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第二个男人──萧军
今年二月至三月,香港艺术节推出以东北着名女作家萧红一生为题材的歌剧《萧红》,令人瞩目。
萧红及其作品近年成为舞台热门题材。四年前的2009年,着名导演查明哲,根据萧红代表作《生死场》和《呼兰河传》改编的大型评剧《我那呼兰河》,在国家大剧院戏剧场上演,赢得口碑。
萧红一生之中,有四个男人与她有过不同程度的关系。其中三个是东北知名作家,包括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
我与这三位作家均有交往,也略知他们个中交往的底蕴。
萧红是一个薄命作家。当她中学毕业,刚巧十七岁,便在家长的安排下与哈尔滨同乡汪恩甲订婚,1932年萧红与他共赋同居,并以赊账形式入住哈尔滨的东兴顺旅馆。在萧红怀孕后,汪以借钱为由,一去不返,把萧红撇在旅馆。旅馆老板因萧红没法缴交租金,准备把她卖给妓馆还债。
萧红在恐慌下,只好向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主编求救。该主编一时无对策,只好写一封安慰信和连同几本文学书,让在那里发表过文章的萧军捎去。
两萧晤面,萧军读到萧红写的小诗和听到她缕述的经历,这个硬汉被打动了。
萧军原名刘鸿霖,萧是他的笔名。因为他喜欢《打渔杀家》里的老渔夫萧恩,因此笔名就用萧。又因为他是军人出身,所以干脆就叫萧军。
换言之,萧军葆有东北男人的粗犷野性,也有好打不平的禀赋。
那个年月,趁东北大水淹没东兴顺旅馆之际,萧军凫水把萧红打救出来,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英雄救美的现代剧。
套萧军的话是“我们遇合了,我们结合了”。
两萧的结合,也许是天意,他们之后的仳离,也是冥冥中注定的宿命。
萧军是军人出身,有刚烈甚至粗暴的一面,萧红是彻头彻尾的弱女子,是一只饱经风浪的独木舟,需要有一个平静的海湾停泊。萧军说,萧红是小夜曲,他自己是交响乐,一刚一柔本来可以兼济和合,奏出一阕天上人间美满乐曲。相反,若两者某一方走上了极端,肯定会变调,溃不成曲。
两萧经历了六年情感的跋涉,最终以分手告终。
萧军的代表作《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都是于1935年在鲁迅先生的协助下,编入《奴隶丛书》,并作为重点出版物,由上海容光书局出版的。难得的是,鲁迅亲自写了序,有名人效应,甫出版后,两萧即震动文坛,成为一时瑜亮。
相对端木蕻良、骆宾基,我是较晚认识萧军的。
1983年1月,新加坡举行第一届“国际华文文艺营”,内地被邀请的作家有萧军、萧乾、艾青,香港则邀请了金庸与我。金庸无暇去,我则应约赴会,萧乾与艾青都是老朋友,与萧军素昧平生。萧军是在女儿萧耘陪同下出席的。萧军身躯岸然,白发苍苍,阔脸大鼻,容光焕发,步履刚健,声如洪钟。已届八十岁老人,腰板仍是挺直的,颇有军人的遗风。他是三位老作家中,身体状态最好的。五年后萧军在北京逝世,今年六月恰巧是他逝世二十五周年。
那一年,内地三位老作家参加新加坡“国际华文文艺营”后,回程途次香港,我陪同两萧(萧军、萧乾)一艾(艾青)在香港度过一段难忘的日子。
萧军在香港期间,我们谈起萧红南来香港的事。
上世纪40年代,许多知名左派文化人、作家因为政治迫害,南下香港避难。萧红也跟随端木蕻良南来,五年后,萧红在香港逝世,下葬浅水湾。因香港政府不重视文化遗迹,萧红墓给荒废了,当时“萧红墓已经被糟蹋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叶灵凤语)。1957年在包括叶灵凤、曹聚仁等有心的文化人奔走下,终于把萧红遗骨迁往广州东郊银河公墓安葬。
不管怎样,浅水湾是萧红的葬身之地,我主动请缨,陪萧军及其千金萧耘到浅水湾滩头,凭吊一代才女始初下葬之地。同行的还有萧乾的太太文洁若。
岁月不居,沧海桑田,当年萧红下葬处,已无从辨认。那天风和日丽,与萧军父女信步在浅水湾漫步,很是惬意,倒是耳鼓涨满潮声风涛,彷佛在诉说一个教人肠断的故事,令人黯然。
萧红的第三个男人──端木蕻良
萧红一生之中,有四个男人。与萧红办理正式结婚手续的,只有端木蕻良。萧红与第一位男人汪恩甲订婚后同居二年,与第二位男人萧军同居六年。1938年萧红寄居在西安西北战地服务团,萧军与萧红分手。
同年五月,萧红与端木蕻良在武汉结婚。迄至1943年萧红在香港逝世,端木蕻良与萧红结合达五年之久。五年之中,其中有三年是在香港度过的。为了避难,端木蕻良与萧红双双南下香港,先住在金巴利道诺士佛台,后迁入尖沙咀乐道八号二楼。
端木蕻良这一期间为周鲸文编《时代批评杂志》,他与萧红也替《星岛日报》写稿。
端木蕻良与萧红在香港期间曾发生感情纠葛,一说是端木曾喜欢某人的小姨太。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萧红染上肺病,端木曾请骆宾基协助照拂,一度传说他自己拟只身返回内地,但后来他回心转意,重返萧红身边,并把萧红送入养和医院医治。
骆宾基着《萧红小传》,暗指萧红在病重中,端木弃她而去,并质疑端木对萧红的感情。我曾就此事询及端木,他是断然否定的。他向我表示,一对夫妇天天吵架,不可能和他们的创作成比例,夫妇不和决不是创作的动力,只要排比一下他们的创作产量和质量,这个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的。
先看萧红的着作。在这期间,萧红的着作有《回忆鲁迅先生》(1939年重庆版)和《呼兰河传》(长篇小说,1940年12月香港完稿,1942年由桂林上海杂志公司出版)。其他尚有《小城三月》、《马伯乐》、《旷野的呼喊》等等。《呼兰河传》更是萧红继小说《生死场》之后的另一部杰作,而且写作技巧更趋圆熟。
我们回头看一看端木在这期间的着作:《科尔沁旗草原》(1939年重庆出版)、《风陵渡》(1940年香港出版)、《江南风景》(1940年香港出版)、《新都花絮》(1940年香港出版)、《大时代》(《人间传奇》第五部,在香港《时代文学》连载)。这期间出版的《科尔沁旗草原》,是端木的代表作,作品的数量和质量,也大大超越前一时期。
周鲸文是端木与萧红在香港期间最亲密的人。他曾说过:“两人的感情基本并不虚假,端木是文人气质,身体又弱,小时是母亲最小的儿子,养成了‘娇’的习性,而萧红小时没得到母亲的爱,很年轻就跑出来了,她只有坚强的性格,而处处又需求支持和爱。这两性格凑在一起,都在有所需求,而彼此在动荡的时代,都得不到对方给予的满足。”
柳亚子甚至说他们的结合是“文坛驰骋联双璧”,句曰:“谔谔曹郎奠万哗,温馨更爱女郎花。文坛驰骋联双璧,病榻殷勤侍一茶。”“曹郎”即指端木,柳亚子在“病榻”句下且有这样的注释:“月中余再顾萧红女士于病榻,感其摰爱之情,不能忘也。”
端木与萧红曾经倾心相爱过,却也不排除有过裂痕。
端木在萧红卧病期间,传说要跟骆宾基他们突围返内地,但他最终因萧红病重放弃了,并守护着萧红,直到萧红逝世。1957年,端木以萧红丈夫的名义,委托中国作家协会广州分会,将萧红原葬于香港浅水湾的骨灰,运回广州安葬。
1986年,我曾促成俞平伯访香港(他是坐轮椅来港的)。尔后,我曾有一个心愿,希望能让端木蕻良旧地重游。端木也向我表示了这个愿望,后来终获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的支持,于1989年年杪,邀请他与夫人锺耀群女士来港讲学,事先也获得他首肯了。结果当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给他寄机票时,他又以“体力不支”为由,婉谢了,从而未能实现他多年的夙愿。
七年后,端木因“体力衰竭”,于1996年10月6日逝世。端木临终遗嘱,将遗体火化后,把部分骨灰运来香港,撒于海中。报道说,端木此举是因1940年到1943年,曾在香港工作过,对香港存有感情。
端木遗言把骨灰撒在维多利亚海湾,可见其对香港的深厚情感。我以为,端木之所以对香港有特殊感情,不仅仅因他曾在香港工作过──那不过是短短三年光景而已,相信其主因是他在香港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
端木在1982年9月9日给我的信中,特别填写了一首《满江红》词,抒寄他情牵香江,哪怕是月转星沉,岁月嬗变,于他来说,思念之情却不绝如缕,彷佛插上翅膀伴随南下雁群,去寻觅他那芳草琴心的知音,情深意切。
萧红最后的一个男人
——略窥她与骆宾基的一段姊弟恋
萧红生命中的最后的一个男人是骆宾基,后者较萧军和端木蕻良年轻。
萧红在临逝世前,骆宾基在病榻伴随她四十四天。
骆宾基后来在他撰写的《萧红小传》中,曾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与萧红相处的日子,成为后来研究萧红的重要史料。
因为骆宾基无微不至的照拂,萧红心存感激,相反地,对她卧病时曾一度离开她的端木蕻良则心存怨怼。
当时,年届二十五岁的骆宾基于1941年秋从内地到香港,大约十月间,去九龙乐道探望萧红,这是他们的初次邂逅。
我曾以书信形式,探询骆宾基,关于他与萧红交往的内情。
骆宾基对此,作了十分详细的答复。
骆宾基在复信中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当天一早(在日本轰炸机开始轰炸的三十分钟之内)我就先去看她,原想商议一起躲到农村,即九龙郊区去避难,这样就必须先协助她,安排她去农村住下来之后,我才能再回到自己的寓所去取手稿及衣物等,以相就为邻,有个照应。岂知去后未能脱身,直让送她到香港半山的住宅区,又转铜锣湾,三移思豪大酒店,那已是次日的傍晚了。在乐道,我本答应萧(指萧军),一定把她安置妥当以后再离开,而且也被她的同居者(指端木蕻良) 恳托一助,但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一到思豪大酒店,萧红的同居人竟不辞而别了。《大公报》记者杨刚来访萧红之后,萧对我说,T(指端木蕻良)随人走了,不再来了!于是作为与病人共患难同生死的护理者的责任就不容推辞地落在我的肩上了。此后朝夕相处四十天,而那个T君则在我走后的第三十四天又不告而来了,并把行李带到养和医院,说是要陪我护理病人。”
当然这是骆宾基的版本。骆宾基在《萧红小传》行文中,对T君多有贬意,相反地,对萧军评价是相对正面的。
骆宾基在给我的复信中,进一步表示道:“问题是早已经在太平洋战争开始之次日,萧进入思豪大酒店之夜开始,直到四十四天之后逝于圣士提反临时医务站,萧红是独身一人,再也没有什么“终身伴侣”之类的人物在这世界上存在着了。萧红与T的同居关系随着战争的爆发而在这天就宣告解除了(骆与萧只是文艺战线上的同时代人的战友关系、道义关系而亲切如姊弟——彦火按:这是骆宾基的加注)。这是历史的真实,是不容以伪善代替的。矛盾本质,就在这里。”
按骆宾基的说法,他在战乱中与萧红厮守四十四天,“谱写着纯真深摰、为俗人永远不得理解的文坛佳话”。萧红在炮弹声中的病榻上,曾向他表示过:“我们死在一起好了!”这段姊弟恋,虽短暂,却深刻,俾使骆宾基后来写了单行本《萧红小传》。
1942年元月22日中午12点,萧红饮恨香江。逝世时只有三十一岁。临死前已经不能言语。萧红在自己的版权遗嘱里面,作了这样的安排:散文集《商市街》归弟弟,小说《生死场》归萧军,《呼兰河传》归骆宾基,而作为萧红的丈夫端木蕻良,什么都没有。萧红辞世的时候,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全都在场。他们一齐埋葬了萧红。然后,他们一块儿逃难到了广西桂林。他们打过一架之后,骆宾基拿出萧红身前写的一张纸条,示给萧红嫁的这个男人看。
端木对外间月旦他与萧红的感情之事,基本上保持缄默的态度。
倒是端木的家人,包括他的侄子,一些学者和夫人锺耀群都曾撰文为他辩护。以下是为端木翻案的另一版本──
当年萧红进入圣士提反临时医务站动手术之前,萧红就与端木蕻良交代了后事。一是要端木蕻良保护她的作品,将来不要让人随意删改她的作品。版权都由端木负责。她亲笔立一个字据,被端木蕻良当面撕掉了。他认为一来自己是她的丈夫,妻子的版权理应由丈夫继承,二来立字据,不是表明萧红将不久于人世?不该让她落下死亡的阴影。而萧红担心的是她早期作品的版权,她不很放心。二是,萧红多年前就谈过,她若死了,想埋在鲁迅先生的墓旁。那是她的恩师,没有鲁迅,也没有自己的今天,端木蕻良完全尊重她的选择,只要将来条件允许。那么眼前呢?萧红提出,把自己埋在一个风景区,要面向大海,要用白色的绸子包裹自己。第三件事,是要端木蕻良答应,将来有条件时,一定要去哈尔滨,把她与汪恩甲生的孩子寻找回来。第四件事,是如何酬谢骆宾基,人家毕竟是个外人,肯留下来实属不易,为此,她与端木蕻良商量多次。后来萧红提出,骆宾基是为自己留下的,不如把自己某本书的版税赠送他更有意义些。萧红提出把将来再版的《生死场》的版税给他,那是自己的成名作。端木蕻良则认为,《生死场》已再版多次,篇幅又不大,加起来版税不会有多少,不如把《呼兰河传》将来出书的版税送他,这是本新书,再版机会多,篇幅也长。萧红同意了,于是把骆宾基找来,当面告诉了他。
这一起长期悬疑的文坛笔墨官司,当事者各执一词,孰真孰假,只有长眠地下的萧红晓得。反正萧红生命中关系迩密的三个男人已先后逝世了,他们在泉下相信也有一番激烈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