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苏合这一次的客人与往常的有些不同。
来人排场很大,几辆车子齐齐把小巷堵得水泄不通,从前面那辆车上下来的人身材笔直挺拔,穿着端正的西装,外套着一件黑色大衣,英俊的脸庞在初冬的梧桐树下染上风霜,再搭上一双空洞不见底的眼睛,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清冷。
原来是一个瞎子。
“我原本应该有一位妻子,可是在两年前的婚礼上她逃婚了。”男人说话的声音低沉、冷清,能轻易吸引人的注意力和思维。
苏合坐在沙发上,眉头一挑,问道:“陆先生想要知道什么?前缘,还是后生?”
“后生。”
苏合隔着茶几上袅袅升起的茶雾看见他薄唇一张一合地轻轻吐出两个字。
一
苏合在城西白头巷里开了一家店,专门给人算命。店子里古朴的装潢加上木质牌匾上“留白”两个隶书字体的店名,倒也有模有样。
苏合有天眼,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方说前世今生、未来之事。而此次陆珩想要知道的事是关于未来的事情。他说他想知道未婚妻现在和以后过得好不好。
苏合想,他到底是一个痴人。
陆珩的未婚妻叫沈右清。她有俏生生的、灵动非常的一双眉眼,骨子里透着一股宁静出尘的气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是一个被好山好水养成的水灵灵的温婉女子。
约莫是初冬时节,落地窗被蒙上一层雾气,使人看不真切外面的景色。彼时沈右清身穿白色婚纱坐在沙发上,用力捏着花束的手指微微泛白,眼睛里充满着不安,却不是新娘子待嫁的紧张。
有一位穿着职业正装的女子走进来,把屋子里的人支开后,从文件夹里递出一份资料到沈右清面前。沈右清接过资料后看了几眼,原本就白的脸庞霎时变得更加惨白,直到正装女子夺过资料出去时,她还傻愣愣地坐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婚礼快要开始时,沈右清跑了。新郎官陆珩穿着白色的西装站在红毯上,抿着唇独自面对这一场难堪。
第二日各大报纸、新闻纷纷爆出这一桩笑话时,沈右清已经踏上了飞往意大利的旅程。
这一桩旧闻苏合略有耳闻。人人都道陆珩虽是瞎子却仍旧让c市的很多女子趋之若鹜,为财为貌也好,为情爱也好,那不过是旁人的事,这陆家公子自从被人逃婚之后便过上了与情爱绝缘的生活。而沈右清的后生呢?沈右清的后生要好得多。
“摒弃前尘往事,安安稳稳地生活,谈了三场恋爱,五年后嫁做他人妇,幸福余生。”苏合放下手中沈右清的照片说。
苏合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的陆珩微微抿着唇,犹豫着要不要改口说沈右清这一生过得非常不幸,来骗一骗眼前这个像是被世界抛弃一般的陆珩,让他看开一点。毕竟看着一个大帅哥在自己眼前伤心绝望,心里实在是需要很大的承受能力。然而陆珩却先开了口,嘴角一松,扯出一抹满足放心的笑容,说道:“那就好了。”
苏合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适时茶凉了,她起身去换了两杯回来,然后等着陆珩问她接下来的问题。然而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再抬眼时,却看见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苏合抿了一口茶,问:“陆先生,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陆珩约莫以为她在下逐客令,便说:“今日打扰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苏合开口拦住他:“你难道不想知道沈右清为什么要逃婚?”
陆珩转身冲她扬了扬嘴角:“大概是我活不了几年了。”如此残忍的话他却说得一派轻松。
苏合又愣了愣神,直到巷子里的汽车全都开走,她看着屋子外面种的那棵梧桐,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正装女人给沈右清看的那份资料。那是陆珩的病例,运气好的话会有两三年的活头,运气不好也就两三个月。
陆珩是一个将死之人,沈右清大概是不想做寡妇,所以逃了。命运总是刻薄的,苏合想。
二
陆珩说的改日拜访并不是说说而已。五天后,苏合的“留白”陆珩又一次大驾光临。
苏合照例泡了一盏茶,开门见山地问道:“陆先生又来了,这次想要知道什么?”
陆珩微抿的唇线轻扬,低低地笑了两声后道:“后生知道了,自然想要知道前缘。”
陆珩指的是他与沈右清从前发生的点点滴滴。他与沈右清发生的种种他如何会不记得?可是他说,人快死的时候喜欢回忆,要回忆的事情太多,记不清的事情也越多。
苏合无以言对,事实上面对陆珩这个将死之人她总是充满着一种无力感。她无法拒绝他,所以打算充当一次故事的讲述者。
沈右清是七岁到陆家的,那时正是陆珩染疾的第二年。
陆家因为一句“陆珩生而主灾星,需要大福之人来消灾”的谶言选中了沈右清,塞了点钱,沈右清便从乡下搬到城市,成了陆家的童养媳。
事实上这是很多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沈右清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住的是别墅,读的是重点学校,吃穿住行全都有人照顾,这不是她常在童话故事里看到的生活吗?她很满足,也很自在。而这种自在一直持续到一年后陆珩从国外治病回来。
那是一个有太阳的初秋,沈右清在陆家宅院里逗弄一只猫,院子里的铁门被打开,穿着棕色毛衣的陆珩从车上下来,深秋的梧桐叶落了一地,陆珩踩在上面发出簌簌的响声,原本还在沈右清手上的老白猫一下子就蹦到了他的脚边,锋利的爪子在沈右清的手臂上划下一道口子。不过这一切陆珩都看不见。
那天她似乎看到了他早死的命数,盯着陆珩的脸看了半天后,像被吓到一般抱头尖叫了一声。从车上下来的陆家父母忙跑到她跟前问她看见了什么,她摇头不说,只是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泪眼蒙眬中她看见陆珩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是沈右清第一次见到陆珩,那一年,陆珩十六岁。
陆珩因病不能去学校上课,于是沈右清只上了一年学,八岁便结束了校园时光,与陆珩一同在家中上课。而正值叛逆期且被病魔折磨的陆珩脾气不太好,那段时间沈右清吃了很大的亏,每天都要忍受着陆珩的使唤和发脾气,比如今天被水淋了一身,明天又被饭菜扔了一身等,这些都是常事。陆珩是陆家的宝,当然没有人责备他什么,所以她自己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一直默默承受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十岁生日的时候。她一觉起来,记忆就全被清空了。
后来陆家父母告诉陆珩说因为沈右清能看见许多东西,所以有些东西会被夺去,比如两年清空一次的记忆。陆珩听了只是抿紧唇,清俊的脸庞上有着不符年纪的稳重。
之后两人的相处愉快多了。陆珩常问:“沈右清你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吗?”每次说完他都会自嘲地笑,然后又问,“那你嫌弃我是一个瞎子吗?”
沈右清没有说话,他当然也看不见她轻轻摇头的样子。
苏合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她打算再重新开口时原本陷在回忆中的陆珩却突然开口说:“今日有些晚了,改日再说吧。”
他说改日,意思就是还会再来。苏合抿了抿唇,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最后在陆珩上车的时候她还是跑出去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陆先生,沈小姐是不是也有天眼?”
陆珩抬头盯着她,仿佛能看见眼前的人一般,好半天才点头说:“是,她跟苏小姐一样有天眼,能看见命数。”
苏合看着被驶过的车风带到空中打转旋转落下的梧桐枯叶,愣愣地转身回到店里。
三
再次见到陆珩却不是在“留白”。
苏合因为感冒到医院输了两瓶水,离开时走到医院大厅,看见一群医生、护士匆匆忙忙推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冲向手术室。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陆珩。
苏合远远地看见他,连昏迷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眉头都是微微皱着的,再仔细看时,仿佛看见深冬飘雪的早晨,他坐在窗前静静睡去的样子以及后来的一座荒冢。
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身边匆匆走过,边走边叹道:“他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很不容易了,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苏合觉得脚有些软,心神不宁地回到店里。直到过了一个星期,陆珩都没有再来。她想他或许已经走了,然而在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却看见他早早地等在了店门外。
c市在初冬就已经很冷了,陆珩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灰色的围巾,他听到开门声后抬头微笑着道:“苏小姐,早啊。”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苏合的心颤了一下,呆愣在门边半天反应不过来,许久之后觉得她自己失态了,正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时才想起来陆珩看不见。
“你没事吗?”进门后苏合照例给陆珩倒了一盏茶,想起在医院看见他那次的情形便如此问道。
听到她的问话陆珩轻笑:“有事。”顿了顿又继续说,“所以想在走之前再听一听我与阿清的事。”
苏合觉得手中的茶杯有些烫手,于是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与其说她没法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要求,倒不如说她没办法拒绝眼前这个男人的要求。
沈右清在二十岁记忆再次被清空之后偷偷交了一个男朋友。那时候陆珩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未婚夫,事实上每两年记忆被清空后她对陆珩的认知都是这样。而几年的陪伴她却慢慢走进陆珩的生命里,每次在陆珩辛苦地靠近她之后,她的记忆又会被清空;每次他都想建立足够亲近的关系,可结果往往不如意。反反复复几次之后最辛苦、最难过的人成了陆珩,他每两年都会重新小心翼翼地建立他们之间的堡垒。
然而在沈右清二十岁的时候终于出现了意外。
沈右清生日的第二天早晨陆珩像往年那样把她抱在怀里轻声说:“我叫陆珩,是你的未婚夫,再有两年我们便结婚了。”
沈右清从他的怀里挣脱开,盯着他看了半天后突然问:“你看不见?”
陆珩点头,听见她嘀咕“原来是个瞎子”时,他的脸色嗖的一下变得苍白,微微不悦地皱眉唤了一声:“沈右清。”
话音刚落又听得沈右清继续道:“你活不过几年了。”
他所有想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她一直都能看见他的命数。他还记得以前她还未失忆时忍不住抱着他大哭着说“陆珩你死了我怎么办”的样子,哪里是如今这样冷冷淡淡。
陆珩转身了出门。
之后沈右清开始经常出去玩,陆珩也没怎么限制她。倒不是被她那些话给气得难过了,他只是觉得他亏欠了她好几年自由的时光。有时候看见她带朋友回来玩的时候,他还会觉得高兴。
当然,江晟是个例外。
沈右清带回来的朋友有哪些,陆珩自然是看不见的,他只是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经常在耳边絮叨:“沈右清,你拿菜刀要小心一点,别切到手了。”
“沈右清,不叫你哥哥下来一块吃饭吗?”
唔,那个哥哥,大概指的就是他吧。陆珩自嘲地勾唇。他还经常听见沈右清在打电话时的娇嗔:“哎,今天不是约好了去海边烧烤吗?江晟你来我家接我吧。”
“江晟,家里同意让我出去旅行了,你要一起吗?”
“江晟,我好饿,你给我带吃的过来。”
诸如此类的话,他很羡慕,总是羡慕得心口发疼,可是羡慕之余却发现了不对劲。
那应该是她跟朋友约好去意大利旅行的第三日,管家告诉他说她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失去了联系。
听到这个消息时,陆珩的反应其实还算平静,只是简单地吩咐让人去找之后便回了房间,只是回房后他一个人不间断地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一直到天亮晨光照近屋内时他才开始有了正常人的反应。他先把手中的手机狠狠扔在了墙上,又因看不见所以胡乱地随手摸东西,摸到后就乱扔一通,仿佛又变成了他十六岁时对着沈右清的状态,暴躁得不像话。
最后是在南加州找到沈右清的。陆珩亲自去接她回来。
江晟已经被送走了,沈右清在房间里把该扔的、不该扔的东西都乱扔了一通,一面扔一面对着站在一旁的陆珩大声吼叫:“陆珩,我不要嫁给你!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我悔婚还不成吗?”
陆珩沉了沉气,说:“不成。”
沈右清哭闹得更厉害:“我不喜欢你!我没钱没势,你图我什么?为什么非要是我?陆珩你自私,你不是人!”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说得过分。陆珩说:“沈右清,我有权有势,你来图我的不行吗?”
他已经低声下气了,可是沈右清却说:“怕是你眼睛瞎了,也活不了几年了,所以才让我嫁给你,为你们陆家传宗接代吧。”
陆珩第一次觉得自己眼瞎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可以不用看见沈右清说那话时的表情,可那种话光是听听就已经够他受的了。
“你说是就是吧。所以沈右清,别胡闹!”最后他强硬了态度,如是说道。
四
陆珩照旧是听了一半就走了,此后却是到苏合的店里来得比往常更频繁了。从前是一个星期来一次,现在是天天都来。
第二天陆珩来的时候,苏合刚从超市买了菜回来。
苏合问陆珩想吃什么,她去做,陆珩想了想说:“阿清曾经在美食节目上学了一道菜,叫金钱满贯,名字虽然俗气,味道却很好,现在倒是想尝一尝。不知道苏小姐会不会做?”
苏合仔细想了想,她会的番茄炒蛋或者排骨炖冬瓜之中有没有一个叫金钱满贯这么风骚名字的菜。最终她在陆珩期待的表情下一咬牙说:“节目叫什么?我去学。”
陆珩一扬唇,低低地笑出声来。
苏合打开笔记本把那道菜的步骤记下来,做法很简单,她却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好,结果当然是不尽人意的,因此她吃了一口后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做其他的吧?”
陆珩喝了一口水,笑道:“就是这个味道。”
“啊?”苏合反应不过来,陆珩又失笑道:“我说的是阿清做的味道。”
这是苏合第三次听见他喊阿清,还温温柔柔地带着笑意。他吃得有滋有味,可她的心里却开始不是滋味了,她总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陆珩看不见她沉下来的脸色,于是自顾自地开始说起了他与沈右清的过往。
“阿清其实过得挺凄惨的,小小年纪却只能每天陪着我这个瞎子待在屋子里。”陆珩说。
不过他们也曾一起出去旅游过。其实也不算一起旅游,只是一起去威海成头山看了一次日出。陆珩自然是看不见的,但是他听见沈右清在他身旁指着远远的海岸线对他说:“哎,冒出来了,只是不是很好看。”
她不过是在安慰他而已,他知道的,所以他低笑着问她:“日出不好看,那阿清觉得什么好看?”
沈右清打了一个哈欠说:“还是陆珩你比较好看。”说着就趴在他的腿上睡了过去。他想,这情话真是美得他不想就这么死掉。
陆珩还说每年的夏季院子里树上的知了总是特别的猖狂,那时候沈右清总会在他午睡时握一根长杆,把院子里的知了全都赶走。
“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是眼睛瞎了并不代表心也是瞎的。”陆珩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浮着浅笑。
苏合问:“陆先生很爱沈小姐吗?”
陆珩愣了两秒然后反问:“苏小姐是这样认为的吗?”不等她回答他又兀自笑道,“不算吧,我认为是不算的。”
他说他这一生这么短,情爱什么的谈着未免太过奢侈了,免得自己苦恼也惹得旁人伤心。后来苏合想,他说的不爱大概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陆珩一连来了好多天,却再没有让苏合说他与沈右清的事,有时候是他自己说,有时候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待在“留白”,一坐就是一下午,偶尔听着苏合隔着一盏屏风与其他客人述说他们的平生。他觉得很惬意。
苏合却觉得这种时光混杂着心底慢慢发酵的感觉很危险,于是打算闭门一天,出去相亲。
相亲对象是白头巷尾的一位大婶介绍的,是一个大学教授。那人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苏小姐吗?听说你是一位算命的。迷信不好,你还是回归到正道上来吧。”后面变成了一场说教。苏合觉得没意思透了,开始怀念陆珩坐在她的店里抿唇轻轻饮茶的样子。
这一场相亲,自然是双方都是互无好感的,所以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第二天陆珩的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她才知道他又进医院了。见到她后陆珩笑着问她:“苏小姐来了啊。怎么样,相亲还顺利吗?”
苏合歪头答:“他说我是一个算命的骗子。”
陆珩笑着叹了一口气,却带着经年长存的宠溺。苏合脸一沉,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陆先生难道是暂时把我当成了沈小姐吗?”
陆珩嘴角的笑容凝住,过了好半天才答道 :“从来没有过。”苏合没有说话了,他又继续说:“苏小姐,你知道的,我活不了几天了。”
“我知道。”苏合用力扯出一个笑容。
他有一个爱在心底放不下的人,他是一个活不久的人,光是这两点,她就不能对他存有任何感情。
五
陆珩又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在那一个星期里,除了第一天苏合再没有去看过他。他们一直都是普通的生意关系,他只是她的顾客。
而陆珩出院后也再没有到过“留白”,而关于他与沈右清之后的故事,也一直没有机会再讲给他听。
一直到平安夜那天,那是一个冬雪刚刚停下的早晨,苏合打开大门就看见穿着黑色大衣、站在满树银白的梧桐下的陆珩,他用那张愈发苍白的脸庞笑着朝她打招呼:“苏小姐,早啊。”
苏合给他倒上茶之后,陆珩突然问:“苏小姐,带有天眼,你觉得幸运吗?”
苏合想他约莫是想问沈右清,然后说:“这个不好说,你看我能看见别人的命数,而我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赚钱,这就是很好的。可是偏偏带天眼的人记不住自己的样子,很多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着呀,原来我长这个样子,可是一转身不过一秒的时间,对自己的印象却又成了空白。带天眼的人存在于别人的生命里,自己却不认识自己,这其实是很可悲的,一生过去了,到头来像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一样,这一生就白活了。陆先生你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应该是幸运的。”陆珩沉默着想了许久说道,然后身子前倾,一只手越过茶几准确地碰到了苏合的脸庞。
苏合吓得僵在原地不知怎么躲,只能静静地感觉到一只手细细地抚摸着自己的五官,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却是陆珩低沉而带着笑意的声音:“苏小姐眼睛大小刚好,笑起来的时候应该会弯成月亮,这种眼睛很吸引人;苏小姐的鼻子小巧,不塌也不是很挺,恰是南方人的秀鼻;嘴巴,嗯,苏小姐的嘴巴……”
陆珩没有说下去,苏合回过神来,躲开还在细细摩擦着自己嘴唇的手指,尴尬地咳了一声:“陆先生。”
陆珩收回手,坐直身体道:“苏小姐应该是一个美人。”
苏合的脸色红若砚中朱丹,也亏得陆珩看不见的,她想。就这么尴尬了一会之后,陆珩开口说了今天的来意。
他想听完与沈右清最后的过往。苏合垂眼敛了敛心神,半天之后才说好。
陆珩与沈右清最后的过往,无非是逃婚之前的那段时光。
沈右清被陆珩接回家之后,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们跟仇人差不多,陆珩每天在阳台上晒太阳,沈右清则待在房间扔东西,偶尔还会跑到他面前讽刺几句。可是任她怎样哭闹,也无法说动陆珩解除婚约。
他们这么一直闹到元旦,两个人一起吃了新年餐之后关系才开始缓和。当然不是沈右清认清现实向陆珩低头,她只是因为瞒着陆珩偷偷联系上了江晟。
而陆珩对沈右清的顺从表现得很开心,于是商量着带她出去旅行。那算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
地点是在希腊的一座小岛上,风景很美,却不会再有在成头山上那次沈右清趴在他腿上说“还是陆珩你比较好看”那样幸福的画面了。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僵硬的表情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叫嚣着一场战争的发动。
而那场战争发动在他们在希腊的最后一天。
陆珩最终发现了沈右清还在与江晟联系的事情,他发了一场脾气。他与沈右清一样,发脾气的时候喜欢扔东西。酒店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他扔得差不多了,然后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就像要把她那个人也狠狠地撕碎一样。他看不见她的眼泪,却知道她在哭,所以一遍一遍地吻干她的眼角。
第二天天亮以后,沈右清收拾好自己站在床边对陆珩说:“我不会逃的,你要我嫁我就嫁,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死了以后你的财产会有我的一份。陆珩,到时候我拿着你的钱跟江晟结婚旅行什么的,这样也是不错的。”
陆珩看不见她的表情,也看不见照进屋内的阳光,他仿佛置身于冰窖中,半天之后才说:“是不错的。我死以后,我的东西当然都是你的。”
后来陆珩想,他们之间所有的温情大约都死在了从前无数个断续的两年之中。
回去以后,陆珩就开始准备婚礼。婚礼定在一个月后、沈右清二十二岁生日的后两天。他是有私心的,因为沈右清二十二岁生日后正值两年一次的记忆清空。他想,她会忘记那两年里的不愉快,然后重新跟她创造美好的记忆。
可是沈右清生日的第二天,陆珩看着迷茫地问他是谁的沈右清,却开始犹豫了。他是一个快死的人,多则能活两三年,少则能活两三个月。之前非要逼她嫁给他,大概只是见不得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就要成为别人的。仔细想想,在江晟出现之前,他其实是没打算要跟她结婚的。
她伴他十四年,已经足够了。
结婚那天,陆珩让表姐把病历表拿到化妆室给沈右清看。她才刚刚清空记忆,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命数,她还不知道他活不了几年。他也不敢站在她面前让她仔细看看他的命数,他害怕到时候舍不得放手,所以只能通过病历。
婚礼要开始时,听到有人告诉他新娘子不见了的消息,他站在万众瞩目的红毯上,独自面对着一场难堪,扯出笑容。
这样很好,陆珩想。
六
陆珩是在平安夜的早晨里走的。
苏合刚刚把他与沈右清之间最后一段过往说完,抬头看见靠在椅背上的陆珩轻闭上的眼睛,她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要把把沙发上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却碰到他慢慢冰冷僵硬的手背。
苏合想,陆珩睡着的时候真是好看啊,窗外带着雪色的阳光照到他的脸上,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细淡淡的阴影,睡着的陆珩安安静静的,沉稳又祥和。
苏合觉得腿有些发软,索性蹲下身子,大口呼吸的嘴唇一松,压抑不住的哭声和泪水尽数涌来。
陆珩的葬礼苏合没有参加,她关了店门独自去了一趟成头山。她起了个大早,看见远处海岸线上冒出的太阳时,她想从前沈右清说的也许是对的,还是陆珩比较好看。
回来之后她又开始了从前的生活,她依旧是白头巷里的算命先生,替不同的人看着不同的命数,生活一成不变。只是快过年的前两个星期,她打算装修一下店面,好好过个新年,顺便好好过个生日。她整理东西的时候在从前的旧箱子里翻出了一个笔记本,字迹是她自己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你叫沈右清,是陆珩的未婚妻,你要记得你很爱他。
屋外巷子里有小孩子在放炮仗,寻找年意,几个孩子嘻嘻哈哈闹个不停。苏合合上笔记本,把它扔进垃圾袋里,继续去收拾其他东西。
她想,还好再有三天就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了,再多的难过伤心都会清空。那时她不会再去计较她作为沈右清时喜不喜欢陆珩,不会再去计较后来喜不喜欢江晟,不会再去计较陆珩是不是伤心了,不会再去计较清空记忆之后因为害怕而逃婚,不会再去计较又再次失忆后成为苏合的自己孤独不孤独,更不会去计较陆珩怎么找到她,把人生最后几个月的时光妥帖安放在她的“留白”里时抱着怎样的想法。
她很快又会忘记一切,忘记自己原本叫沈右清,忘记自己后来叫苏合,忘记一个相伴长大却没法相伴到老的叫做陆珩的人。
十四年相伴的岁月又如何,几个月相处的时光又如何,她还是会一样都不记得的。
三天后,白头巷内一家叫“留白”的算命店里,站着一个迷茫看着周围的女子,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密密麻麻地落满了门外的那棵老梧桐。
终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终究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她清空了记忆,留白了一场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