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心瑶有轻微的社交恐惧,这种轻微,是在她的可意识和可控范围以内的,她想尝试做自我的改变。
我的朋友建议我,不要总是宅在家里,要走出去。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作家。嗯,如果在现在社会这个大环境下,能写点什么的都可以自称作家的话,那我也可以。心瑶对一个陌生的女人这样说道。
她们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女人是后来的,看见心瑶聚精会神地在电脑上写着什么,她凑过来看。小说?为什么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面写?然后就开始了一些有的没的对话。女人还带着她刚出生的宝宝。
这样我可以接触更多的人,心瑶说,比如我跟你,聊上几句也好,至少,呃,我仿佛还是可以跟陌生人交流的。
心瑶说话很慢,因为紧张,她不善言辞。
女人坐了一会儿,问心瑶说,我想去上个厕所,你能帮我照看一下我的宝宝吗?就五分钟。
心瑶看着婴儿车里的宝宝,她捏了捏他的小手,生怕把他骨头捏碎了。宝宝一直在傻笑,笑得就像三月里明媚的春光。心瑶一会儿打字,一会儿逗孩子,她意识到那个五分钟已经太超过了,但是她还是很有耐心地继续坐在长椅上等。这一等,就导致了最后的结果是她不得不去了派出所。
警察同志,我捡了个孩子。
【 二 】
年轻的警察同志有着蜡笔小新一样粗黑的大浓眉,那两条眉毛如果长在别的什么人脸上或许会很滑稽,但是,长在他那张英武正气还略微有点帅的脸上,倒也看得过去。他叫罗思远。
罗思远对心瑶是恨铁不成钢。你没看警讯节目吗?就算不看,你不上网吗?这种无良的妈妈,生了孩子又不养,把孩子随便丢给陌生人,这种伎俩,你没警觉的吗?怎么还让她得逞了?
心瑶一直低着头没吭声。
直到离开派出所前,她问,警察同志,你们会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罗思远说,尽量找到你说的那个女人吧,要实在找不到,孩子就只能进孤儿院了。心瑶问,哪家孤儿院?
罗思远给了心瑶一张名片,过段时间你再来问我吧,现在什么都不确定呢。
心瑶倒是把名片保存得很好,可是,她一直没有打过罗思远的电话。有时候她想,如果罗思远给她的是QQ号码,她一定隔三差五就在网上追问宝宝的情况,打字永远比开口说话容易,这是个奇怪的毛病。
后来,心瑶是在一间超市里面被罗思远认出来的。咦,是你啊?张心予?心瑶尴尬地纠正,心瑶。
哦,对不起。罗思远问,你不是想知道孩子的近况吗?
心瑶问,找到他妈妈了吗?
罗思远说,哪儿能啊,有心不要孩子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孩子已经送到孤儿院了,仁爱孤儿院。他问,你要去看他吗?我们派出所跟孤儿院建立了友好关系,以后偶尔会去看望孩子,给他们送温暖什么的,这周六恰好有一次联欢会,你如果那天去看宝宝,还能加入我们。
哦,所长给宝宝取了个名字,正然,正气凛然的意思。
罗思远说话的语速很快,很干脆,噼里啪啦的,话也多。心瑶觉得,他开一次口,就能抵她跟陌生人的一整次交流。
她说,我看情况吧。
周六的前一天晚上,心瑶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她决定去孤儿院,因为那很符合她这段时间“走出去”这个心理主题。
以前就听说,仁爱孤儿院曾经是民国时期某位大财主的宅院,建筑很有复古的风味,再加上挨着美院,还有几栋涂鸦楼和艺术墙,很多人都喜欢到附近游玩拍照。心瑶也觉得,她第一眼就喜欢上那个独特的地方了。
进去的时候,正好是罗思远在表演魔术。
罗思远注意到心瑶来了,故意说,现在我需要一位助手,门口的那位小姐,能上台来一下吗?
孩子们的目光霎时都集中到心瑶身上了。心瑶紧张得不敢抬头。罗思远下台来拉她,她脸红到了耳根。至于罗思远到底在表演什么魔术,她都没往心里去了,他怎么说她就怎么配合他,下面那一张张纯真的脸望着她,她一眼都不敢回望过去。还好她没有把表演搞砸,下台的时候,腿都软了。
罗思远高兴地说,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走吧,我带你去看正然。哦,对了,跟你介绍一下,这里的负责人蔡院长。罗思远还是一贯的既干脆又啰唆,把心瑶带到了院长面前。心瑶顿时就慌了。
罗思远看心瑶的反应,说,是不是觉得蔡院长眼熟?嗯,就是他。前段时间微博的热门话题人物。
蔡院长有着温和的眼神和慈祥的笑容,他热情地向心瑶伸出手来,你好,我听罗同志说就是你把正然送到派出所的,幸亏有你啊,你真是个热心善良的好人。那句话就像一个炸弹落在心瑶头顶,我、我其实是路过孤儿院,顺便来打个招呼,我还有事要办,改天我再来看正然!
心瑶当时的情况,叫做落荒而逃。
【 三 】
心瑶的脸几乎已经白得像纸了,罗思远总觉得有点不妥,所以随后就追了出来。孤儿院大门外有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两侧有花哨的涂鸦墙。心瑶跑得快,靠着墙喘气,跟涂鸦画同色系的衣服,刹那就把她变成了画的一部分。
有一个词语叫做壁花,但是心瑶觉得,壁花偶尔还会得到一点关注,而她更像壁虎。一只爬在灰褐色砖墙上面的壁虎,可以跟墙身融为一体。嗯,或者说,是变色龙。读书的时候参加聚会,她明明在人堆里,还是会有人问,咦,张心瑶呢?又没来吧?她仿佛天生就有被遗忘的命。
她知道罗思远在后面追她,她还故意往树和墙之间的缝隙里靠了靠,尽量确保自己更像一只藏匿的变色龙。
罗思远走到她面前,喂,你怎么了,脸色忽然那么难看,不舒服吗?罗思远十足一个热心肠的大好青年。
心瑶莫名觉得庆幸,你找到我了?罗思远扑哧一下笑起来,你难道在跟我玩捉迷藏?需要找吗?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最后那句话,令心瑶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但心瑶没有告诉罗思远,她的落荒而逃,是因为她担不起蔡院长那么友善的笑容,以及他那四字批语——
热心善良。
心瑶记得很清楚,那是去年的十月七号,凌晨一点。她穿着睡衣拖鞋到外面街口的便利店买夜宵,一辆飞驰的敞篷跑车从马路上开过,她听见一声急刹,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尤其刺耳。
跑车撞死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个男人姓蔡,研究生刚毕业,在广告公司实习,那天是他作为实习生的最后一天,加班夜归。
心瑶对他的资料记得滚瓜烂熟,她都是在一个ID叫做蔡爸爸的人的微博上看到的。蔡爸爸说,虽然有人已经到警局自首,承认酒驾肇事,但是,那个人只不过是收了钱来替人顶罪的。真正开车的人是城中一位富商的儿子,但可惜的是,因为缺乏真凭实据,真凶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蔡爸爸用微博向广大网友求助,希望能找到车祸当晚的目击证人,为儿子讨回一个真正的公道。
因为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在那条凌晨一点几乎无人的大街上,至少是出现过一个人的。
那个人出于某种原因,掉了一只拖鞋在离事故现场不远的地方。
蔡爸爸后来问过便利店的职员,证实在那个时间点的确有一个年轻女孩来过,但职员没有记住她的样子。
蔡爸爸就是因为这条寻人的微博而成为话题榜的热门人物的。
心瑶现在知道了,蔡爸爸就是仁爱孤儿院的蔡院长。但是,她这个目击证人却始终没有站出来。那天晚上因为紧张而跑掉的一只拖鞋,就像被丢弃的宠物,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梦里向她哭诉。
所以,她最担不起的,就是蔡院长的那句——热心善良。
【 四 】
心瑶第二次进那家派出所,是在两个月以后。她是被告,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告她出手打人。当时来盘问的民警不是罗思远,罗思远是从隔壁办公室过来看情况的。心瑶一看到他,立刻觉得踏实了。
心瑶是航空学校毕业的,最近想写一部有关空少的作品,但她对这个行业一知半解,她有个同学帮她联系到了一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朋友,现在那位朋友挨了心瑶一拳头,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心瑶说他非礼她,他并不否认两个人有身体的碰撞,但他说那是他不小心而导致的冒犯。
后来罗思远打趣地问心瑶,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的?心瑶迷糊说,他越说我也越不确定了,可能真是无心的。他都不追究了,你也别笑我了。罗思远问,没吃饭吧?我请你吃火锅吧?
心瑶不喜欢吃火锅,每次吃完浑身就是一股火锅味,走到哪儿散到哪儿。但罗思远开了口,她就爽快地答应了。连平时不爱吃的毛肚鸭肠,罗思远给她夹多少她吃多少,还吃得津津有味。
罗思远说,你害怕衣服上留味儿,回家洗了澡之后,趁着浴室里还有水蒸气,把衣服挂里面,关着门捂一晚,第二天保管清新得跟洗过似的。她说,那我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衣服洗了?
罗思远嘿嘿一笑,也对啊。心瑶发现他竟然有虎牙,笑起来的时候露出虎牙,显得憨厚又可爱。
整个吃火锅的过程,她就盯着他的虎牙,看了又看。
吃完火锅,罗思远问她住哪儿,说送她回家,心瑶客气地说不用。罗思远开玩笑说,怕男朋友看见了要误会?
心瑶说,我没有男朋友。
各路爱情专家都有一个理论,当一个男人不管用何种方式试探你有没有男朋友,他其实都是在为他自己探路。
要命的是,心瑶居然在窃喜。
她犹豫了很久,说,事实上,我有轻微的社交恐惧,我不但没有男朋友,就连朋友都没有。那你……愿意做我的第一个朋友吗?
罗思远先是皱了皱眉,他皱眉的时候心瑶大概读懂了他的心思,疑惑、惋惜、同情,似乎都有。然后他很认真地笑了起来,伸出手说,你好,我叫罗思远。我很荣幸成为你的第一个朋友!
心瑶还是有点战战兢兢的,伸出手就停在半空。他主动握过来,喂,赶紧自我介绍啊。
生硬的五指嵌在他温暖的掌心里,心瑶的表情忽然就凝固了五秒。呃,你好,我叫张心瑶。
那天的张心瑶总觉得整个世界都有一种东西在喷薄欲出,她回家就失眠了。她在很黑很黑的深夜里看到天顶开了一扇门,门外有热闹的人群,缤纷的色彩,门外还有一个一笑就露出了两颗虎牙的罗思远。
过了没几天,罗思远给心瑶打电话说,你不是想找人搜集新书的素材吗?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都是在机场工作的。
心瑶到了约定的地方,看见两男一女。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孩,正挽着罗思远的胳膊。
心瑶整个人都顿了一下。
罗思远说,心瑶,快过来我给你介绍,这是苏忆婷,是我的未婚妻,这是她同事,航空公司的高管韩栋梁。忆婷也是空姐,你以后想知道什么,就问他们俩了。嗯,尤其是问栋梁啊!
罗思远那么一说,一笑,心瑶什么都明白了。只有不明白的韩栋梁第一次看见心瑶,热情的笑容里就带着光。
【 五 】
韩栋梁约了心瑶五次,心瑶只出去了两次。那两次还是为了搜集资料,硬着头皮去的。第一次他们还去喝了冷饮,心瑶喜欢咬吸管,把吸管的头子咬得扁扁的,然后斜着眼睛鼓着腮想问题。韩栋梁说,远哥说你就跟个小孩子似的,我看你这模样真的很可爱。心瑶说,我二十五了。
韩栋梁说,那也小,比我小八个月呢。
心瑶说,你跟远哥,你们应该都喜欢成熟优雅的女孩子吧?就像忆婷姐那样的?
韩栋梁说,远哥喜欢,我不喜欢,我喜欢你这样单纯可爱的。心瑶喉咙里呛了一下,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他们第二次碰头的时候,韩栋梁提议看场电影。心瑶总觉得拿了资料就开溜有点过河拆桥,没好意思拒绝。电影快开场的时候,她上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立刻就紧张起来了,那不是在公园里丢弃正然的那个女人吗?心瑶想也没想就跟过去了。
女人后来进了一栋破旧的单元楼,心瑶还是跟着,看她开门进屋。心瑶躲在楼梯间给罗思远打电话。
喂,我碰到正然的妈妈了,我在福祥街肥皂厂的老宿舍,四楼,你快来。
罗思远一听就着急了,你跟踪人家?被发现了小心找你麻烦。躲远点!别留在那儿,笨蛋!
心瑶被罗思远这么一骂,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个女人也还认得心瑶,门一打开她就愣住了。当时心瑶和罗思远也愣住了,因为他们发现那间屋子里别说是沙发电视,就连一张椅子都没有。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女人从各处捡回来的废品。
女人尴尬地笑了笑,孩子好吗?眼泪唰的就流下来了。
女人姓孙,是个单亲妈妈,赌博成瘾输掉了全部的积蓄,后来还患上了囤积症,简单说就是垃圾收藏症。她几乎是跪在罗思远面前,说,警察同志,我也不想扔掉孩子的,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啊!
心瑶劝罗思远,别跟她计较扔孩子的事了好吗?孙姐,孩子在仁爱,你去看看他吧?有什么困难,可以跟社工商量,都是可以解决的啊?心瑶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哽咽了,罗思远被她说得心软,也就收起了警察的架子。后来,他们便带着孙姐去了孤儿院,院长和社工都来了,一边给孙姐打气,一边商量解决的办法。只有心瑶有点走神,因为她又看到了那个慈祥而心酸的蔡爸爸。
那天的天气很不好,快离开的时候,已经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了。孤儿院里的人都没打算走,蔡院长过来说,天文台预警,有八号风球,现在这里出去也不好打车,你们还是都留一晚吧,有空房间。
罗思远跟心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只能答应下来。
心瑶躺在房间里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韩栋梁打的。她竟然把那个人彻底抛到九霄云外了。她急忙发短信跟对方道歉,过了一会儿,门外走廊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出门一看,孩子们都起来了,因为怕打雷,所以每逢这样的天气,他们都宁可挤在走廊打地铺。
罗思远也在,还被缠着要求表演魔术。他看到心瑶就跟看到救星似的,喂,你们知不知道这位姐姐是做什么的呀?她是作家!就是专门编故事的。格林童话你们知道吧,那都没她编得好。
哇!孩子们都一脸仰慕地看着心瑶。
心瑶紧张得只敢看脚,别听罗叔叔瞎说。他纠正,哥哥,思远哥哥!
罗思远带头吵着要心瑶讲故事,心瑶憋红了脸,说,从前,天宫里面有位神仙,他、他……
他啊,有着三只眼睛,六只手,打妖怪可厉害了,是吧?罗思远看心瑶半天憋不出,帮她编道。
心瑶放松了一点,开始在罗思远的引导下把故事圆了起来。尽管她不习惯被那么多双明亮专注的小眼睛围着,但是她可以跳过他们,只看罗思远。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渐渐地说话不结巴了,越来越流畅,最后还眉飞色舞起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罗思远。
她在走廊柔和的橘色灯光里注视着他,越发觉得,她是会记住这个美好的夜晚的。她更加会记住,后来他们都睡着了,天亮的时候,她靠着他的肩膀,呼吸里带着露水和青草的芬芳。
【 六 】
周六那天,心瑶在商场看见蔡院长,她本来是想避开他的,却看蔡院长被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撞了一下,男人立刻开骂:老东西,走路不长眼睛啊?蔡院长眼睛一红,是你,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蔡院长的呼声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由始至终心瑶都僵站着没动。她认得那个男人,他就是那位富商的公子。那位经常被人三少前三少后阿谀奉承、嚣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他推倒了蔡院长,还想对蔡院长动拳脚,老东西,你儿子不是我撞死的,法庭都判了,你再这样,我可以告你诽谤!
怎么不是你!就是你!
心瑶觉得,她远远看着蔡院长被打被骂,看着那位年近六旬的长者痛心疾首、老泪纵横的样子,她的体内渐渐地就有一股热血在涌。是慎思也好,冲动也好,她都怕过了那一瞬,她的勇气就要消亡了。所以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冲进人群的,她扶起蔡院长,一边说话一边又不敢直视那位三少。
开车的人就是你!你想要证据是不是?我就是证据!警方在现场拍到的那只拖鞋,另外一只还在我家里呢,要不要拿出来比对一下?
心瑶记得,那天的蔡院长目瞪口呆地看了她好久,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那么奇怪的人似的。她着急得说话都结巴了,对不起,蔡院长,我、我不敢,我一想到,要面对那么多的人,我就害怕。
蔡院长语重心长地问她,那你现在能不能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到警局把你看见的都交代一下?
心瑶答应了蔡院长,尽管她那时有着真心真意的豪情壮志,但约定去警局的那天,她还是失约了。因为,前一天的夜里,心瑶的家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她回家的时候,刚出电梯就看见自己家的门竟然开了一条缝,屋子里有一个人影晃来晃去的,已经将客厅翻得乱七八糟了。
心瑶吓得大叫了一声,那人立刻带着他的战利品冲了出来,连着几个拳头朝心瑶的身上打。
心瑶站不住,往后一跌,头撞到了墙壁,当场就昏过去了。
夜归的邻居发现心瑶的时候,她已经昏了好一会儿了。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还好她没有伤得太严重,身体没有骨折,脑部的扫描也显示一切正常。她最严重的,大概就是吓到了。
醒的时候,罗思远坐在床边。他已经守了她一整夜了。
咦,你怎么会在?
罗思远说,是你的邻居给我打的电话。他把手机还给她说,是用你的手机打的。心瑶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罗思远看着她,抿了抿嘴说,呃,你醒了就好好休息,医生说再观察一天,没有问题就能出院了。你出院的时候我不能来接你,我约了忆婷。他顿了顿,摸着脑袋说,呵呵,我们要去试婚服。忆婷说,再不结的话,将来肚子再大一点,穿婚纱就不好看了。
心瑶发愣地盯着罗思远。他却故意躲开她的视线,你休息吧,我走了啊。
心瑶张了张嘴,其实很想喊住罗思远说声恭喜,但是违心的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罗思远出了住院部,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病房的窗口。他想起昨天晚上他赶到医院的时候,邻居把心瑶的手机还给他。手机通讯录里面名单不多,但分组分得很整齐。邻居说,我看这个分组挺特别的,所以就打给你了。
罗思远低头一看,他的号码所在的分组有且仅有他一个人。
那个分组的名字令他的心跳都滞了一下。
唯一。
分组的名字叫唯一。
【 七 】
回家以后心瑶才发现,那晚的失窃不但令她损失了家里的首饰和现金,而且那只拖鞋也不见了。
她隐约觉得这或许不是一个巧合。然而,行窃的人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心瑶硬着头皮到仁爱找蔡院长,羞愧得不敢抬头说话。蔡院长咨询过律师的意见,说就连仅有的证物都丢了,心瑶的证词未必能起多大的作用。律师不建议蔡院长翻案,蔡院长陷在沉思里,呆坐了好长时间。黄昏的阳光映着他鬓角过早出现的白发,心瑶觉得很难受。真的对不起!
蔡院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不怪你。都是命。
心瑶不太会安慰人,吞吐说,恶有恶报的。
蔡院长苦笑,我也经常这样想,天意安排我找不到那个目击者,找到了却丢失最重要的证物,或许就是想告诉我,做人别太执着,不想放手的,也终究要放手。心瑶的心里忽然紧了一下。
蔡院长问心瑶,留下来吗?一会儿有聚餐,思远他们也都要来。心瑶的心里又再紧了一下,不了,我晚上还有事情。她昨天还给罗思远打过电话,没有要紧的事,只是家里有东西坏了,想问他是否有修理的门道可以介绍。但罗思远显得很敷衍,语调还有点官腔,说他在办案云云。但心瑶听得很清楚,电话里还有苏忆婷的说话声。她还没说明意图,罗思远就把电话挂了。
心瑶离开的时候,远远看到派出所的车开过来了。她正好是在那条林荫道上,忽然躲了躲,贴着涂鸦墙,把身体匿在树影里面。她看着车子从面前开过,罗思远坐在副驾,她的一个窥探的眼神飘过去,恰好跟他的目光撞上。他看见她了。她低头绞着手指,心里面有一种压不住的期盼。
但是,这一次却没有人走到她面前来说我一眼就看到你了。心瑶知道,大概是那个分组的原因吧,她把他分到了心里,却打扰了他的生活,所以,他就要把她分出他的世界了。
心瑶常常觉得,她做事情就是兴起,总是拒绝韩栋梁,不想跟他有发展,但却又在某次邀约的电话里,突然觉得她是不可以太封闭自己,她那个走出去的尝试尚未成功,她或许应该再逼迫自己一下子。所以,那次韩栋梁打电话来,说跟朋友在KTV唱歌,想叫上她一起,她就答应了。
韩栋梁说是跟老同学聚会,不是和同事,心瑶到了才知道,原来苏忆婷不但是韩栋梁的同事,也是他的老同学。但心瑶却不是在他们的那间包房里看到苏忆婷的,他们订的房间在309,心瑶经过302的时候,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苏忆婷在里面拿着一个酒瓶子往一个男人头上敲。
心瑶吓得脸都绿了,想也没想就冲进去拉着苏忆婷,你在干什么?再转头一看,那个已经被敲得半脸都是红血和红酒的男人,撒着腿躺在沙发上,可他不正是那个混帐的富家子三少吗?
苏忆婷的情绪很激动,虽然她喝了酒,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可心瑶还是听明白了。苏忆婷这一瓶子是为死去的那个研究生而砸的。
蔡院长的儿子就是苏忆婷的初恋情人,初恋于她而言,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心头的一颗朱砂。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罗思远是不知道的。
心瑶费了些力气才拉开了苏忆婷,她看着抱头呻吟的三少,心里忍不住有一丝解恨。她们俩跑出了包间,苏忆婷跑在前面,心瑶突然被人拽住了头发,脚跟一绊险些仰摔。三少本来就喝得迷迷糊糊的,两个同伴都去了卫生间,房间里就剩他一个,冷不防被一个酒瓶子砸下来,疼也疼走了几分醉意。他追出来胡乱就抓了一个,嚷嚷起来,打人了!打人了!救命啊!
心瑶那时反手就甩了三少一个耳刮子。她还从来没有那么慷慨激昂地说过话,对啊,就是我打你了,怎么样?人渣!她想,她是再次凭一时的兴起做事了吧?原因多简单啊,因为苏忆婷是罗思远爱的人。而他是自己的唯一,为了感激他来到这一场荒芜的生命里,受点委屈吃点苦,算什么呢?
【 八 】
事情的最后是以赔偿作为了结的。过了没多久,心瑶还听说,那个三少再次酒驾,开车撞断了护栏,冲下了十米高的堡坎,命是抢救回来了,但却落了个半身瘫痪,她虽然觉得解恨,但也不免还有点惋惜。
但最惋惜的是,自始至终,罗思远没有再来找过她。
有些事情她是从韩栋梁那里听来的。韩栋梁也算是个有毅力的人,心瑶拒绝了他,但他依旧锲而不舍。可是,以心瑶的性格,她都对他避而远之,他最后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地跟她说,那我们至少可以做普通朋友吧?心瑶就是从这个普通朋友的嘴里得知,苏忆婷从来没有把那晚的真相告诉罗思远。
所以,罗思远以为动手的人真的是心瑶,他甚至有理由相信,是因为蔡家父子的那件事情,心瑶才会跟三少积怨冲突的。韩栋梁说,我说出来你可别不高兴,忆婷不许远哥再跟你有往来,她觉得你看着远哥的眼神有点说不清,还说你如果不是为了远哥,也不会傻到为她顶罪。你都做到这份上了,她更要提防着你了。你骂她自私自利、忘恩负义,什么都好,但她为了爱情,她也要自私一次。
他还说,不过,忆婷也知道亏欠了你,那笔医药费她一时拿不出来,她以后会分期补偿给你的。
喂,心瑶?
心瑶,你有没有在听?发什么呆啊?
韩栋梁连着喊了几声,才把走神的心瑶给喊回来。他补充说,还有啊,远哥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那年的秋天,罗思远挽着苏忆婷的手走进了教堂,而心瑶还是常常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到公共地方写作。
依然有人来拜托她帮一点小忙,她依然还是会尽力而为。她不知道她算不算已经走出她那个封闭的小世界了,但至少她在孤儿院的孩子们面前讲故事的时候,不会再结巴,也不会再脸红了。
后来,心瑶其实也有见过罗思远,那是在她的新书出版了以后。她当时在一家书店里面闲逛,恰好罗思远跟苏忆婷也在。罗思远看到进门的旋转架上放着心瑶的新书,就忍不住拿在手里翻了又翻。热情的店员过来向他推荐说,这是我们店里最近最热销的一本书了,听说好多地方都已经卖断货了,我们这儿也就剩下最后一本,先生,如果你想买的话可得当机立断了。
苏忆婷走过来问,是什么书呢?罗思远笑了笑,说,没什么,我随便看看。
心瑶躲在书架背后,逆光看着罗思远,他的表情有点朦胧。他们买了好几本书,但是唯独没有再碰心瑶的那本。
临走的时候,他又再回头看了看那本书,孤独的一本,似乎带着一种落寞。
然而,到底也只是望了一眼而已。
他总是会想起,那一次他们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她有点胆怯、有点紧张地问他的那句话:你愿意做我的第一个朋友吗?
她一直都美好得像时光里一卷不褪色的插画。
然而,他也知道,他始终也给不了她想要的童话。他曾经以一种以为是为她好的方式走入她的生命,却又以一种以为是为她好的方式仓促离开。他不知道,那个将他划分为生命里的唯一的女孩,后来就站在那本书的背后,望着他离开远去,终于勇敢地为了他而大哭了起来。
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