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棵两棵三四棵,粉嫩嫩的小萝卜冰雕玉琢般,被看护得甚好。阿萝皱了皱眉,将油纸伞遮在柔弱的萝卜之上。
“昴日星官忒尽职了,一大早就把日头打得这般毒,可别晒伤了我的娃娃。”
远处两个仙官腾云而来,落在那撑伞的绯衣女子跟前,见坑里形态各异的萝卜精一个个眨巴着眼睛打量他们,心里顿时一暖,又朝那女子恭敬作礼:“姑姑好兴致。”
阿萝抬头,见是天界来的仙僚,也甚是客气。
一番寒暄下来,才知那妖界的主子突然性情大变,原本温和细腻的妖王,突然变得暴虐乖张,在六界处处生事,祸乱苍生。细问下去,才知原是那妖王本就有断袖之癖,最近新得一美人,自然宠爱有加。只是红颜祸水,那美人时时怂恿妖王为非作歹,天帝看不过眼,下了天令,号令群仙将妖王及其断袖绳之以法。
阿萝会意,原是要她帮忙抓妖啊,顿时心潮澎湃,难以自持起来。
仙官笑笑,从袖里掏出个画像,递给她看:“陛下请众仙于后日在凤凰山围堵妖王,请姑姑一定到场。这是妖王那新宠的画像,若妖王难擒,也定要拿下他的枕边人。”
阿萝接过来,那画中小妖轻纱拂面,只露一对长眸,七八分的描摹已尽其妖娆,只是眉目觉得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到了缉拿妖王的日子,阿萝骑着苍狼赶到凤凰山时,才知瓮中捉鳖的消息走漏,妖王早有准备。凤凰山妖民成岭,众仙虽高强,却也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阿萝遥望,凤凰顶之上,妖王身边站着一位曼妙的白衣男子,遮面的白纱时不时随风扬起,顷刻间颠倒众生。阿萝咽了下口水,想必这便是妖王断袖的对象。从此角度望去便觉这美男更是眼熟,隔着千军万马,那尤物仿佛也朝她这边看来,眼神交汇下,阿萝甚至喘起粗气来。
见妖王大笑,对着妖兵们做出撤退的手势,翻身而去。那尤物倒不急着走,依旧站在山巅笑望众生。阿萝大觉不妙,擒贼先擒王,擒不到王便擒王的男人。阿萝拍了拍狼屁股,苍狼载着她一跃而上,见那尤物转身要走,急忙脚一蹬,朝他一扑而上。
众仙登时目瞪口呆,只见阿萝抱着那尤物顺着山间滚了下去,颇有同归于尽之势。
相抱而滚时,那尤物不忘怜香惜玉,时时将她护在怀里,幸而撞到石壁之上,滚落的二人才终于停了下来。
阿萝骑在他身上:“落到我手里了吧……”伸手去揭他面纱,“让本姑姑好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面纱被除去,那绝美的人儿一脸促狭,得意地笑望着她,对阿萝的满脸震惊颇为满意的样子。
阿萝捂着嘴不敢相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轼雪……”
那男子把胳膊背在脑后枕着,怡然自得地对她说:“师父大人,好久不见。”
2.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阿萝万万没想到,妖王将美人留在山头实是调虎离山的诱饵,妖界的目标竟是阿萝!
等妖王率军将阿萝和她身下男子围得里三圈外三圈时,众仙想要施以援手已是回天乏术,眼睁睁地看着阿萝被抓回妖界。
妖王断袖,自然对她没什么兴趣。阿萝仔细盘算,想必打她主意的人,是她的好徒儿——轼雪。
阿萝被关押在轼雪的内殿之中,灵力被封,由专人轮番看守,整日如坐针毡。
轼雪翩翩而入,吩咐几句,妖仆应声而退,只留他们师徒二人,气氛顿时有些古怪。
阿萝透过串串珠帘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这当真是她曾悉心教导多年的徒弟吗?
脸还是那张脸,怎的气质会变这么多?原先他多乖巧啊,如今变得邪魅狂狷了,倒叫她不大敢认。
当年他糊里糊涂闯到她的萝卜山时,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她这萝卜山上鲜有人至,周身一圈结界罩着,除了花果鸟兽,再无别的什么。这山原本不叫萝卜山,只因山上出了她这么个萝卜仙,从此萝卜势力遍布山野。
果蔬修仙本就不易,她因着几分灵性,加上勤勉,一万多个日日夜夜过去,终于修成个小小散仙,果蔬系族也总算因她而扬眉吐气。虽本形不算体面,只因年岁不小,众仙们对她倒是敬重,见面也总姑姑、姑姑地唤。
她犹记得那日,灼华山的清一道长说要送个小徒弟给她,她早早地便起床,跑到萝卜洞外晒太阳,一时舒坦,便放肆地现了原形。
日光下眯眼小憩着,突然就觉得脑门生疼,睁眼一瞧,竟是只红眼白兔正露着两颗大白门牙肆无忌惮地啃着她。
反了反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萝急忙钻入萝卜坑里,幸亏她平日闲来无事就喜欢挖个坑啥的,又特地将每个坑底部打通,坑坑相连,方便逃窜。
那白兔见萝卜钻入坑里,不一会儿又从另一个坑钻出来,急忙去扑。萝卜又钻入洞中,复又从另一个坑钻出,摇身一冲,在白兔脑门上来了个结实的栗暴,紧接着又钻入坑中。
兔子瞬时便急红了眼,整整一日就在千坑万洞之间往返。最后清一道长找来时,就见那兔子四仰八叉一副让我死吧的表情,绝望地躺在萝卜坑间。
待清一道长将他抱起安抚,阿萝才知这弱弱的白兔精便是道长送给她的小徒,顿时便傻了眼。这老道竟送一只兔子来给她这棵萝卜当徒弟?这究竟安的什么心……如今好端端的徒弟,就让自己仗着辈分高欺负了一整日,这师父他自然是不肯再认了。
清一道长也尴尬起来,奈何这徒弟送都送来了,哪有再带回去的道理,于是寒暄几句,便挥挥衣袖走人了。
日头西落,二人都恢复了人形。白兔少年愤愤坐在山头,白衣飘飘扬扬。阿萝觉得对不住,拿来一箩筐的萝卜,在他眼前晃呀晃:“轼雪乖,不生气,师父喂你吃萝卜!”
轼雪斜着眼瞧她,嘴里吐出几个字:“我要吃师父。”
阿萝吓了一跳,以为是童言无忌,便呵呵一笑:“轼雪可不要乱说哦!”
谁知轼雪一把搂上她,在她嘴上飞快啄了一口:“我哪有乱说,我就是要吃师父。”
大逆不道啊!欺师灭祖啊!
阿萝不可思议地退后几步,大喊一声:“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轼雪得意坏笑。
日子长了,师徒俩也渐渐熟稔起来,阿萝教他仙道术法,教他舞剑颂诗,眼看着他出落得越发英气翩翩。
一日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阿萝刚收了萝卜,准备回她的萝卜洞歇息,就见轼雪褪了外衣,兴高采烈地闯入,掀开她的被衾便跳了进来。
阿萝大惊:“轼雪你不睡自己的床,跑到为师床上来做什么?!”
轼雪做可怜状:“外面风雨大作的,师父……我怕!日后若度不了雷劫,轼雪就要跟师父分开了。”说着便往她身上蹭。
阿萝苦笑,虽他也修了一千多年,可跟万把岁数的她比,到底是个孩子,于是摸摸他的脑袋示意他别怕,有师父在。
宠爱归宠爱,伦理却不可废,于是次日她便在洞口修上了铁门,加上厚厚的铜锁,防止他再在夜里闯进来。没想到,那天入夜轼雪依旧张牙舞爪地进了她被窝。
原来这小子身上藏有开天匙,能开世间千万锁。阿萝诧异,问他哪里得来的这神物他却不说,气得她咬牙切齿,果断没收,趁他不在,将开天匙封在一棵胡萝卜里头,插在萝卜坑中,无人知晓。
那夜过后,轼雪来缠她,她却也没再赶他走。或许是长夜漫漫,难免寂寥吧,从出生便自己一个人守着这座仙山,孤苦伶仃……几万年间,她第一次感觉到,心里头是暖暖的。
3.爱那么绵,那么黏
除了夜里会找她睡觉,白日里轼雪甚乖巧,琴棋书画、佛道书业都学得很快,阿萝觉得甚是欣慰。后来,他又开始潜心钻研厨艺,成功地征服了她的胃后,顺理成章照顾起她的日常起居。
每次拾掇完碗筷,阿萝都会摸摸肚皮,宽慰地说:“轼雪做得甚好,为师都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轼雪便低笑:“师父可以教教我房中之术。”
阿萝抚额,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她越来越不像个师父了,他也越来越没徒弟的德行,这样下去怕是早晚会出事。
果不其然,轼雪没能顺利度过雷劫,被劈了个魂飞魄散。
头几天夜里,阿萝一睡下,常常有只白兔子入梦啼哭,嚷着说甚思念师父。阿萝深夜惊醒,心口便隐隐作痛,再难入睡。思索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她骑着苍狼坐骑,一日千里跑到漠北去寻那传说中的招魂兽。
那兽对着天咬牙切齿了一阵,就见空中几缕烟尘飞入仙瓶中,那仙瓶顿时乱晃起来,不得平复,过了好一阵才又静了下来。就见招魂兽喜出望外地告诉她:“你徒弟三魂七魄都叫我给抓回来了!”
谢天谢地,总算他福大命大,虽仍要在仙瓶中养个把月才能恢复人形,但只一息尚存便是好的。
“仙姑回去拾掇拾掇,便嫁过来吧。”招魂兽色眯眯地道。
上古神兽怎会轻易帮一个小仙招魂,虽然种族有别,可看她容颜倒是俏丽,来漠北陪他双修,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了把轼雪救回来,阿萝自然是答应的,想着日后他修成正果,总有再相见的机会,于是含着泪养着瓶中轼雪的三魂七魄,七七四十九日,落入瓶中的眼泪都溢了出来。
还有一日轼雪便会成形而出,她留苍狼守着,收拾好包袱便往漠北赶,想着若见着他,或许她会不忍心离开。
大婚当日,轼雪踹门而入,阿萝见他望着自己目光灼灼,仿佛在说:“师父是我的!”恍惚间,被他一把拉起就往外走。
招魂兽火冒三丈,自然是不依的,于是两人便在洞房里大打出手。魂归后的轼雪除了飒爽依旧,法力也高了许多,一把斩妖剑,竟生生将招魂兽的脑袋砍了下来,完事还瞪着神兽尸体补上一句:“抢我师父,凭你也配?”
神兽被杀之事传到天界,上头很快派人来问罪。这招魂兽原是重华真人座下的一头灵兽,后来重华历天劫而陨,灵兽便被派去镇守漠北大陆。
轼雪才刚恢复元神,怎能再去受罚,阿萝遂念了个咒,把他变回兔子,塞在兜里,只说那兽是自己失手杀的。天界的人敬她年长,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往诛仙柱上象征性地绑了半日便给放了。
虽说是走形式,但诛仙绳加身还是让她有种骨头被拆了个支离破碎的感觉,才出南天门,便踉跄起来。轼雪守在门外,见她出来急忙上前,将她横抱而起,嘴里直喊疼啊疼。
阿萝强笑:“我受罪,你疼什么?”
轼雪睁着泪眼望她,柔情似水。他不敢抱得太紧,生怕弄疼她:“师父受罚,徒儿心好疼。”
虽知是逗她开心,阿萝听了却心升暖雾,咯咯直笑。
4.对你的思念,怎能用千言万语说得尽
师徒二人回了萝卜山,休养生息了个把月,阿萝开始盘算往后的日子。
仙妖殊途,轼雪第一次历雷劫居然被打得鼻青脸肿,险些魂飞魄散,她知这不是偶然,长此以往,只怕下次历劫会彻底香消玉殒,只有让他潜下心修仙才是长久之计。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天界的嫦小娥广张黄榜,于六界内选拔玉兔一只,于广寒宫司捣药之职。阿萝灵光一闪,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轼雪出落得标致,自然能过关斩将,拿下玉兔一职。
于是连哄带骗拉他去报名。向来清冷的广寒宫一时间成了兔的海洋,好在不出她所料,嫦小娥于万绿丛中一眼相中了轼雪,命他隔日就上天界就职。
阿萝虽也暗暗难过,可想着是为他好,自然面上挂笑。轼雪哪里肯依:“我不去,我要跟师父永远待在萝卜山。”
阿萝便安慰他:“妖的寿命很短的,唯有仙道恒昌。你要跟为师永远在一起,就必须修仙。为师只是一个小小萝卜仙,能教你的毕竟有限,广寒宫的嫦娥仙子能助你更快飞升。只要你成了仙,还怕没有与师父团圆的一天吗?”
轼雪低头不语,眼中难掩失望之色,二人躺在榻上,一晚上再没说话。
次日阿萝整好面容,送他去广寒宫就职。到了宫门口,她才从身后拎出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满满的胡萝卜,一只手都提不起来:“这是为师一棵一棵亲手种的萝卜,你若想师父,就吃一棵。”
轼雪强颜欢笑着接过,没说什么,跟着仙使往宫内行去。从别处跑来的小仙娥顿时将他围作一团,又是献媚又是搭讪,阿萝望着他于人潮中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宫门口,突然有种嫁闺女的感觉,双眼止不住氤氲起来。
回到萝卜洞已是傍晚,阿萝早早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少了一个人,萝卜山竟突然静得出奇,辗转反侧不得安睡。折腾到午夜,她索性起身,骑着苍狼在山间闲游,行着行着,忽闻一阵笛声,婉转深情。
阿萝纳闷,山中有结界,谁会在这个时辰吹笛子?这曲子她分明只教轼雪吹过,难道是他回来了?
她急忙回萝卜洞,洞中却空无一人,突然醒悟,翻箱倒柜,取出一支玉笛。那笛声听着近,却并非自这玉笛发出。
这灵笛本是一对,唤作鸳鸯笛,一支被吹响,笛声会传至另一支的周围,无论相隔多远,皆可和鸣共奏。她教轼雪吹笛时,用的便是这对鸳鸯笛。这笛子的妙处他是知道的,想来便是他拿走了另一支笛子,隔着遥遥天河吹来这绵绵情意。
阿萝会心一笑,将笛子放在嘴边,合眸,和着那曲调吹唱了起来。
相隔重云叠雾、千山万水,悠悠岁月,两人便靠这笛子,相伴度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
一个白衣翩翩,洒脱卧在广寒宫外的玉栏之上,一个绯衣灿灿,侧身惬意坐于苍狼之背,绕山而行,且行且歌。笛声交织,在山间,在天河间,悠悠回荡,久久不散。
原本这般互通,阿萝已然知足,直到有一天,嫦小娥不请自来,一切都变成奢望。
那日,嫦小娥毫不客气地从她手中夺了鸳鸯笛。
“轼雪甚乖巧,加上聪颖,跟在我身边,日后定能修成上仙。你小小一名散仙,这样做只会牵绊他。你以为广寒宫当值的机会人人都能得吗?”
阿萝无言以对,任由嫦小娥将那玉笛摔成粉碎。
是啊,自己除了牵绊他,又能给他什么呢?整夜整夜地千头万绪,送他去天庭时的初衷变得越来越渺小,直到渐渐被自己强行遗忘。
轼雪还是找上门来,见她一脸冷漠,不可置信地质问她:“为什么不理会我?”
阿萝低着头,看见他手掌起了厚厚的茧子,想是日夜辛苦捣药留下的,心里苦了又苦。当初是她铁了心送他上路的,这么辛苦都走下来了,如何能再做他的负担?
“回答我!”见她不说话,轼雪复又追问。
阿萝无声无息地从萝卜洞里取出玉笛的碎片给他看,就记得他望着掌中碎片,脸色从铁青变得苍白,一口鲜血从胸中涌出,把白玉碎片都染红了。之后的无数个夜晚,她每每从梦中惊醒,眼前总浮现那一抹刺眼的嫣红。
自那以后,她再未见过轼雪。
5.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往昔如烟尘慢慢退去,顷刻间变了颜色,一晃眼又是百年,曾经隔着九重天都觉得离得好近,如今二人只隔着一层珠帘,却恍如隔世,中间是千重山,万重水。
眼前男子不再似当年翩翩少年郎,多了几分妖娆、几分冷厉、几分阴鸷。明明那眉目还是当年的轼雪,可她望着他深潭一般的眸子,怎就如同陌路人一般。
最后还是他先打破沉默,上前为她松绑,动作轻柔,话里透着关切:“可有捆疼了?”
想了想,复又低笑,“诛仙柱都上得,这些自然伤不了师父。”话中透着嘲讽。
阿萝花了很久时间理清头绪,她这乖徒儿不是应该好好在广寒宫捣药吗?怎么会跟妖王厮混在一起?
“为师跟你相处这么久,竟没看出你是个断袖。”
轼雪并不生气,反而认真解释:“师父可别误会,我与妖王兄之间是很纯洁的友谊。”
阿萝气结,转念又说:“好,此事先不提,可那些无辜生灵,总是你残害的吧?为师送你上九重天,就是为了看你堕落至此吗?嫦小娥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
轼雪拂面痴笑:“师父既碎玉断情,又何故管徒儿的事呢?师父可以出尔反尔,徒儿又何必处处顺从?”口中传来阵阵酒香。
阿萝苦笑:“你为何不明白为师的苦心……”
轼雪突然上前,钳住她瘦弱的肩膀,眼中泛红,醉态尽显。
“世人皆说做神仙快活,我倒觉得做妖更自在。师父你瞧,如今我想要什么皆唾手可得,你口口声声的道呢,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阿萝推开他:“你疯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唾手可得的。”
“是吗?”
轼雪玩味一笑,将阿萝拉上前,不假思索地覆上她的唇:“今日,我偏要你。”
绯色衣衫被撕裂,青丝散乱,轼雪将她压在身下,舌无声无息入侵,肆无忌惮索取着。阿萝顿时觉得浑身软绵绵,用力推他,无奈仙力被封,全然不管招式与他扭打在一起。两人从床上滚落到地上,挣扎无果,她眼睁睁看着衣裳被一件件褪去。
一夜辗转,两人皆筋疲力尽。轼雪因着酒劲,昏沉而睡,阿萝在他身侧,望着他紧蹙的眉头,冷汗阵阵,又心疼地环抱着他。
这样抱着他,便有一瞬错觉,仿佛那些共枕而眠的日日夜夜还是昨日的事……
6.昨夜太平长安
自那夜以后,轼雪每日都来看她,夜里与她同榻而卧,倒是清醒,不再逾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一日入梦,又回到了那个他吐血的清晨,他摇着她的肩,质问她为何这般绝情。那一抹殷红的血越来越多,最后把整个萝卜山给染红了。
惊醒起身,她才发现一脸泪痕,动静太大,把睡在身边的轼雪也给吵醒了。
“做噩梦了吗?”
阿萝勉强一笑:“可能换了床,睡不大惯。”
次日轼雪便带她回了萝卜山。苍狼看到两人回来,眼里全是震惊。轼雪抱他入了萝卜洞,将她轻轻放在榻上,便出了屋子。阿萝听到厨房起灶的声音,过了一阵,苍狼欢天喜地地跑来喊她吃饭。她忙走出去,见一桌子的菜五颜六色,皆是她曾经爱吃的东西。
“轼雪,你别怪师父……”
轼雪见她眼中带泪,面有绝望之色,一瞬便觉不对,仰面一看,只见天兵天将成群而来,一副将之缉拿归案的架势。回身迎上阿萝的眼,他自嘲地笑起来。
阿萝无言以对。一日为师,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所以那日在妖界,无意得到了嫦小娥给她传的消息,妖宫难闯,希望她能引轼雪回萝卜山,众仙联手将他伏法。
于是她便设了计引他回来,伙同天界布下天罗地网,亲手为他戴上镣铐。
天庭之上,仙官仙僚同台会审,天帝也至,嫦小娥用腹语会意阿萝无须担心,阿萝这才松了口气。早知嫦小娥跟天帝有奸情,如今她宫里的人犯事,虽罪恶滔天,却也不好太不给颜面。何况又是阿萝的徒弟,自然不会下狠手,只将他捆在诛仙柱上,施以一百鞭刑,小惩大诫。
阿萝见那小仙扬起烈焰鞭,上前一把抢过,对着众人道:“在下不才,教出如斯逆徒,当亲手惩他,给大家一个交代。”
不等众人回应,她转身问轼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轼雪凄然一笑:“你口口声声要我修仙,我修仙修得连师父都没了,有时我觉得自己竟连你身边的苍狼都不如(苍狼:关俺屁事……),至少它能时时陪在你身侧。如果修仙的代价是失去你,那我宁愿生生世世只做个妖孽。”
阿萝叹了口气,二话不说便扬起长鞭往轼雪身上抽打起来。
众人见天帝不发一言,遂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声接着一声,烈焰鞭被毫不留情地打在轼雪身上,顷刻间便皮开肉绽,众人看得心惊肉跳。这做师父的如何下得了如此狠心。那噬心的火焰随着鞭子浇在身上,混着血水,直叫人不忍直视。
一旁的嫦小娥看不下去,上前阻拦,被阿萝一把推开。一百鞭刑,她挥舞得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诛仙柱上的轼雪未哼一声,只冷冷望着她。
等行刑完毕,轼雪早已晕厥过去,被人拖着押送至天牢,一地血水触目惊心。
“姑姑心真够狠。”回萝卜山的路上,苍狼发出一阵阵嘶吼,对姑姑的决绝甚为不满。
阿萝苦笑,既然是天帝网开一面,自然要做得真切些,死罪已免,面上工作却不能不做,万不能再让旁人说闲话。她的徒弟,自然是她出面管教,方才说得过去。
一时失神,她突然从苍狼背上滚落。
苍狼回身,这才发现姑姑身上隐隐渗出殷红的血,雪白的双手不断有血淌下,鞋袜也被血染红,急忙化了人形扶她。
阿萝示意他没关系,强撑到现在,总算没在众人面前露出破绽。方才在诛仙柱前,她暗暗念了个咒,所有施在轼雪身上的鞭伤,也同样会反噬在自己身上。既然不能代他受罚,那就让她与他一同承受吧。
她只庆幸,自己穿了一身绯色衣裳。
7.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几日过去,轼雪仍被关在天牢之中。
苍狼带着一篮子萝卜,走了关系,入天牢探望他。
牢房中,轼雪往日一尘不染的白衣早被血染成一片,他背对牢门,安静坐在角落。
“轼雪,姑姑命我带来了萝卜,你吃一口吧。”
轼雪不为所动。
“这萝卜是姑姑用心头血养着的,一共才这么几棵,全在这儿了,吃了可以很快恢复灵力。姑姑也是为你好,你就别怄气了。”
见他仍无丝毫反应,苍狼只好把萝卜放在地上,转身要走。
“等等。”轼雪叫住他。
苍狼应声回头,心想这小子终于服软,却见轼雪缓缓起身,递给他一块布,布上全是横横竖竖的血迹。
“替我交给她。”说罢,复又背对着牢门而坐,双眸微合,不再作声。
回了萝卜山,阿萝伤势仍重,侧身躺在榻上。苍狼把前后经过与她说完,将那块血腥的布递给她,便匆匆退了下去。
阿萝徐徐将那血布展开,才知这是轼雪用衣料做的血书,上面赫然八个血字: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每个字仿佛用尽最后一口气去写完,那血书都要被写透。他是真的要决然而去了吗?这冠冕堂皇的师徒情,到如今终是走到了尽头。
阿萝苦笑,一切到头来皆是尘归尘,土归土。
仿佛从未相伴过,如此便可两不相欠。
夜里伤口复发,烈焰鞭抽打出的血痕中如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令阿萝辗转难眠。她艰难坐起身,却见轼雪一袭白衣,含笑站在她面前。
“轼雪……”
只道眼前人儿是幻境,伸手去抓他,他上前,也伸出手,扶着她坐在床沿。
“轼雪,你可怪我?”她潸然泪下,嗓中全是沙哑。
轼雪把她抱在怀中:“徒儿怎会怪师父,徒儿最爱师父了。”
见他的唇一寸寸接近,阿萝无声地闭上眼睛,在那唇将要贴上的一瞬,她倏地推开他。
不对……这气息不是轼雪的,那个曾与她共枕而眠的男子,绝不是眼前的人。
“你不是轼雪,你是谁?”
那人摇身一变,显出原本的样子,阿萝定眼一看,竟是妖王。
“真扫兴,差一点就得逞了,这样就不好玩了。”妖王露出失望之色。
阿萝往床里靠,知道此人不善,警惕地看他。
“你如此狠决,以为你徒弟还会原谅你?”
妖王一把将她抓过来,给了她一记手刀,她便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锅炉之中,妖王幸灾乐祸地立在锅炉跟前,身边还站着个女子,有些眼熟,仔细一瞧,竟是嫦小娥。没想到她会与妖王勾结在一起。
她一脸阴险地走上前:“你究竟要牵绊轼雪到何时?我原以为,玉笛毁,天人隔,你二人便能从此了断。没想到他竟连仙官也不肯做,甘愿为你堕落成妖,我更不能再留你了。来人,把这棵萝卜给我煮熟了!”
说罢,锅炉中的汤水冒起蟹眼小泡,温度不断攀升,最后沸水滚滚,便是万年修行的阿萝,也抵不住这阵阵蚀骨热浪,只余下一口气,伏在锅壁前,眼神涣散。
袖中的血书浮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八个歪歪扭扭的血字被沸水泡得渐渐模糊。一池翻滚的血水间,阿萝默默闭上了眼睛。
这样也好,至少最后能死在你的血骨里。
8.今生缘,来世再续
从轼雪的怀中醒来,阿萝以为自己不是还在梦里,便是已做了孤魂野鬼。
一定是梦,不然她又怎会再见到他……
摸着他凝脂般的脸庞,却又如此真实,他的气息也如往日般,温和、柔软。
他口中声声唤着她师父,一字一句,印刻在她心口,疼痛却深刻。
“一切都过去了。”他伏在她耳畔说。
阿萝回忆起事情经过,自己不是被妖王和嫦小娥联手陷害,放在锅炉里蒸煮吗?怎么再次醒来,会在自己的萝卜洞里?而轼雪不是应该还被关在天牢里吗,怎会将她救出?
轼雪低笑,从袖中递出一物给她看,她一瞧,竟是先前她从他那里没收走的开天匙。
“多亏你的萝卜,差点把我的兔子牙磕掉了。”
原来那日阿萝派苍狼去天牢看他,送的那一篮子用心头血浇灌的萝卜,有一棵竟是她当年封藏开天匙的那棵。
轼雪脸上一抹红晕:“我原本不想再吃你送的萝卜,可后来想起我去广寒宫那年,你给我带了一麻袋的萝卜,说若我想念你,就吃一棵,便情不自禁吃了。没想到你竟在萝卜里藏凶器!”话语带着打趣的意味,假作嗔怒。
阿萝尴尬低头。那时只担心他去了广寒宫吃不习惯,便把麻袋塞得满满的,生怕他会饿着,现在想想,真如村人进城一般痴傻。
“可是……”阿萝转念一想,疑惑起来,“你怎知我有难?”
轼雪从袖中掏出他写给她的血书:“多亏你把它带在身上。这是用我的心血和灵力写成,这样你在哪里,你有任何危险,我都能感觉到。”
阿萝情动,想起曾经两人已走到决绝的一步,想解释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轼雪却早已看透她的心思,握住她的手,轻轻道:“笨师父,徒儿都知道。”
轼雪私越天牢,打伤数名天兵,却因击杀妖王有功。加上救护同僚,揭发嫦小娥与天帝奸情,得到天后娘娘的嘉许,特赦免其罪。另感念他们师徒情深,成全二人,将他们打入人间道,入永世轮回。
十五年后,承州郊外。
干涸的农田间坐着一位华衣锦服的翩翩公子,公子身前跪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农。
“交不起租吗?”华衣公子信手捻起田间一株野花,“这可不好办,我爹派我来下面历练,今日若收不到租,我定会被责备。你说这如何是好呢?”
那佃农看公子身后立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哪里敢再含糊,急忙从身后推出个小丫头:“这是我的小女儿,若公子不嫌弃,就收了她吧……”
华衣公子不以为意,瞥了一眼跟前立着的黄毛丫头,虽稚气未脱,生在地头,却偏偏粉嫩娇气,倒也难得。只是……
“我府里多的是下人。”
那丫头闻言突然就朝公子跪下,抓着他华丽的衣袖道:“求公子收了丫丫吧……求公子收了丫丫吧……”
华衣公子浅笑:“收了你?你倒说说,你何德何能,值我五十两银子?”
“我……我……” 丫丫被那公子的灼灼目光看得越发娇羞起来,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视死如归地大喊:“我会种萝卜!”
华衣公子忍俊不禁,被她逗乐,伸出手,示意她把手给他:“来,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