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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遗恋

  一
  
  飞机升起,日本的岛屿渐渐小了,化作了碧涛间漂浮的珍珠。飞机向西而去,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挂在东空的太阳在一点儿一点儿的下沉,时间好象在倒退。我正从东七时区飞往东八时区,现在是东京时间早上七点,但约四个小时后我到达北京时,不过是北京时间十点。我想到了旅行包中的那个骨灰盒,由于它上面的金属搭扣,在过海关时,还遇到一点小麻烦。当我拿出这个盒子向海关人员解释时,他露出厌恶的表情,不断的说:“好啦!你尽快拿走它。快一些。”
  可是,骨灰的主人曾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我还记得她脸部柔和的线条,细长浓黑的眉毛,幽深的大眼睛总是闪着戏谑又稍带伤感的神色。白皙细腻的皮肤,高直的鼻子,使她显的恬静又倔强。
  透过舷窗,我看到近处如纱的白云,往下是蔚蓝广阔的大海,映着灿烂的阳光,一艘白色的船在海上行驶,这是让人充满希望的景色。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激动。我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一九九七年的一天,也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走在太原市府西街上,眼前也是让人充满希望的景色。下午的阳光带着鹅黄的色调,街道和大街两旁或高或矮的建筑物都被染上这种颜色。一辆大巴到站,一群人依次上车;自行车到处抢道,快车道上的几辆汽车被迫放缓速度。不时的有互相依偎着的情侣从我身旁经过,所有这些我熟悉的景物都让我感到一阵的激动。我尽力把它们都记在心里,就象要永远的离开不再回来。一对青年男女趾高气扬的从“东海”走出,男的故作潇洒的手一挥用手中的遥控钥匙打开几米外一辆本田的车门,我在心里不屑的想:“你神气什么,我就要出国了,去日本!去开真正原装的本田、丰田、尼桑、五十铃。”
  我这样想着,脸上露出非常得意的神情,这种神情可能与我身上三十元一件的夹克,皱皱巴巴的裤子太不相衬了,所以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回到家,我妈正忙着给我打点行李。
  “别忙了,妈,还有几天呢。”我说。
  “到时就来不及了,我还不知道你?”她说。
  “我怎么了?”
  “东西要事先放好,再多检查几次,到时才不会丢三落四。”
  姐姐在厨房做饭,一股烧茄子味。“姐,放油多一些,不要太小气。每回放那么少的油,炒下的茄子一点都不香。”
  “嫌我炒的菜难吃?等你去了日本,想吃都吃不着了。”姐姐说。
  “护照在哪?”我妈问。
  “在我走时要穿的裤口袋里。”
  “我告过你别往那儿放,口袋那么浅,要放上衣内兜里。签证呢?”
  “和护照在一块儿呢。”我不耐烦的说。
  “你别和我这么说话,临走了还惹我生气。”
  “我又不是头一次出门,这么大了还没有自理能力,还不如就呆家里算了。”
  “你一出去我就不管你了,在家一天我就管你一天。你的护照呢?”
  “我刚才不是告你在临走要穿的裤子里么?”
  我进了我和弟弟合住的房间,他正在玩“仙剑奇侠传”。
  “让我玩会儿。”我推他。
  “急什么,我不跟你抢,让我先把这关存起来。”
  我坐下调出三国游戏,问他:“你今天怎么不和我争了?”
  “你去了日本,这电脑还不由着我玩,这两天先让着你。”
  “别光玩电脑游戏,还要记着用功学习。”我一本正经。
  “都上了大学了,还用什么功。你大学还不是玩过去的。”
  “从你们这届开始国家就不包分配,择业要双向交流了,不比我当年。”
  我沉浸在古代沙场的厮杀中,我选择的孙权把刘表赶的到处逃窜。
  “还玩?不抓紧时间练练日语?”爸爸站在房间门口说。
  “我那个学校是英语授课。我的日语水平在生活上足够用了。”
  “那也要用功才行。日本是世界上竞争最激烈的国家之一,要立住脚一定不能松懈……”
  我实在受不了他的长篇大论,努力不去听,专注的看着电脑显示屏。
  晚上七点钟,我给几个关系一般的同学朋友打电话。他们都不知道我要去日本,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只是在电话里问问他们的近况,听着他们对生活的抱怨,心里窃喜。有些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对于我突如其来的电话保持着相当的警惕,生怕我有什么麻烦事有求于他们,甚至一个在高中处的不错的男同学用很生硬的语气说:“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聊聊。”
  “噢。以后有时间咱们再聊吧。”
  放下电话,我心里不平的想,我大专刚毕业那年他结婚,我还给他上了二百块钱礼金呢,才过了两年倒忘的一干二净。  
  二
  
  往东京的飞机从首都机场缓缓起飞。舷窗外的景物缓缓后移,当时给我的感觉好象是整个中国大陆都在后移。我就要告别这块土地了,但当时我对它没有丝毫的留恋感。去日本——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意味着拥有光明的前途和发财的机遇。我回想起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三个最亲密的朋友时,他们脸上嫉妒的表情。
  飞机在成田机场降落,下了飞机,立刻感受到这个距北京直线距离和北京距广州差不多远地方的异国氛围。广播里和周围的人说的是日语和英语,到处晃动着日本人特有的脸型,高颧骨、直鼻、单眼皮、丰满的嘴唇。
  有两个人接站。一个是系里的秘书,叫佐藤达郎,三十多岁,穿戴很简洁,一直面带着让人猜不透的微笑。另一个是二年级中国留学生,叫方成,很瘦但面色很好,圆脸戴一个黑框眼镜,虽然是双眼皮仍很象是八十年代影视剧中的日本人。
  我们来到成田机场换乘大巴处。初来日本,我想看看这里的景色。但是当我提议由我出钱打车去学校时,他们都笑了。“从机场去学校,打车差不多需要500美元,你还是省省吧。”
  比起打车来,东京的大巴是相当便宜的,但三个人也花了约相当于人民币700元钱。比太原一个普通工人月收入还要多,东京果然是世界上消费水平最高的城市之一。此后,我再也不敢轻易许诺请客了。
  先到区政府进行登记,又在北方大学办完入学手续后,大学的“内外学生中心”安排我和一个韩国新生共住一间校外民舍。房间不大但厕所、浴室(厕所和浴室是分开的)、厨房等一应俱全。屋里有床和其他的简单家俱。房租相当的贵,月租6万日元,我分摊一半。
  第二天方成说正好有一个中国学生的聚会,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没等我回答,又劝我说应该去认识一些中国朋友对以后在日本有帮助。
  聚会在距学校不远的一个小酒吧里。刚进去的时候,还未能看清人们的模样,已经听到嘈杂的人声,音乐声反而很轻夹在人声中若有若无。他们说话用的语言各异,英语、日语、汉语都有,象是很多国家的人在开国际Party.方成把我介绍给他们,他们都很友好的和我打招呼,这时我才看清都是亲切的中国人面孔。没有人跳舞,也没别的节目,大家就是坐在一起聊天喝酒吃东西。方成和一个很漂亮穿洋装的女孩坐到一起嘻笑着。我在吧台上要了一杯饮料。
  又一个人走进酒吧。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门开着背景很亮,只能看到她的剪影。她的身材很好,大概有一米六六上下,肩膀平直,腰肢纤细,双腿挺直修长。当她走进来,在灯光照射下我看清了她的面容,觉的她面熟,可能她也这么想所以没有想到我是新来的成员,礼貌性的对我淡淡笑了一下,说:“你好。”
  我相信我以前肯定见过她的,使劲在脑海里搜寻相关的记忆。
  见我没有吭声,她转身准备走开。一个男子主动把我介绍给她:“他是昨天刚从大陆来咱们学校的。”
  她回过身子打量了我一番,从我的脚看到脸,才问:“家是哪儿的?”
  “太原。”
  她绷紧的脸舒展开来,“你家住哪儿?在哪儿上的学?”
  我终于想起来了。她是我小时的邻居,比我大两岁,住在一幢简易楼二层,我家住一层。那时她的父母总是吵架,有时还真刀真枪的打起来。每一回她都悄悄的躲出去,坐在大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估计他们吵完了才回去。她也不跟其他的小孩玩,性格有些孤僻。有一回下午,她父母又吵起来,继而发生撕打。楼内的热心邻居进去劝架,我们十几个从穿开档裤到十几岁的男孩瞪着眼睛扒在门口看热闹。她的妈妈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术刀向她爸爸冲去。一个五大三粗好心劝架的汉子被划伤了胳膊。她爸爸的眉毛被削去一块,伤口一直延伸到他的鬓角。半个脸都是红的,血汩汩的流。她爸用她的一块红领巾裹在头上骑自行车去了医院。那是我头一次见手术刀。以前我以为给人开膛破肚的刀子应该是象日本武士剖腹用的东洋刀,稍微小一号拿起来很顺手。没想到手术刀是那么的小巧,象一把去了毛的牙刷,却又锋利无比,就象她的小个子妈妈。她妈是护士。那天晚上,她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我还听到找了她一夜的她的妈妈问邻居她回来了没有。
  后来她考上了外国语学校,那是一所重点中学。她的父母还是经常吵,那年秋天她家搬走了。过了两年,我也进了外国语学校,刚开学的头一个月,有一天我刚被老师表扬了,放了学得意洋洋的昂着头走路,半路被绊了一跤,摔的满脸是泥,裤子也破了。我又咧着嘴愁眉苦脸的走。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见是她推着自行车。她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她的容貌俏丽秀美,个子比以前高了许多,身材已经有了少女的曲线,我注意到她的胸部鼓鼓的,然后很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光。
  “摔跤了?”
  我不想承认,但又不能无视现实撒谎。
  “能走吗?用不用我带你。”
  我嘴上强说不要紧,但又装出十分痛楚的样子,嘴里吸着气。
  
  “初次见面。我叫田中由子。”
  “初次见面。我是辛强。”
  “为什么每回都亲自来拿衣服?店里是可以送上门的。”我问。
  “我知道。只是每回放学都路过这里,顺便进来取。少送一个地方可以减少你们的麻烦。”
  看得出老夫妇很喜欢她,经常在我面前夸奖她如何能干。她也偶尔来帮忙。她对中国的文化很感兴趣,经常向我请教秦汉史和唐史。日本人对中华史是很关注的,据说日本人司马辽大郎着的《刘备与项羽》创下230万册的高销量。但大陆人对日本史知之甚少,西施、貂蝉早已是日本人对美女的代称,但大陆人绝少有人知道小野小町和衣通姬是日本公认的古代美女。她津津有味的给我讲古坟时代的“大化改新”,奈良时代的《万叶集》,平安时代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我并不是很有兴趣,但我能装出很认真听的样子,这使她很高兴。可能在日本真正喜欢本国历史的人也不多,所以她缺乏这方面交流的朋友。一个多月后她提出要我教她中文,她也愿意帮助我提高日语水平。我委婉的拒绝了。
  楠慧问我买了手机没有。我说一直找不到人带我去。她说她可以和我一块去。有美女陪着逛街,我欣然答应。
  这天上午正好没课。早上8点半,我们碰面出发。她穿的很简单,运动鞋,七分牛仔裤,无袖紧身的红T恤。我们先坐电车,但正是上班时间,人很多,车站工作人员用麦克风一遍一遍的喊,“危险,请不要拥挤。危险,请不要拥挤。”我想起80年代在太原挤电车的情形。
  秋叶原街道狭窄,楼群高大,街两旁是一家挨一家林立的店铺。到处是色彩缤纷的广告牌,还有打扮新奇的促销少女。行人多的摩肩擦踵,满耳是人声乐声,混乱嘈杂。在这里,许多商店都有人能用熟练的英语或汉语向顾客推销商品。楠慧耐心的替我挑选,最后选中了一款深蓝色的手机,很漂亮。“这个很适合你,挺配你的肤色。”她说。
  我担心的是价钱。但手机相当便宜,只需要几千日元。对在日本工作的人来说,和白送差不多。这个价钱放在当时的太原,也是便宜的惊人,但日本的通讯制式与中国是完全不同的,即使带了裸机回国,也不能入网。
  楠慧身手敏捷的抢付了款,我坚决不接受。
  “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我不能花你的钱。你陪我来就很感谢了。”
  “你刚来日本,没什么钱,不要客气。”
  “不是客气。太没面子了。”我受了委屈似的喃喃的说。
  “那你今天就请我吃饭吧。”
  “要捡高档的饭店。”
  “那倒无所谓,不过得要我爱吃的。”
  她所爱吃的不过是鳗鱼盒饭,我点了一份炸虾定食,一共花了不到3000日元。
  回去的时候,我又对她说了几次不好意思之类的话。她生气了,皱着眉瞪着眼:“你这人真烦,磨磨叽叽像个老太婆。我真后悔和你出来。你走吧,想还钱给我打电话。”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我一脸尴尬相。
  晚上,方成说他看见我和楠慧在一块吃饭了。我告诉他我们去秋叶原买了手机。虽然后来不欢而散,但说起和她逛街,我心里还是甜丝丝的。
  “这个女孩可不简单呀。在北方大学都是很有名的。”
  “为什么?”
  “她只和有钱人打交道,对我们这些穷学生,表面上给个笑脸,心里傲着呢。听说她现在和一个姓佐久间的有钱学生在一块儿。”
  “不至于吧。”
  “她现在独住着一套大房子,穿的都是名牌,经常去银座、六本木购物。她不过是看在同乡的份上,给你一些施舍罢了。这个手机是她给你出的钱吧。”
  我没有承认,听的出来,方成对她很讨厌。在日本,去银座购物是很有身份的,她如果经常去那里买东西,肯定很有钱。
  她在我的印象中变的模糊而复杂起来。  
  五
  
  我好几天没和她联系,一种自卑的感觉一直在天没和她联系,一种自卑的感觉一直在我心中缭绕。直到她给我打过来电话。
  “能陪陪我么?我现在很无聊。”
  我对她已经有了隐隐无形的抵御心理,但她的声音仍像磁石般吸引我爽快的答应。
  她仍旧穿着简单,浅蓝底竹纹吊带连衣裙,厚底凉鞋。我注意看她的衣服是不是名牌。
  “你找什么?”她奇怪的问。
  “没有。你没有男朋友吗?为什么不找他陪你?”
  “早分手了。”
  “为甚?”我顿觉全身轻松。
  她被我偶尔带出的太原方言逗的直笑,“别提这儿事儿行吗?”
  “你来东京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好好玩过吧?”她问。
  “东京消费太贵,哪儿敢随便出去,动一动就是几百上千人民币。”
  “今天我请客好好玩一玩,不会伤你面子吧,弟弟。”
  她这么称呼我,我心里很不服气。
  我们先去了迪士尼乐园,在世界市场照相,到未来世界旅游,去西部乐园探险。
  然后,又去了东京塔、观音寺、太阳城,晚上我们来到新宿的黄金街一家歌舞厅。
  音乐强劲,我听着很难受。光线也暗,只有舞池里灯光闪烁。“你常来这里么?”我问。
  “嗯,还认识这里的几个人呢。”
  一个很英俊的日本男孩走过来,向我们打招呼。
  “这是我弟弟。”她笑着介绍我。但没有给我介绍他。
  他朝我笑了笑,邀请她跳舞。她一再推托。
  他又请她喝酒,她跟他走向吧台。
  我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们。吧台那边灯光很亮,我看到他们俩嘴唇翕动,他越来越激动,表情丰富。她只是摇着头,时而不耐烦的把头偏向一边。过了一会儿,她走回来。
  “他是谁?”
  “刚分手的那个男朋友,他还想和我和好。”
  “他就是佐久间?那个日本学生?一定很有钱吧?”话刚说出来我就后悔了。
  “你怎么知道?你对别人的隐私都这么感兴趣?”她真生气了,横眉立目,嘴抿着脸通红。
  “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让我听听。”
  “就这么多,真的。”
  “不会吧,就只告给你这么点事?可能是你来的时间短,他们还没来的及说。也许明天你就会得知我是个为钱而找男友的女人,已经和十多个男人上过床,或者是二十多个,反正由他们说。”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只能承认我有过三个亲密的男友,佐久间是其中的一个。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也不只有过一个两个性伴侣,可为什么却非要和我过不去?就因为我交的是日本男人,是有钱人。嫉妒我有钱了,我可能要长期留在日本了。而他们还是穷光蛋,毕了业找不到工作就得滚回家去。其实,结婚不就是为了对方的相貌,金钱,地位?看对方能否为自己带来实惠,为自己带来虚荣,为自己嘘寒问暖,为自己鞍前马后。谁也逃不脱势利,无论男女。尤其对女人而言,女为悦己者容,爱情的意义就只两个字,‘悦己’。”
  “静下心来,努力学习,将来找一份好工作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也未尝不可。”
  “成功的留学生有几个?东京还有许多东京大学、东北大学、京都大学的毕业学生正在为生存而奔波。而且,”她语气改缓,“已经晚了,我就像张爱玲笔下《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陷入糜奢浮华的圈子里,‘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去,只怕回不去了。’”她把头低下去。
  “那么谁是拉你下水的梁太太呢?”
  她轻轻的笑了。
  “那你也会像薇龙那样嫁一个浪荡公子乔琪,再勾一个精明商人司徒协?”
  她的笑容又僵了,嘴角搭下来,上牙咬着下唇,两行泪流下来。  
  六
  
  立秋的时候,我打工的洗衣店店主夫妇要去乡下养老,他们把店盘给了一家日本人,他们家人口多,不雇用工人,我又在一家日本料理店找到工作。每天下午六点做到晚上十二点,每小时工资800日元,工资很低,但这么快就又能找到工作也算是很幸运的。每天回到家洗涮完就一点多了,幸好我对隔壁那对日本青年pet的声音已经习惯了,而且自从我到了料理店后日本蚊子对我身上的味道没有了兴趣,把袭击目标转移到方成身上,所以我的睡眠还不错。
  料理店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圆脸日本人,一脸的油光,小眼睛大嘴,说话粗声大气,又凶横又精明。第一天我就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除了蠢货、笨蛋、混蛋之外许多词我都听不懂,大多时候我是看他的脸色听他的语气猜到他是在骂我,我后来向日本同学打听这些词才知道意思。
  但他还是同意我留下来,我也忍下来,找一个工作毕竟不是太容易。
  楠慧约我出来,表情很兴奋。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个日本男人。
  她又搞上了一个有钱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欢快幸福的语气让我非常的奇怪。
  “又是哪个日本学生,长的如何?”
  “他当然handsome,不是学生,他今年四十二岁。我们认识有两个多月了。”
  “比你大十六岁!你还上幼儿园时,他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他人很好,很关心我,也很有本事,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他一定很有钱吧。”我尽量语气平缓不使她听出暗讽的口气。
  “他是一家电器公司的社长,这一点不能不算理由,但不是主要的理由。”
  “好吧,你和他谈谈也行。”我敷衍着。
  “我是认真的。”
  “你不是想和他结婚吧?”我怀疑的问。
  “这个还没考虑。”
  “他是鳏夫,还是离异?带几个孩子?”我像个饱有经验的过来人。  
  
  “当时我被一种可耻的兴奋带动着,尽量掩藏身份,用日语和她寒暄东京的天气。我走进浴室泡在澡盆中,听到她在轻轻的说北京话。从内容上听出她是和她远在北京的父母通话,她在电话中问候父母的身体,汇报她在日本学习的情况,告诉他们别为她担心,说她已经有一个体面的临时工作。她还提到了她的一个妹妹,对妹妹的学习提出忠告。
  “当时我只觉的阵阵辛酸。我也是北京人,我想和她说些什么,诸如同是天涯沦落人之类的话。但当我用日语问她你是不是北京人时,她眼神闪烁,充满了慌张。我又用北京话对她说,我也是北京人,她一个字也没说,拎起她的包冲出了房间。”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酒吧的空气中弥漫着忧伤和悲切。有几个女孩热泪盈眶,低声的啜泣。我猜想这个故事可能是他杜撰的,因为故事的情节和王朔的小说《许爷》的一个章节有些相似。过了一会儿,有人窃窃私语,猜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很可能就是楠彗。但我有理由判断,即使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个女孩也肯定不会是楠慧,她的家在太原,而且她父母离婚了,不可能呆在一起。她也没有妹妹,只有两个未曾谋面的弟弟,一个同父异母,一个同母异父。
  后来蔡朔也跟我们提到,他见过楠慧。
  “她算彻底的完了,她算完了。”蔡朔感叹着,“只要有钱,是个人她就跟人家睡,纯粹一个‘喇’,国际高级妓女。以前在学校时,她还算收敛着,看着貌似清高。一退了学就不要那张脸了,别说脸了她身上哪儿块肉也没留着,都卖给日本人了。”
  我们提醒他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她还和我们会长睡过呢。见了我的面,头一昂就过去了,我还不待理她呢,她有什么资格傲的。不过听说,她现在是腰缠万贯。你们不知道她现在傍的那个男的有多丑,又胖又老,满脸沙皮狗褶子,绿豆眼,蛤蟆肚子……”
  我听出来他是在恶意的诽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她,反正我当时是恨透了他,我在心里把他狠揍了一顿,这当然阻止不了他继续污蔑楠彗,我说有事走开了,出门把蔡朔摩托车的气门芯拨了,后视镜扭下来。
  第二天,蔡朔向我们报怨他的摩托车受损,但他竟然没有怀疑到我。  
  九
  
  四月初是东京赏樱花的日子。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日本人对赏樱花非常的重视。花期到来时,各家媒体腾出大量的时间或版面对日本的樱花消息进行报道。虽然年年有樱花,但日本人赏樱花的热情依然饱满。樱花在二月份从日本的冲绳开始绽放,然后像潮水一样向北漫延,这种现象日语中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做“樱前线”。因为樱花的花期不长,有人就追随着“樱前线”从南部的冲绳一直到北部的北海道,这样就能够有四个多月的赏花时间。
  我和冈村由子一块去上野公园赏樱花。公园里是花的海洋同时也是人海,好像银座、浅草、秋叶原、涉谷、新宿等商业繁华区的人都聚到了这里,到处是人头攒动,欢声笑语。
  樱花开的很密,树与树也紧紧的挨着,所以所有的樱花都连了起来,不留一点儿空隙,绵延着向远方伸去,染遍了群山织就了一幅盖地的粉红织锦。
  由子问我中国人与日本人的不同之处。我说,日本人就如你们的国花。单看一朵,花形小而简单,颜色单调,只有粉红色和白色,但每枝都能开十几朵花,一棵树上每一个枝条都会开花。花期到来时,许多樱花树密密的挨在一块儿,一同绽放。值得欣赏的是它们合在一起的气势,漫山遍野的美丽。中国的国花是梅花,但从赏花角度来说,很久以来牡丹受到的推崇更多一些,中国人称它做花王。牡丹花形大,有层层的复杂多变的花瓣,和红、黄、粉、白、绿等多种颜色,每朵都值得注目。它是单生枝顶,每枝只生一朵,而且赏牡丹是要到洛阳赏的,所以牡丹注重的是地方性,是个别集团能力的体现。
  由子很赞同的欸欸(日语音,日本人习惯用的感叹词,表同意。)答应着。我们来到不忍池,由子买了些鸟食喂鸟。不忍池四周岸上摆着长长的各色小摊,出售各种小商品,游人如织人声鼎沸。我无意扭头,看到楠慧在一个小摊前挑选着商品。
  我的心咚咚的跳,压抑了很长时间的感情又复苏了,在胸中翻腾着。我正要叫她,一个男人走到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腰。那个男人大概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但长的并不难看,有着一张精明果断成功生意人的脸,身材略瘦还算匀称。楠彗妩媚的向他投之一笑,挽着他的臂膀而去。
  我久久的站立,耳旁听不到任何声音。  
  十
  
  我在由子家见到了她。她的一只眼睛青肿,左脸上有明显的指印,象是被人掴了一掌,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红色伤痕一直伸到袖子里去。
  “你怎么了?”我怜惜的问。
  “我和我的父亲吵嘴了,他的脾气很坏……”
  “他真能下的去手,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呀!他经常这样么?”
  “以前我尽量和他和睦相处。但今天一个在他店里打工的中国女孩,是刚来不久的偷渡客,她要辞工去北九州找他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去年偷渡到日本的。父亲给的她工钱很少,她哭着说这些钱连去北九州的路费都不一定够,恳求他能多给一些。父亲拒绝了。我看那个女孩很可怜,就帮她向我的父亲求情,后来就吵了起来。他气的要命,就打了我。”
  “你不要紧吧。”
  “没事。”她又继续说,“我后来给了那个女孩一些钱。她感激的不得了,她说她上职高时学的是旅游日语,为的就是有来日本的一天,没想到刚来日本就感受到在日本的生活是这么残酷。我求她不要恨我的父亲。”
  “辛强,”她说,“其实我们过的也很不容易,父亲一个人打理这个店很辛苦,周围的同类店竞争的很激烈,生意并不好做。我也要为了不失业而努力学习,努力找工作。日本并不是天堂,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千方百计的来日本呢?”
  “我也不知道。”我叹口气,伸出手抚摸她脸上的伤痕。
  她把手放在我伸出的手上,冰凉滑腻。她今天特别的美,眼睛炯炯有神,黑亮幽深含情脉脉,嘴唇红润,上唇微翘。我直视着她,她将嘴贴上来,亲吻我的脸,呼出的热气让我心潮澎湃。她舔着我的唇,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我们紧紧相拥,隔着薄薄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年轻少女有弹性的肉体。她伸手解我衣服的扣子,我猛然意识到这将是我的初夜,心跳的喘不过气来,像一个大锤猛砸我的胸膛。我的手在她身体上游移。
  正当我情绪高涨时,她轻轻推开我。
  “我先去洗个澡,请稍等。”她朝我甜甜一笑。
  她走进浴室,我反而冷静下来。我问自己爱她吗?会和她结婚吗?回答是否定的。那凭什么你要engage her?就因为她愿意?两厢情愿,不过是逞一时之欢。可她不会这么想,她是喜欢我的。我决定让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能再往下发展了。不辞而别,有些不尽情理;当面拒绝我又没这个勇气。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她从浴室出来了。幸亏她穿着浴袍而不是我想象的裸体而出。
  “由子,你知道,我是一个传统的人。我从没有想过我能和一个日本女孩用日语谈恋爱。”
  她微笑着。
  “也就是说,我并不想找一个中国人之外的女孩做老婆。不是我们合不合适的事儿,和你无关,不是你的错,完全是传统观念。当然我们还能再相处,但最多也就是拉拉手亲亲嘴,不能再深入发展了。”我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语无伦次,尴尬万分,我甚至后悔刚才做出的决定,干脆二话不说,直接放倒,有什么话以后再解释,可能效果会好一点儿,反正她也不是maiden了。
  我又觉的这样想太可耻了,对一个爱自己的女孩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她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眼睛射着痛苦憎恶的光,“混蛋!”
  “你说什么?”我问。
  她没有再说话,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领教了日本女人刚强泼辣的一面,颇有她父亲的家风。
  从那以后,我在日本的日子里再没有谈过恋爱。
  在日本的留学生,绝大多数都会相互结成亲密的伴侣。即使在国内已经结了婚甚至有了会叫爸妈的孩子,也会找一个异性长期相伴。他们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排遣在异国漫长的寂寞,在日本快节奏的生活中寻找一丝慰藉。最后结果往往是痛快分手,分道扬镳。也有人舍不了这段情愫,那将又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我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十一
  
  二○○○年秋,我在《读卖新闻》看到一则消息。一个中国女孩在东京地铁某处卧轨自杀。警察已经查明了她的身份,出于某种原因暂不公开。这个消息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中,一种不祥的预感象阴霾一样积聚在我的面前挥之不去。
  一个星期后,我被请到了警察署。我得知楠彗死了,是自杀,自杀原因尚不清楚。经过短暂的询问后,他们告诉我,楠彗有一份关于我的遗嘱,让我十五天以后,再来警署。
  十五天后,我在楠彗的火化通知单上签了字。按照她的遗嘱,我是她遗产的惟一继承人。遗嘱只是用日文简单的说明了我与她的关系,列出了一份财产清单。财产包括她生前的一些衣服佩饰和200万日元。遗嘱最后用汉语写了四个大字:我要回家!
  我写信告诉了她的父母,把200万日元分别寄给了他们,并委托他们给楠彗选一个安放骨灰的墓地。
  我把楠彗的骨灰拿到房间,方成没有直接反对,但第二天他就搬走了。
  我不只一次的梦见楠彗来到我的身边,每回醒来都感到无限的悲凉和孤寂。我有时会盯着她的骨灰盒长时间的静静凝思,回忆着她的音容相貌一颦一笑,直到泪流满面。这种强烈的感情是我和楠彗分手后,从来没有过的,那时我潜意识里总认为她一定会再和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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