼前的这个人在夏天的时候还是个有着几分“少女系男孩”嫌疑的人。程攸露想，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因为蒋夕希的哭诉，原本程攸露还打算狠狠地将杜玮珈训斥一番，可是最后只是将脚底下的枯叶踩得咯吱咯吱响，说不出话来。
“有事？”
“呃，我想，上次说答应你的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那么急干吗？我又不会让你这个男人婆以身相许。”杜玮珈嬉皮笑脸。
程攸露狠狠地咬着下唇，她讨厌这样一身邪气的杜玮珈，让她舌头打结的杜玮珈，总把自己当男孩子看的杜玮珈。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这场自己摇旗呐喊的爱情中，她能做的只剩下买单。
三
大四快毕业时，杜玮珈和蒋夕希的爱情被众人归为最看好之列，两人都选择了考研，考同一所学校。其实，程攸露知道这些年蒋夕希已经习惯了追随杜玮珈的脚步，一板一眼，安安分分。
程攸露成了寝室里第一个离校的人，她要去四川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山村支教。往自己的行李箱塞东西时，程攸露才发现这四年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单调，除了书、衣服，竟然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往箱子里塞，那么多空出的地方，放什么呢？
总该放些东西吧。程攸露心想，于是她跑到街上买了一只背后有着长长拉链的毛毛熊，买了一枚十元的戒指，还买了一个日记本。
毛毛熊将箱子的空落填了个满，戒指戴在了手上，日记本塞进毛毛熊的肚子里。火车站临时打电话来通知程攸露有一张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三天的票，程攸露思量许久后去拿了。没人知道她到底是几时走的，这样也好，她还真的不太习惯一大群人哭哭啼啼的场面呢！
到四川的第二年，老同学周笙捧着玫瑰花找到了窝在九曲十八弯里的程攸露，他说：”你知道吗？辅导员小杨结婚了，二食堂又加高了一层，你们女生宿舍楼还上了百度视频头条，因为一个学土木建筑的男生给他女朋友写了一封大大的爱情保证书贴到了女生宿舍楼下面，惹得好多人围观啊。哎！你这地方怎么落后得连手机都用不了。”
程攸露笑笑，其实她很想问有关杜玮珈和蒋夕希的事，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周笙絮絮叨叨了一个半小时后，终于提到了两人：“对了，蒋夕希把杜玮珈甩了，听说她嫌弃杜玮珈没考上研究生。”
程攸露微微一怔，默默地抚弄着手上那枚早已失去光泽的十元戒指说不出话。
戒指失了光泽，但在阳光下还是闪了周笙的眼，他怔住：“你有男朋友了？大学你可没恋爱过。”
程攸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让周笙在村友家借住一晚便送他走了。那么多的问号和感叹号，对于一直是处于顿号的程攸露来说，得有个时间消化一下才好。
四
第三年，程攸露离开了四川，找到了周笙，周笙待她极好，毕竟大学四年他一直暗恋着程攸露。当年周笙走后，程攸露给杜玮珈寄去了那只已经有些脱毛的毛毛熊。毛毛熊的肚子里放着程攸露这两年的日记，一天一页，总共五百二十页，扉页上写着：上帝会宽宥一个想做新娘的红娘么？玮珈，给我答案。
程攸露等了整整一年，没有回应。她知道自己该去找周笙了，毕竟那枚十元钱的戒指也该退休了。
这一年新年，杜玮珈从纳米比亚归国，晒得一身健康的古铜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娘娘腔。他买了许多的玩具娃娃给七岁的小外甥，小外甥却对那只从四川寄来的毛毛熊感兴趣。
时光逆转，四年前，杜玮珈在考研的最后一门专业课考试中交了白卷，他已选择去非洲支教。在此之前，他给程攸露发过许多条相同的信息：你答应我的一件事——别走。
那个小山村，真的没有一点手机信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