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借宿
十月,正是长江中游地区一年最好的季节之一,秋高气爽,风清云淡。而一年一度的汉江防洪大堤加固工程又开始了。
杨大成是水利站点工程师,他的任务是提前到江堤加固工程附近找住房。
杨大成走在路上,路边遍布的野菊花金黄金黄的,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远远看去,发现江边有一排矮小农舍,其中一栋小楼鹤立鸡群。杨大成加快脚步走向了过去。
小楼前很开阔,地上满是正在晒着的新收稻谷,一个女人正撅着屁股在筛谷。在当地农村,这种活一般要两个人来干,而这里只有她一人。
杨大成走到她身后,叫了一声,大姐,在忙呢?
杨大成吃了一惊,发现这个女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长得和他死去的妻子十分相像。杨大成又说:“大姐,我是水利站的,想在你家租一段时间的房子,修完江堤后就走。”
女人还是没搭理他。
杨大成也没多想,鬼使神差的在屋檐下找到另一个大筛子,也去筛谷。
女人不让杨大成帮她的忙,忙丢下手中的筛子,就来夺杨大成手中的筛子。杨大成见女人不要他帮忙,只好呆在一旁看着女人。
不一会听见“轰隆隆”声音,杨大成抬头一看,西边一大堆乌云正向这里飘来,这时风也起来了,夹杂着一股水气。明显,要下大阵雨了!
女人一看急了,赶紧找掀,找蛇皮袋,要收谷子。杨大成也没闲着,赶紧帮忙。
两人一阵手忙脚乱,当杨大成将最后一大袋稻谷背进屋里,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了,激起满地的灰尘。
杨大成笑了,好像蒋军成功的打赢了一次战役。
可是女人没笑,没说一句感谢的话,仍然不理杨大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雨还在下,天色不早了,杨大成拿着他的小包,要走,要去找住房。
女人一把拉住了杨大成,怒吼着,天都黑了,你还想去哪里?
女人烧好了饭,端出来同杨大成一起吃。
她家里仍然没有人回来。
杨大成问女人,你家里的人呢?
女人说,那个死东西是村长……
女人接着对杨大成说,去年,她当村长的男人和妇女主任说是去开会。一直开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杨大成这时才真正知道了女人没有男人帮忙的真相。
女人又说,你长得太像他了,就像一个模具里倒出来的货。
杨大成仔细地听着女人的每一句话,回味着他自来到女人的面前时到现在的每一个画面,像在回忆一个古老的传说。
女人是把杨大成当成了她心里的男人。
二、掰玉米
吃早饭的时候,女人问杨大成,你今天有事吗?
杨大成说,上午我要到堤防处接受任务,下午不做什么。
杨大成走后,女人在家里做清洁。被女人收拾过的屋子里,像她丈夫原先在家时一样的整洁、宽敞、明亮。
女人带着舒适的心情出了门。
女人要到发廊里去,把早已无心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理一下。
女人心里惦记着杨大成,怕耽误做午餐的时间。她做完发型,到菜市场买了些菜,就匆匆忙忙地从街上往家里赶。路旁的野菊花笑着跟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停下脚步唠两句,只是用一路笑脸表示回敬。
女人回到家里,估计杨大成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来,她想利用等杨大成的这点时间,把去玉米地里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女人找出四根一人来长的木棒和—把篾刀,把木棒的—头用篾刀削成了尖,准备打进地里做柱子。她又从柜子里找出一块两米见方的塑料布,一床洗得千干净净的旧床单,一起装进一只竹篮里。她把这些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了,杨大成还没有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女人就倚门框而立,她还没吃饭,也不知道肚子饿。
杨大成是带着满面春风出现在女人面前的。他是在堤防处吃了中午饭回来的。
女人嗔怪他说,你嫌我做的饭菜不合你的口味,家里没有酒给你喝,是吧?
杨大成笑着说,我巴不得餐餐吃你做的饭菜。堤防处有生活安排,不吃也不好啊。
女人随便凑合了一顿,就要与杨大成去玉米地。
杨大成跟在女人的后面,他看到女人的发型变了样。女人把烫得松散、染成绛红色的头发,用一根橡皮筋束在脑后,有些向上翘,就像一绺真的玉米缨从斜着的玉米棒子顶上往下披散着。杨大成看到眼前女人的发型,想起了他死去的妻子也是这种发型,染的也是这种玉米缨子的颜色。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女人在想着她的心思,杨大成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时,除了四只脚踏在大地上发出沉重的哒哒声,再没有别的响声了。杨大成觉得这种气氛好寂寞,一定要和女人说点什么,他想起了他们是去掰玉米的,就想编一则有关玉米的故事说给女人听。杨大成对女人说,我给你讲—个《掰玉米》的故事吧。
女人一直想杨大成和她说些话,见他开了口,心里好舒畅,就甜蜜地说,好咧!我就喜欢听故事。
杨大成说,汉江边有一个小村庄,那年,村里很穷。早稻还没有上场,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了,社员们就都盯上了队里的那片早玉米地。都想偷点玉米来充饥。
社员们偷玉米的花样很多。有的是直截了当地偷,这种人带着口袋,捞一把是一把,都是在夜里进行。有的是顺手牵羊地偷,他们从玉米地边经过,见没人,就趁此机会捎带几个棒子回家。还有一种是智偷,这种人,大多是像你们这些年轻、有心计的女人。她们装着解溲的样子,边解裤子边往玉米地里钻,欲盖弥彰。
有一户地主的家里已经是三天没有一粒粮食了,他们的女儿看到邻居家里的孩子在吃玉米,馋得直流涎水。她也想去偷玉米,她的爸爸妈妈不让。她饿得受不了,就一个人偷着去偷。她生怕别人看见了,还没到玉米地,就一头蹿了进去,一直跑到了藏在地里守玉米的队长跟前,才停下来。她看到队长,魂都吓掉了,马上就往回跑。不料年轻的队长却说,你不要跑,我知道你们家里早就没有下锅的粮食了,你掰几穗玉米拿回家充饥吧。地主的女儿哪里敢动手,站在那里还直发抖。队长见她不动,他就动手掰了一些玉米,叫她拿回家去。队长说,你拿去吧。长了根的都要肥,长了嘴的都要吃。贫下中农是人,地主富农也是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个地主的女儿感动得落了泪。为了报答队长.她就遂心遂意地做了一双花鞋垫送给了队长。这个还没有媳妇的年轻队长就和这个地主的女儿好上了。后来,这个队长娶了她。当然,他丧失了阶级立场,队长是当不成的了。
女人说,你讲的是玉米的爱情。
杨大成说,是的。
女人和杨大成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也进了玉米地。
走在前面的女人生怕像锯齿的玉米叶的边沿划破杨大成脸上的肌肤,她就一边用肩上的担子,一边用她的手臂支开垄沟两边的玉米叶,要杨大成紧跟在她的身后面。
杨大成像听话的小孩子,紧跟着女人。他的前胸几乎靠着了女人的后背,玉米叶都被女人挡开了,碰都碰不到他。
他们在一块玉米比较稀疏的地方歇了下来。
女人用脚步丈量了一下空地的长宽,叫杨大成把四根木桩打在空地的四角。接着,女人拿出塑料布支在四根木桩上,吩咐杨大成用她带来的绳索扎紧。玉米地里就出现了一个塑料小屋子。女人又把挑来的稻草打散,放在这小屋子里,她双膝跪在稻草上,两手尽量摸索着把稻草铺均匀。这些稻草在女人的手里吱吱地响,好像一些人在私下里议论他们的私情。
女人是带着含情脉脉的笑容把那床单铺在稻草上面的。
杨大成不知道女人做这么一个小屋做什么,问女人,你打算来这里守贼的?
女人又是腼腆一笑,说,我要来这里守你。
女人说完,望着杨大成,嫣然一笑。接着,她拉着杨大成的手,一起倒在了这温馨的小屋里。
女人说,以后,你们的工地开了工,指挥部的人又多,我和你说话不方便,就来这小屋里。
三、烙豆饼
女人和杨大成躺在玉米地里的温馨小屋里,女人对杨大成说,粮食进了仓,我也没事做了。你们的民工又多,我想每天早上做些早点,赚几个零花钱。
杨大成说,你一个人会做什么呢?
女人说,我会烤豆饼。我每年过年都做的。
杨大成想了一下,点头说,是条路子,烤豆饼,技术含量不高,人们还喜欢吃。
女人说,我还要你帮忙呢。
杨大成说,你收稻谷不就是一个人么。
女人伸着手向杨大成的头上打来。
女人边打边说,你尽揭人的短。
女人说,我给你钱,明天早上你到街上给我买一个旧油桶,做一个烤豆饼的炉灶。
杨大成说,不要你的钱,用我们的开班费买就行了。
我们来你家里住,就是打扰你,这点开支也说得过去。
女人说,你们男人就是有不得权,有不得钱。我 自己的事怎么要你们公家出钱呢。女人硬是塞给了 杨大成五十块钱。
杨大成上街去了,女人在家里做准备。
女人把烤豆饼的米和绿豆淘洗干净,用盆子泡上,搁在磨子边她早就并拢的两条长板凳的一端。女人又找来浆盆,放在磨盘底下,连同磨子一起洗干净了。
杨大成回来了,女人说,你帮我推磨吧。
杨大成就走近磨子,取下挂在墙上的一颗钉子上的磨档子来。杨大成把磨档子的老鸹嘴挂在磨手眼里,另一端呈丁字的横档中间绑在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磨绳上。杨大成站成丁字步,两手握住磨档子横档的各一头,就推起磨来。杨大成前推后搡,磨盘就一圈接一圈地转。女人坐在板凳的一端,用调羹隔一转往磨眼里喂一调羹豆饼料。大米和绿豆组成的豆饼料,在两扇磨盘温柔亲切的摩擦下,粉身碎骨变成了白白的像乳汁一样的豆饼浆。豆饼浆顺着磨齿流了出来,呈一条一条的线落在浆盆里,似一副珠帘围住磨盘。
女人两眼盯住流淌如丝的豆饼浆,听着快乐的磨盘发出低婉缠绵的吟唱,她想起了一副对联。女人就对杨大成说,我给你出副对联,看你对不对得出来。
杨大成听了,不以为然。女人虽然读过高中,毕竟是家庭主妇,每天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相信她不会有苏小妹三难新郎“双手推开窗前月”的佳句绝对。
女人说,你听上联,“磨大眼小齿愣愣,吞粗吐细”。
杨大成想了一会,还真的想不出来下联呢。但是他又不甘在女人面前拜下风,他边想,边用眼睛在屋里搜索,看能不能发现与上联有关的物件来。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餐厅,屋里除了供吃饭用的桌椅板凳以外,就只有他们推的这座磨子和墙上挂着的一杆秤了。女人见杨大成对不上下联,就用眼睛去瞟他,她看见杨大成的眼睛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地搜索,又不止一次地看那杆秤。
女人忍不住了,笑着说,下联在你的眼睛里,你都不知道。
杨大成又搜索了一遍屋里,还是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与下联有关,就问,哪里有下联?
女人指着墙上的秤说,那不是下联。
杨大成说,一杆秤怎么对磨子?
女人用喂磨的调羹指着杨大成的额头说,你、是、一、个、大、笨、蛋。我告诉你了,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杨大成一听,这是他好想的事。就连连说,行,行,你告诉我了,我一定亲你。
女人就说,“秤长毫短星朗朗,评重论轻”。这个下联好不好?
杨大成一想,说,是的呢,我认输。杨大成说着,就俯下身去亲女人。
烤豆饼看起来简单,可是做起来工序却有些复杂。推好豆饼浆后,先要烙成薄饼,然后配馅。包上配好的馅后,还要放在锅里再烤一遍才能吃。
杨大成和女人把推好的豆饼浆抬进灶屋里去烙薄饼,女人在灶后烙,杨大成在灶口喂柴。女人把油和水的混合物用洗锅刷子掸进烧热的锅里,冷与热的缠绵,迸发出咝——咝——的响声,接着,锅里冒起一阵青烟。女人用一只小葫芦瓢舀起一瓢豆饼浆往锅里倒,她灵巧的手在锅里绕了一周,恰好一瓢浆倒完。那豆饼稀浆迅速地顺着锅的斜面往锅底流淌,女人又捡起一片珍珠蚌壳,把尚未烙干的豆饼浆擀匀称。之后,盖上锅盖,稍微歇息一会,等豆饼烙好。烙好的薄饼周围离锅卷起,像荷叶一样。女人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揪住薄饼卷起的边沿,把它拉出锅来,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反扣着放在水缸盖上的筲箕底上。
女人烙豆饼的过程中一伸手、一扭腰、一摆臀,像舞蹈家表演精彩的舞蹈一样好看。
杨大成看得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薄饼烙完了,女人就收锅烤豆饼,和杨大成宵夜。瘦肉、豆豉、蒜苗等混合的生馅料,一落到锅里,发出的异香扑鼻而来。惹得人胃口大开,好想吃。
女人给杨大成倒了一杯酒,递到杨大成的手里说,喝了我敬你的这杯酒,夜里想我。
杨大成说,我来了好长的时间,就想你想了好长的时间呢。
女人夹了一块豆饼,送进自己的嘴里后,若有所恩地说,做什么事都要有一个帮手。比方这烤豆饼,要不是你,我一个人还真是做不好呢。
杨大成听后,果断地说,这工程完了,我就留下来,做你的帮手。
女人妩媚地望着杨大成说,我留不住你的,你还要到别处去搞工程,那里也有女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