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名狼藉的女演员宋晓芙赖上沉寂了两年的编剧胡潜，原本指望靠他咸鱼翻身，可是这家伙的人生怎么比她的还要糟糕？
一
胡潜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遇到宋晓芙，而且是在他们不欢而散的两个月后。
他只是出门扔垃圾，刚一打开门，就看到宋晓芙提着行李，面色不快地跟在房东的后面进了对门的房子。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都是一愣。胡潜想起来，对面那户人家上个月刚刚搬走了，早先房东的确通知过他会有新的邻居进来，没想到新邻居竟然是宋晓芙。
那一句“你好”哽他的在喉咙里，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犹豫间，宋晓芙却已经面无表情地转回脸，大概是准备当作不认识他，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想到什么。
“等等！”她看着房东，一只手却抬起来指着胡潜，“他住在这里？”
“胡先生吗？他一直都住在401呀，你租下402之后，你们就是邻居了呢！”
宋晓芙咬着唇，又审视地看了胡潜片刻，像是在挣扎什么，然后一把抢过房东手上拿着的定金，走到胡潜边上：“那你这房子我不租了，我跟他住！”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两道惊讶的声音同时响起。宋晓芙先是狠狠地剜了一眼胡潜，然后说道：“要是你肯早接了我的本子，我也不至于去找一个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新人编剧。现在那人卷跑了我的五十万制作经费，害得我连房子都卖了出来租房子住。你难道不该对我负责吗？”
“我……”
胡潜那副嗫嚅的样子被宋晓芙看在眼里，她转过脸对着一脸震惊的女房东说：“您也看到了，我们本来就是认识的，而且我变成现在这样还和他脱不了干系。我以后就住在他这里了，麻烦您白跑一趟了，真不好意思。”
女房东来之前才和宋晓芙讲了半天的价，知道这女人不好惹，闻言担忧地瞟了一眼胡潜，由于怕惹麻烦，最后还是走掉了。
宋晓芙回神，看到胡潜满脸呆愣、一副还在状况外没有反应过来的表情，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音。
“愣什么愣，还不快帮忙把我的行李拿到屋里去！”
二
其实他们并不能算认识。宋晓芙是本市最大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宋祁明的妻子，嫁作人妇之后以第一部戏直接出演女主角的成绩高调入驻娱乐圈。在剧组拍摄第二部戏时，宋祁明被牵涉进一个宗教唆使证人作伪证的刑事案件里，宋晓芙害怕被连累，第一时间聘请了律师为两人办理了离婚手续，并且在宋祁明大部分资金都被冻结的情况下依旧挖走了一百万。
然而就在两人离婚协议书生效的第二天，宋祁明洗清了嫌疑，重新变回身价不菲的律政新贵，并拿出铁血手段对宋晓芙进行了一系列名誉上的打击。在媒体的渲染之下，宋晓芙简直成了新时代的女版陈世美，薄情寡义、势利负心。就这样，她的演艺事业尚未正式开始，她就被永久地划进了各大娱乐公司的黑名单里。
宋晓芙想借仅有的一百万翻身，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两年前有过一个红极一时的编剧，写一部戏就红一部戏，连带着捧红了不少主演。可就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妻子被曝出出轨，两人离婚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
那个人便是胡潜。
她托了许多关系才找上胡潜，没想到对方听完她的来意之后，连犹豫都没有就直接选择了拒绝。
任凭她怎么问、怎么劝，胡潜的话都只有那么一句：“我已经不写剧本了。”
……
宋晓芙气得当场掀了桌子。
三
401是标准的三室一厅，一间主卧、一间书房、一间客房。宋晓芙直接趾高气扬地进了主卧，巡视一圈，发现胡潜虽然一个人住，但是房间都收拾得很干净。她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开始盘算起怎么从胡潜的手里把书房抢过来做工作室。
宋晓芙一转头，发现他还呆呆地看着自己，似乎正在酝酿着拒绝的话，立刻瞪圆了双眼：“你该不会打算把我赶出去，让我一个女人流落街头吧？”
“……”
“你不讲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
“我不习惯住客房，还麻烦你等一下把主卧收拾出来！”宋晓芙踩着高跟鞋在地板上“噔噔”地走着，半途脚步转了一个弯儿，直接拐进书房里，“你的书房挺干净啊，平时都不怎么用吧？借给我做工作室怎么样？”
宋晓芙随手在桌上翻了翻，就看到几本摄影入门的教程下摞着一叠厚厚的稿纸。当胡潜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对方已经拿起了稿子。
“第一场……你不是说已经不写剧本了吗？你果然是在骗我。”
就在那时，他冲进书房里，用几乎是排山倒海的力气把宋晓芙撞到一边，准备抢她手里的稿纸。
“不准看！”
他的咆哮声大得能把房顶掀翻，宋晓芙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火气也是“噌噌”地直蹿：“你神经病啊！既然有能耐写，还怕给人看吗？”
胡潜却一反那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弱，两只手一起抵在宋晓芙的背上，用尽力气把她往门外推：“不给你住了！你走！你走！”
“……”
宋晓芙八十多斤的体重根本抵不过身为胖子的胡潜，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他推出了门，紧接着连她的行李箱也一起被丢了出来，然后“砰”的一声，甩上的大门差点砸中她精致的鼻尖。
“胡潜，你……”宋晓芙强行压制住骂脏话的冲动，狠狠地冲门踢了一脚，“你有病啊！”
……
门内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宋晓芙气呼呼地喘了一会儿。她打算再计划一下之后的去处，却突然发现由于胡潜的脾气来得急，她被赶出来时看的那叠稿纸还被抓在手里。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那么了不起！”
四
第一场
时间：六月十五日，星期三
地点：
地点那一栏先是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又被重重的力道画掉，在隔了两行的地方，重新写道：
第一场
时间：六月十五日，星期三
地点：校道
出场人物：方瑜 秦舟
第二段到了人名的地方也被用力画掉了。
宋晓芙觉得不对劲，皱着眉一路看下去，却发现一连好几张手稿都是这种情况。上面大多数的段落在正式场景开始前就断掉了，即使继续下去也只有开始的几句对白。纸上被画掉的痕迹倒是越来越多，每一道都力透纸背，由此可见胡潜当时的情绪有多糟糕。
她又想起胡潜之前拒绝她时遮掩的神色：“我早就不写剧本了。”
……是不想写，还是根本就不能写了呢？
宋晓芙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嘻嘻，安迪姐……”
“我警告你，宋晓芙，我们已经解约了，我已经不是你的经纪人了，你不要再来烦我！”
“……”那个曾经每天“晓芙”长、“晓芙”短的经纪人如今也敢这样不耐烦地吼她了。
宋晓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挤出一个笑容：“我知道安迪姐很忙，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两年前那个很红的编剧胡潜吗？”
“他啊……”电话那头的女人哼了一声，“也是一个命不好的，追了他老婆好多年，终于娶回家了，结果那女人根本是看他红了，想算计他的钱。”
“……”
“说起来，他老婆跟你还真像呢。不过，宋晓芙，你问我这个做什么？”那个叫安迪的经纪人直接戳破她的美梦，“别告诉我你是打算去找胡潜拍电影！哈，你以为这几年找他的人少吗？可你有见他写出来过一个字吗？业内早就传他已经被他老婆的事打击废了，江郎才尽，你懂吗？”
“你要是真想翻身，还不如回去抱着宋祁明的大腿，哭着求他原谅你，说不定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
宋晓芙忍无可忍地摔了电话。
五
胡潜再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诡异的场景：宋晓芙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睡着了。
其实她原本打算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睡相来博他的同情，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太累，竟然真的就这么睡死过去，姿势一点都不优美不说，还打起了煞风景的小呼噜。
“……”胡潜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他把人赶出来的。他走上前，轻轻地在宋晓芙的肩膀上推了两下：“别睡了，会着凉的。”
宋晓芙正在做梦，梦里的她拿着那个代表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的沉甸甸的奖杯，被台下一片相机的闪光灯给闪得头晕。现实中的她蓦然在阴暗又冷清的楼梯间里醒来，这巨大的落差让她一时间无法适应。
已经没有人愿意帮她了，她必须得赖上眼前的男人。这是胡潜的脸闯进她的视野时，她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她猛地倾身上前抱住了胡潜的腿，几乎不用酝酿眼泪就大颗大颗地从脸颊上滚下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随便乱动你的东西。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呜呜呜……我没有朋友，又和经纪人解了约，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呜呜呜！”
“……”胡潜被这个姿势窘得满脸通红。
他试着拔了一下自己的腿，立刻被宋晓芙抱得更紧。她的眼泪和鼻涕全部都蹭在他的裤子上，甚至把他的裤脚都打湿了。良久，他终于叹了一口气。
“你、你先进屋吧！”
“好！”前一秒还在擦眼泪的宋晓芙光速一般地拎起行李就冲进屋里，生怕他会反悔一样。
“……”
于是，胡潜的生活里就这么多出了一个人。
“我不会白住你的房子的，我可以给你打扫卫生、做饭、整理房间！”
可在说完这些话的半个月后，宋晓芙就怡然自得地坐在胡潜刚刚擦干净的沙发上，吃着他刚刚洗好的水果，并且毫不客气地指挥他再给电视换一个频道。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懒洋洋地拿出来举到耳边：“喂？”
……
“你说什么？在哪儿？”
宋晓芙讲了两句后便脸色大变。胡潜还在一旁晕乎乎地想着这是为了什么时，她已经飞快地站了起来，顺便还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一起拉了起来：“我们走！”
“去哪？”
“那个骗我钱的编剧找到了，现在就在影视城跟组！”宋晓芙松开胡潜，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意，“敢骗老娘的钱，我要他走着进来，爬着出去！”
胡潜想说他还是留下来看家算了，宋晓芙凛冽的目光“嗖”的一下甩过来，让他打了一个寒战，立刻紧紧地闭上了嘴。
六
影视城那扇被涂得金灿灿的大门猛然闯进视野里的时候，胡潜觉得自己的头上像挨了一个闷棍似的，脑袋开始“嗡嗡”地疼起来。他已经快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宋晓芙现在满脑子都是待会儿怎么收拾那个骗子编剧的事情，拔了车钥匙，急匆匆地下了车，走了两步才发现胡潜没跟上来。她一转头，发现那人还呆呆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她走回去，不耐烦地敲了敲车窗：“你还在磨叽什……”话语中断，她终于注意到了胡潜白得不太正常的脸色，“喂，你没事吧？”
“喂！”
胡潜一副随时都要晕过去的样子，抖着手摇下车窗：“我……我在车里等你好不好？”
“你是打算让我一个弱质女流去对付里边的一帮牛鬼蛇神吗？”宋晓芙立刻瞪圆了双眼。虽然不知道那名编剧跟的是什么剧组，但总归不会有人站在她这边。她铆着劲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揪着胡潜的袖子把他拉下车：“你到底在怕什么啊？里边的那些人难道会揍你吗？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
里边的人的确不会揍他，可他宁愿迎接他的是一顿胖揍。那些人中有他曾经的同事、上司、合作对象，甚至是下属，他害怕的是看到他们眼里的同情。
“宋、宋晓芙，我真的不去了……”
“胡哥！”
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胡潜挣扎的身影僵在原地。宋晓芙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抱着几杯热饮，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再看胡潜，他的脸上已经连最后一丝血色都彻底看不见了。
她突然明白了刚刚他死活不肯跟她进去的原因。
他曾经被奉为编剧圈的新晋大神，可是在接连遭遇了爱情失败、婚姻破裂后，甚至连剧本都写不出来。原来，那种从天堂直接掉进地狱的落差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体会。
宋晓芙面无表情却动作迅速地把胡潜塞回车里，然后冲着那个助理骄傲地扬了扬下巴：“看清楚再叫。胡什么胡，我是你宋姐！”
对方回给她一副十分嫌恶的表情。她也懒得生气，利索地回到车里，点火发动车子，向着来时的方向开出去。
胡潜一直到她开出一段路后才找回一点理智，但脸色依旧是苍白的：“谢谢。”
宋晓芙“哼”了一声。
“可是你的钱……你不去要回来了吗？”
“还不都是因为你……”宋晓芙从后视镜里看了胡潜一眼，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一个弯，“算了，反正影视城里那么多人，要是真的吵起来，估计我也捞不到好处。”
听完后，胡潜便没有出声了。车里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后，她才重新听到他嗫嚅着说了一句：“对不起。”
宋晓芙的心情忽然变得比刚才更差。
七
“你到底是怎么混成今天这样的？”
回家的时候，她顺便从楼下的超市买了一箱酒。两个心情都不大好的人面对面坐下，一人开了一瓶，然后闷头喝起来。
“我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次看到懦弱成你这样的男人！”
胡潜把苦中带咸的液体咽下去，面对宋晓芙的奚落，也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
“……你和你前妻到底是怎么离的婚啊？”
“我很喜欢她。”
……
“然后呢？”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宋晓芙有点恼火。他喜欢着他的前妻……然后他们就离婚了？！
“她不喜欢我了。”
“……”
应该不是“不喜欢了”，而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吧？宋晓芙在心里默默地想，就像她当初不喜欢宋祁明，却还是对他的追求甘之如饴，最后甚至选择嫁给了他一样。
这种婚姻的后果就是，当丈夫遇到哪怕只有半点危险的时候，妻子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抛弃。
她想，她和胡潜的前妻大概是同一种人，胡潜和宋祁明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你啊……”她想说“是包子就别怪狗惦记”，可一想到用“狗”字来形容自己似乎不大好，只好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你以后见到像你前妻……和我这样的女人，记得绕道走。”
胡潜立刻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眸子里亮晶晶的。
……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在钱拿回来之前，我是不会搬走的。”
两个人喝了不少酒，夜里，宋晓芙被尿憋醒，发现书房的灯居然亮着。她走过去，发现胡潜居然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喂，”宋晓芙走上前去拍了拍胡潜的肩膀，把他吓了一大跳，“你不会是在写遗书吧？”
胡潜抬起头，脸上一副想哭却又死死忍着的表情：“我、我写出来了！”
“……”他不会喝酒喝疯了吧？她这样想着。
“虽然只有第一场，但是我写出来了！”胡潜把手里的稿纸捧到宋晓芙的面前，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学生，“剧本，我写出来了！”
这几年来，每次只要提起笔，脑海就一片空白，然后陷入“再也写不出一个字”的恐惧里的他终于找到了一些当时的感觉，写出了完整又不卡壳的第一幕！
宋晓芙也是一喜，抢过了手稿，细细地看起来。
这不是……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宋晓芙满头黑线，“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打算把我写成女主角，然后把你自己写成男主角吧？”
那家伙居然激动地点起头来。
“……”
“我从晚上的时候就开始这么想了。我想写一个演员和编剧的故事，两个人在最落魄的时候阴错阳差地走到一起，然后相互扶持着走出低谷。”
宋晓芙嘴角抽了抽，对上胡潜充满期盼的眼神，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不错”。
互相简单地说了晚安，胡潜重新热血沸腾地投入他的写剧本大业里，宋晓芙则回到房间关上门，却再也睡不着了。
就在刚刚，她在胡潜的眼神里看到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八
万事开头难，在胡潜的剧本突破了写不出第一幕的诅咒之后，进展也变得飞快起来。可对比起胡潜一天比一天更好的状态，宋晓芙的情绪却是史无前例的糟糕。
他们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没有解决——资金。
胡潜把通讯录里所有能叫得出名字的人都联系了一遍，在终于得到一个稍有兴趣的表示之后，他和宋晓芙差点激动得抱头大哭起来。
……
“……什么！你说要让她来当女主角？”这通谈判只进行了一半便再也无法继续了。
那个制片人从看到宋晓芙的那一瞬间开始脸色就不大好，在听到胡潜那个“这部戏必须用宋晓芙做女主角”的附加条件之后，脸上的表情更是像生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胡潜，你是疯了吗？你到底知不知道她以前都做过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胖子的脸上写满敦厚和老实。
“……”制片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边默不出声的宋晓芙，把一肚子火气全部向她撒去，“你先出去！”
“……”宋晓芙依言照做，并体贴地带上门。
然后，她就听到那个制片人的咆哮声穿透了厚厚的门板直冲天际：“你是傻子吗？！你知道现在业内的人都是怎么称呼那个毒妇的吗？扫帚星、捧高踩低，心还不好！连她的经纪人都不要她了，你还来充什么英雄？就算你看不到宋祁明的前车之鉴，难道你也忘了那些在你前妻那里吃过的苦头吗？胡潜！”
“……她不是扫帚星，”男人的声音依旧唯唯诺诺的，好像还被吼得有点晕，“她对我很好。如果不是她，我根本写不出来这个剧本。”
“你你你……这样，我可以容许她在电影里露个脸，但是女主角的事情没得商量！”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在干吗？”
“我要走了，”胡潜木讷地说着，“我答应过宋晓芙，只用她做女主。如果不是她担任女主角，我就不拍了。”
……
“滚——”
胡潜带着厚重的脚步声果然“滚”了出来，而宋晓芙在他开门之前匆忙跑下了楼。
胡潜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如果换成是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抛弃掉。可是她一边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像被一只小手揪着一般，胀胀地疼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胡潜依旧在掰着手指想办法。
“要不我把房子抵押出去，加上我剩下来的存款……大概加起来还能凑到一百万！”
宋晓芙别过脸，不去看他眼底的关心，嘴里还不忘冷冷地嘲讽道：“呵呵。”
“你那点钱还是留着给自己养老送终吧！再说了，你觉得我赌上整个演艺事业的电影是你那区区一百万就能搞定的吗？”
“我们可以慢慢来的，实在不行，就先从小成本电影开始……”胡潜的后半截劝说在某人仿佛要杀人一般的目光中自动消音。
“谁要跟你‘我们’？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才不会找到你。还‘慢慢来’！你以为我很闲吗？”
“……”
“谁要拍小成本电影了？是拍出来被人当成笑柄吗？你知道我和宋祁明还没离婚的时候，拍一支MV的投资是多少吗？八位数起价！你的一百万到底能做什么啊？！”
“你、你为什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
胡潜看向宋晓芙的目光里带了一点委屈：“就算这次没谈成，我们也可以……”
“还在‘我们’！谁和你‘我们’了？你是你，我是我！拍完这部戏后，我们还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连见面都不用打招呼的路人甲跟路人乙好吗？”
胡潜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宋、宋晓芙，其实我……”
“不许说！”宋晓芙恶狠狠地瞪回去，撞上胡潜毫无保留的眼神，心中一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你，我们不可能。胡潜，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我要的是站在金字塔顶上藐视那些看轻过我的人，我要的是每天出门坐豪车，要的是购物有一群助理前倨后恭地跟着。而这些你都给不了。”
“我可以努力……”
“你再努力也给不了。”她冷静又无情地把他的希望彻底戳破，“我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种人，你死心吧。”
……
宋晓芙不想再和胡潜讲话。因为出来时并未开车，她扔下他，直接上了路边的公交巴士。
冬天的风从大开的车窗外灌进来，吹得她一脸冰冷，她终于觉得自己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失控了。在这种紧要关头，她是不应该和他吵架的。
宋晓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每当胡潜用那种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神看向她时，她便控制不住自己，着急地想和他划清界限。明明她最擅长的是将所有追求者圈在一个暧昧又好掌握的距离里，却在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破了功。
一定是因为自己实在是太讨厌胡潜了，宋晓芙心想，讨厌到连和他虚与委蛇都不愿意。
像胡潜这种没有任何魄力，随便被人赖上就让对方住进家里，竟然还一本正经地为了她的女主角奔波起来的傻瓜，就应该找个一样没什么大志向、只想相夫教子的傻女人，然后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他们傻傻的一生。
她并不属于这样的剧情。
宋晓芙暗暗下定决心，等忙完这一阵，就火速找个房子搬出去，而且房子还要离胡潜的家越远越好。
“车上的乘客请注意，前方到站：联北路。”冷冰冰的广播声拉回了宋晓芙的注意力。
她抬眼向外望去，占了整整一层楼的巨大招牌闯进了她的眼帘，招牌上面写着：宋祁明律师事务所。
九
“真是好久不见。”
宋祁明整个人放松地靠在老板椅上，掩在镜片后边的视线里充满戏谑。宋晓芙挺直脊梁，站在办公室中央任他打量，脸上火辣辣的，像是正被人无声地扇着耳光一样。
“你看上去过得不错。”
“托你的福。”
“我说的是真的，”宋祁明的嘴角微微翘起，“听说你还打算自己拍电影？”
“是，”宋晓芙勉强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剧本都找好了，就是资金还没有到位。”
“……所以你是来找我拉投资的？”
宋晓芙抿着嘴不说话，宋祁明愣了一下，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宋晓芙，我真是低估了你愚蠢的程度。我原本以为离婚已经是你这一生做得最蠢的一件事情了，没想到你还能更蠢。现在，恭喜你又一次刷新了我对你的认识。”
宋晓芙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那三个字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
“对不起。”
……
“你看，才间隔不到五分钟，你就又做了一件蠢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你？”
“……求求你。”
宋祁明脸上虚假的笑意终于散尽，他用极其冷淡的眼神盯着她：“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你还记得离婚那天我是怎么挽留你的吗，宋晓芙？我请求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向你保证一定能处理好手上的案子。可是你呢？哦，对了，那时的你在忙着清算夫妻共同财产，连听完我解释的时间都没有。”
“对不起。”
宋祁明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戴上一张和蔼的面具：“宋小姐，你不觉得只是嘴上说说显得很没有诚意吗？”
宋晓芙抬起头，宋祁明冲着她点了点头：“我这个人比较心软，如果你对我跪下哭着认个错、忏个悔什么的，说不定我一松口，你电影的启动资金就有了对不对？”
宋晓芙的脸果然黑得不能再黑，宋祁明微微一哂：“我就知道你做不……”
只听见“扑通”一声，宋晓芙就单膝跪到了地上。
“你……”
“当初背叛你是我做得不对，我请求你的原谅。”
……
“这是为了那个和你住在一起的编剧吗？他叫……胡潜？你喜欢他？”
宋晓芙态度坚定地摇头。宋祁明和她对视半晌，眼底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表情也重新回归到漫不经心。
“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宋晓芙回到住的地方，一拉开门就看到胡潜那张布满焦急和担心的脸。
宋晓芙的心无端烫了一下，然后她把手里的合同拍到胡潜的脸上。
“你到哪里去了……这是什么？”
“合约。”
对方投来狂喜又不太确定的眼神，宋晓芙冲他点了点头：“电影的资金有着落了。”
“真的，真的？你是怎么做到的？”胡潜欣喜若狂地翻开合同打算仔细看，宋晓芙却伸出了一只手直接按在封面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吗？怕我在合同里设陷阱坑你吗？”
“……不是的！”胡潜慌张得只想大叫，却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我我……愿意被你坑啊！
“那你愿意签字吗？”
胡潜用力地点头，宋晓芙拿了笔递到他的手里，他忙不迭地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很好。”宋晓芙满意地点点头，“初始资金只有八位数，但是在拍摄过程中还会有投资陆续跟进来，加在一起应该够你折腾的了。但是你记住，一旦中途退出或出现任何违反合同约定的行为，你需要承担的违约金将是你得到资金的两倍。”
胡潜的头已经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你相信我，我们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嗯，”宋晓芙难得地对着他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相信你。”
你一定会成功的。
十
这个年末最轰动的新闻大概就是销声匿迹了三年的编剧胡潜重新出山了。他的新剧《转弯的线》在剧本筹备阶段就获得了以“宋祁明律师事务所”为首的一大批赞助商的赞助，金额高达九位数。这部汇集了国内最高水平的导演、演员以及后期制作团队的电影将于十一月正式开机，历时三个月后顺利杀青，还未上映便吸引了观众的眼球。
可是在这部电影的演员职员表里，并没有宋晓芙的名字。
事实上，她在合同正式生效的第二天就自动离开了，这是宋祁明对她开出的条件。
“投资电影和投资你中间，你只能选择一个。也就是说，我可以给胡潜的电影投钱，但是这部电影必须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或者，我再给你投资一部和胡潜毫无联系的电影。你选什么？”
她选了前者。
宋晓芙刚走出律师事务所便后悔了，做了这么多，还被人骗走了五十万，最后她却什么都没有赚到。可她竟然没有一丁点想要折回去重新选的念头，一定是和胡潜在一起待久了，他的“圣母病”也传染到她的身上了。
宋晓芙心想，她欠胡潜的房租算还清了，甚至欠胡潜的许许多多东西都能一起还清了。
电影上映的那天是大年初三，宋晓芙用厚厚的围巾裹住脸，挤在人群中间，和其他人一起进了电影院。
《转弯的线》讲的是一个落魄女演员和一个落魄男编剧的故事，女演员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遇到同样低潮的男编剧，两个人都指望借着对方的东风翻身，却在不知不觉中卑微又矛盾地相爱了。
故事的最后是男编剧写下了第一部卖座的电影，由女演员担任女主演，两个人在电影的首映式上同时向对方表白，然后幸福地拥抱在了一起。宋晓芙看得直发笑，心想，亏那个家伙能想出一个这么童话的结局。
片尾曲一首连着一首，整个电影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她像老僧入定一般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然后她就看到银幕上的画面由黑转亮，胡潜的脸露了出来。
“喂？喂？”他对着镜头试探地打招呼，“已经开始录了吗？”
“……”
“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工夫才说服导演在结尾留下这个彩蛋，虽然这大概对导演来说并不是彩蛋。”胡潜窘了一下，尴尬地挠头，“这是我三年来写出的第一部电影，可对我来说它不只是一部电影，还是我这段时间人生的一个记录。”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拿起笔，脑海就一片空白。我害怕和人接触，害怕遭遇同情，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和外界隔绝的小世界里，自暴自弃。我原本以为自己会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是她把我从封闭的人生里拉了出来。”
“宋晓芙，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本该是你的。”镜头里的男人忍不住哭了出来，“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大结局
宋祁明本来还没指望能从胡潜身上捞回多少成本，结果《转弯的线》连续六周蝉联票房榜首的成绩一出来，他便狠狠地受了一回惊吓。
虽然他并不喜欢胡潜，但商人从来不会拒绝回报是投入十几倍的机会，于是开始认真地考虑和胡潜长期合作的事宜。
可是某人丝毫没有咸鱼翻身的自觉，合约不肯续签，经纪公司来找他，甚至连面都不肯见。投资人联合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他对着一众面露期待的记者，来来去去只有那反复的一句话：“你们知道宋晓芙在哪里吗？”
宋祁明简直气得胃疼。
而他那个同样不让人省心的前妻宋晓芙，竟然真的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宋晓芙不出现，胡潜便不肯写新的剧本，于是他明明恨死了这两个人，却又不得不动用所有的人际关系去找宋晓芙。他不信宋晓芙那个不甘寂寞的女人真的放手了，可他联系完了所有认识的导演，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他想起那天在律师事务所问宋晓芙是不是喜欢上了胡潜时，她坚定地摇头的场景。
可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放弃了想翻身的宏图大志，放弃了所谓的事业，还对着并不待见的对象下跪道歉，那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
结束了一天匆忙的行程，宋祁明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照例拐去胡潜那儿看了看。瘦了一大圈的胡潜沉默地坐在客厅里，看着宋晓芙出道时演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电影，还跟着屏幕里的宋晓芙一起笑一起懊恼，看起来像一个傻子。
宋祁明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她一直不出现，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她不会一直不出现的。”胡潜回过头来看着他，两只眼睛在夜里显得亮晶晶的。
他相信宋晓芙一定会回来的。
他一直这样相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