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湖越来越乱了。
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魔教女,生活在这样的乱世,感到压力很大。
我娘本出自名门正派,天虞山掌门洛云海是我亲舅舅,据说当年我娘也是引无数英雄豪杰尽数折腰的武林一枝花,只可惜她嫁给了我爹。
说到我爹,堂堂巫陵陵主,那真是令天下人齐齐发指的一代混世魔王。听娘亲说,当年我爹的名声,已经臭到一喊出名字,整个街坊邻居都要跑出来扔臭鸡蛋的地步。而我娘依旧毅然决然地跟了我爹,甚至不惜跟天虞一脉断交,单凭这份胆识,做闺女的我佩服得很。
后来,经过爹娘的不懈努力,这个世界上有了我和我哥。我们俩从小养尊处优,在巫陵无不被高高在上地捧着,人人称羡。可谁又能了解我作为魔二代的悲哀?说得直白点,有谁天生就想做坏人呢?
我哥却常常告诉我:“人之初,性本恶。”
唉!道不同,不相为谋。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离开巫陵,改名易姓,单枪匹马闯江湖,这一闯就是十年。这十年来,我家人四处找我无果,谁又会料到,堂堂巫陵陵主的女儿,会跑到正派地盘,痛改前非,做起正经生意。
说来惭愧,我说的正经生意实是经营一家私立幼儿园,专为江湖人士照看孩子。我作为幼儿园园长,制定了相当严苛的入学标准。这些标准引来无数武林豪杰追捧,他们出于种种原因,争相将孩子送到我这儿来栽培。经过十年的摸爬滚打,我在江湖总算扎稳了脚根。
十年弹指一挥间啊!今晚月色甚美,把酒对月,不禁就感慨了许多。
突然,一阵叩门声传来,我闻声赶去后院,推开门,却见一黑衣男子,身上有多处刀伤,覆着面,看不见容貌,只一双黑眸深深投射而来,直映入人心底。
他缓缓从身后推出来一个八九岁大小的小女孩,强撑着道:“烦请姑娘替我照看一下孩子。”声音浑厚好听。
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合规矩,又不愿节外生枝,于是道:“我们幼儿园不是什么人都收的,首先得符合年龄限制。你的娃最少也有九岁了,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标准;另外,我们这里学费也很贵,而且只收现金……”我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衣服破破烂烂,实在不像出门带钱的主,又道,“公子要不改日再来?”
那男子微微抿嘴,从袖中掏出一物递在我手上。
我仔细一瞧,顿时大惊。
这……这不是我们巫陵常年供奉在密室里,能解百毒的魔莲吗!
“还够吗?”男子轻声道。
我勉强一笑:“够是够,只是……公子从哪里得来的这宝贝?”
远处阵阵厉风袭来,那男子侧耳倾听,眉头一皱,上前一步,在我耳边道:“东西暂时押在姑娘这里,劳烦替我藏好茵茵,三日后宣山伏魔洞见。”说罢,纵身一跃,消失在月色中。
不一会儿,远处又传来阵阵刀剑声,我急忙带着孩子进了院子。
2.
我替茵茵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服,因得到她爹的嘱托,也不敢让她与其他孩子接触,只得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厢房里,派专人照顾。
起初,我用尽法子企图从她口中打探出她爹的身份,不得不说,这小丫头牙关很紧。
凭我问她什么问题,她只会回答一句:“我爹不让说。”
第二日便有几个青年来我幼儿园搜查,虽然相隔十年,我还是一眼便从他们衣服上的蓝蝴蝶纹理看出,他们正是来自巫陵的教徒。
我爹不仅武功一流,画工也很有造诣,早些时候曾经设计过几套绣有不同图案的教服,以此分出教徒等级。如果我没有记错,蓝蝴蝶纹理只有中级教徒才可以穿。
看来巫陵真是大不如前了,中级教徒居然这般年轻,也难怪他们不认得我。十年以前,他们怕是刚进巫陵学艺,与我正好错过了。
因我开的幼儿园在白道地界,他们自然不敢硬搜,只面上打探一番,被我敷衍几句便走了。
第三天夜里,我带着茵茵一路跋涉,行至宣山脚下,只可惜宣山上的洞穴没有几千也有几百,等我们找到伏魔洞时,发现茵茵她爹已经躺在石台上奄奄一息。
茵茵一见到她爹就哭着扑了上去,她爹徐徐睁眼,吃力一笑,摸摸她脑袋示意没事。
我站在一旁打量,他面上仍覆着黑布,身上的伤貌似比三天前更严重了些,我伸手去扯他面上的黑布,却被他挡开。
被他这么一挡,我倒尴尬起来。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他蒙了三日面,好歹拿下来透透气,顺便也让老娘见识见识少侠的花容月貌。如此被他挡开,倒好像我有意轻薄他似的,只好讪讪起身,走到洞口,回头留了句:“孩子我给你送到了,就此别过。”
身后又传来一阵急切的咳嗽声,我半步还未迈出,就被茵茵抱住大腿,她哭着求我:“大娘你救救我爹吧!”
大娘……
还从未有人这样唤过我。
我回头迎上她汪汪的泪眼道:“小朋友,你娘大概没教过你,出门在外,甭管见了比你大多少的女人,都要叫姐姐!另外,我连你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我怎么敢救他。万一他是坏人,我救了他岂不是为虎作伥?”
茵茵连忙给我磕头道:“我爹不是坏人,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漂亮的大姐姐,求你救救我爹吧!”
我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就最受不得别人夸我漂亮,既然受用了,自然免不了去将她爹爹治上一治。
由于他穿着夜行衣,哪里受伤却不便探看,我清了清嗓,吩咐茵茵到洞外守着,自己在洞中三下五除二把他给剥了个精光。
不得不说,茵茵她爹身材很棒。
还好茵茵他爹此刻昏迷不醒,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好歹心思又摆正了。
从上到下扫了一眼,他的伤虽多,却多为小伤,我利落处理好几处伤口,上了药便为他包扎好。
最让人头疼的是,他有一处极深的伤口,伤在小腹,不错,这真是个尴尬不讨喜的位置。
我做贼心虚地探了探洞口,硬着头皮探向他小腹,一触到伤口,他便闷哼一声,真是销魂。我急忙咽了口口水,草草包扎好,又替他换了预备好的干净衣裳,往洞外走去。
行至洞口,突然听到石台之上传来茵茵她爹无意识的一声梦呓:“阿棠……阿棠……”
我顿时感到血液直冲天灵盖,我已十年没被人这么唤过。
如此,我脚也软了,心也慌了,一时失神便连滚带爬到茵茵她爹跟前,迫不及待地揭开他覆面的黑布。
黑布之下,是一张极俊秀的脸,虽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可依旧掩盖不了他动人心魄的容颜。是了,原先他就是这般,当他闭上双眼休憩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就如同一只停歇在水幕之上的蝴蝶,微微浮动着。
我浮在他耳畔,听他轻轻地、无意识地吐气道:“阿棠……你究竟去了哪里……”
3.
我气急败坏走出伏魔洞,茵茵见我出来,急切向我询问她爹情况。
我找了块石墩子坐下,平复了一下心情,语重心长地问她:“茵茵,我问你,你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居然向他下这么重的毒手。”
我看那小丫头楚楚可怜,眨巴着眼睛,委屈得很,张口就来一句:“我爹不让说。”
我重重点头:“好啊好,你不说是吧,可以,老娘这就告诉那些邪魔外道,说龙首山掌门廷子析在我手上,到时候他们找来,你也别慌,只管告诉他们你爹不让说,你看他们会不会把你爹给卸了!”
茵茵一听这话,目瞪口呆,只得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原来,十年前茵茵她爹独闯巫陵,打伤巫陵老老小小一众人等,私入密室,强取魔莲。自然,从此他便得罪了巫陵,得罪了巫陵也便得罪了广大魔教。黑白两道本就势不两立,此番龙首山作为白道之首,其掌门公然挑衅黑道老大,自然更是将两派的对立推向顶峰。
想必巫陵被廷子析公然抢夺圣物之事有失颜面,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派手下暗中追查那盗贼下落。
我再问她爹抢魔莲的因由,茵茵却不甚清楚。
“你们父女俩不好好地待在龙首山,没事出来瞎跑什么?”我气恼,既然知道黑道的人在追杀他,就应该待在山上,魔教的人不敢贸然发难,自然拿他没办法。
茵茵老老实实道:“龙首山是哪里?茵茵从来没去过。我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爹爹漂泊在外,有时住在南边的云瑶谷,有时住在北边的赤望丘,却从来没住过一处叫龙首山的地方。”
我这才知晓,这些年,廷子析居然没有回龙首山。真是太有本事了,好好的掌门不做,又犯起老毛病了,游山玩水,这掌门当的,忒惬意。
是了,当年我初遇他时,他不正是在游山玩水嘛。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年春光无限好,正是我励志要脱离巫陵的大好日子。
出发前,我先去紫竹林拜访了我多年结交的一位友人,正是那位自诩天定风流,才情无限,屹立于黑白两道之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的一条铮铮汉子,江湖人称神医花向爷。
他有一手绝活,就是可以把人易容成任何模样,配合一粒药丸,嗓音也可以变换,且能持续一年。小时候我经常找他将自己易容成娘的模样,穿着娘的衣服,坐在大堂之上欺负我哥哥。那时因我哥还未发育健全,智商有限,因而此招屡试不爽。
那次我去找他,是请他将我易容成我表妹的模样,没错,就是早些年跟我娘断交的那位天虞山舅舅他唯一的女儿,唤作海棠。去年我舅母去世,舅舅曾借此机会想与我娘恢复邦交,特叫海棠来巫陵报丧,就是那次,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洛海棠,嗯,是个好名字,姿色也尚可,如此,找我的人便是有画像,也保准认不出,又是白道中人,说出去也体面。
我借着洛海棠的容貌,十分受用地闯起了江湖,赶了半日的路,好容易到了城镇,找了家高档酒楼吃菜喝酒,就是这时,廷子析一路优雅淡然地入了店。
他坐在我对面的桌子,那时我因饿了好几天,所以吃东西时就不免狼吞虎咽。他在我跟前这么一坐,倒叫我自惭形秽起来,因为他实在太好看了。我哥和我爹都是魔教里出了名的美男子,可他们俩加起来也没有廷子析好看。
等老板前来向我结账的时候,我才傻了眼。我哥曾经跟我说:“咱们魔二代最大的好处就是出门不用带钱,咱们天生就该吃霸王餐!”
起初我边吃边盘算着,等结账时,就把腿往桌上那么一踩,送他一句:“老娘就要吃霸王餐怎么着?”如今有着廷子析,“老娘”二字愣是说不出口了。
那顿饭最后由廷子析请了。按他的话说,行走江湖,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这话说得非常好。
“在下乃天虞山洛云海之女洛海棠,这账我记下了,改日一定登门奉还公子。”我讪讪报上我那倒霉表妹的名字,他日若算账,也只得算到他们天虞山头上,本姑娘撇得一干二净。
酒饱饭足,我们俩本该就此别过,可刚出酒楼大门,他便被一群杀手打扮的人包围起来。为了报答他请我吃饭的大恩大德,我替他收拾了他的仇家。
他一时感激,又要请我吃饭,我怎么好拒绝?
饭桌上他告诉我,他是龙首山掌门廷子析,我当时就惊呆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居然能当白道之首龙首山的掌门?
他嘿嘿一笑:“在下没旁的本事,在龙首山学艺多年也全无长进,唯家境还算殷实,有点小财,这龙首山掌门一职实乃家父替从我师父那里花钱买来的。实不相瞒,在下真正的志趣在于给人看手相。”
我急忙兴高采烈地伸出手给他瞧。
他摸着我的手,若有所思,谁会想到,这一摸,便摸出了感情来。
4.
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趴在昏迷的廷子析身侧睡着了。此刻他伤势已略有好转,我略感欣慰。
方才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梦和十年前几无差别。
梦里,我和廷子析一路跋山涉水,他弱不禁风,我力大无穷,我很有担当地替他挡去一路追杀他的仇家,他受我照拂一日比一日滋润。最后我们寡不敌众,双双坠崖,崖下别有洞天,是一处天然峡谷,我们在谷内搜寻了几日,发现这谷子除了跳崖,竟没有别的法子出入。
我在这边焦头烂额,廷子析倒是很洒脱,他对我说:“我们就留在这里不好吗?你看,我不会武功,你留在这里可以保护我,你若走了,我怎么办?”
我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一路下来,我发现他的仇家真的很多,有白道也有黑道,有些还是熟面孔,如果不是我在身侧,他恐怕早就死了千次万次了。
于是,我们就在这处峡谷住下,并给它取了个颇有情趣的名字,唤作云瑶谷。
有一日,我在河边抓鱼,廷子析心怀不轨地走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与我商量:“阿棠,我们恐怕这辈子都会困在这里了,这里除了你和我,好像也没有其他人,横竖你是没旁的选择了,不如找个日子嫁给我?”
三日后,我们对着我在河边抓的那头肥鱼,拜堂成亲。
洞房花烛夜,他吻着我的背脊一路而下,在我身后缓缓道:“阿棠,你这背后的凤凰够威风,跟魔教的图腾有些相似。”
我吓了一跳,赶紧用被子盖着身子,缩在角落里。
他说得不错,这凤凰文身是我从小刺的,我哥哥背上刺的是条龙,我们巫陵直系子孙都要用这种特殊的纹路手法刻印图腾,以示身份血统。
廷子析是白道中人,自然是痛恨魔教的,我既然已经做了他妻子,又心属于他,自然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开什么玩笑你,我怎么可能跟魔教有牵扯,我最恨魔教了,恨得透透的。”我支支吾吾地解释。
那晚,廷子析抱着我入睡,我深深觉得,人生是如此辉煌,生命是如此精彩。
没多久,我便怀有身孕,身子多少不方便起来,抓鱼偷鸟的事就全权交给了廷子析。每到夕阳西下,他便扶我到河畔看日落,说:“七夕快到了,等你生产完,我就带你去赏花灯,我已经找到一条秘密通道可以出谷,到时我们一家三口下馆子去。”
七夕节赏花灯,多美好,可惜我终是无福消受。
一日,谷内闯入几个黑道中人,其中一个还是我巫陵的苍长老,好在我换了表妹的容貌,他未将我认出,却认得廷子析。他们几个人将我们团团包围,道:“廷子析,你师父几次三番与我魔教中人作对,待老夫我替巫陵无辜教众讨回公道!”
说着,就使出一招梨花万支。我挺着肚子,护着廷子析左躲右闪,回了一招黄沙漫漫。许是用力过猛,动了胎气,肚中一阵阵钻心的痛袭来,我知道,我们的孩子即将出世。
廷子析带我顺着他刚发现的小道逃出云瑶谷,我们避在一处农家,就在那里生下了我们的女儿。
次日清晨,我发现自己竟中了苍长老的一枚带毒梨花镖。这毒并非无药可解,我们巫陵的魔莲就能治,或是有神医花向爷在,我也尚能保命。只是此处无论离巫陵还是紫竹林都相去太远,就是换着马连夜赶路,怕是也早就毒发身亡了。
生死有命,所幸我看得很开,我趁廷子析出去打猎,悄悄给我那天虞山的表妹写了封信,婉转地表述了我这些日子的情况,并希望她抬爱,能代替我照顾我女儿跟丈夫。我听说我那舅舅一直都有意将女儿嫁到龙首山,所幸我一直用的便是她的容貌、她的姓名,如今还她个百里挑一的夫君,实在不觉得欠她什么。
夜里我抱着沉睡的廷子析抹泪,在他耳边轻轻说:“廷子析,不要忘记我。”
趁夜我一路离开了他,刚好附近有一处风水宝地,唤作赤望丘,我在那丘上挖了一夜的土,终于替自己建了座坟,随处找了块牌子,刻上“林骠玉之墓”五个字。对了,我在巫陵从骠字辈,林骠玉是我的本名。
毒发前的一夜,我躺在自己挖的坟茔里,默默闭上了眼睛。
我终是福大命大,等我再次醒来,已经身处花向的紫竹林里。
原来,那夜花向刚巧路过赤望丘,乍一见到我的墓,委实惊了一惊。他把我从墓里捞出来,发现还有气息,喂了我一颗续命丸,这才保住性命。
等我养好身子,兴高采烈想去找廷子析破镜重圆之时,江湖传来天虞山与龙首山结亲的喜事,廷子析八抬大轿将洛海棠娶进家门。
也对,她才是真正的洛海棠,我即便易容成她的模样,始终脱不了魔教女的身份,只要我一日是魔教女,就终不能留在廷子析身边,他是最痛恨魔教的。这样想来,他娶洛海棠,是件好事。
如此,十年不复相见。
5.
十年后,他还是老样子,我却恢复了我原本的容貌,他不记得我,也属正常。
如同两个陌生人见面一般,他对我说:“素昧平生,多谢姑娘搭救之恩,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心中凄凄,面上勉强一笑:“大家都叫我玉姑娘。”
他在伏魔洞里养了个把月,总算身子恢复如初,我因着担心他伤口复发,二来无人给茵茵做饭吃,便干脆留在洞里,伺候起他们父女俩的日常起居。
今日刚好是七夕节,为了报答我的照拂,他邀请我去镇上赏花灯。
我心一酸,就答应了。如果我这辈子还能跟廷子析一起过一次节日,怕也只有这次了。
我们路过一处摊位,正值猜字谜赢大奖的环节,茵茵拽着廷子析的袖子硬要他参加。这不参加还好,一参加,愣是把头奖也给赢了回来。不过,这头奖,竟是摊主老伯那未嫁人的女儿。
十年前我与廷子析一路而行,便体会到他那与生俱来招惹桃花的本事,十年过去,他果真魅力不减当年,想那摊主怕是早就相中了他,就等他这上好的猎物跳入了。
谁知他左手娴熟地往我腰上一搂,十分客气地对那摊主道:“晚辈已有妻室,实不能再唐突这位姑娘,对不住了。”说罢,冲我迷人一笑。
很好,他竟拿我做挡箭牌使。诚然我也的确与他有夫妻之名,一时倒也不知如何驳回,只得愣在当场,见那摊主仍是一脸质疑,茵茵一把上前抱住我的腰,大喊一声:“娘!”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瞧我们这一家子。
正尴尬着,身后有人拍我,回头一看,竟是花向。他人如其名,穿得花枝招展,白底云锦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点做大夫的样子都没有。
“玉儿,几日不见,你都做人娘了。”他笑眯眯道。
我急忙解释:“误会……误会……”又凑在他耳畔道,“我是替他挡桃花。”
三人游变成了四人游。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加一个孩子,这画面别说有多诡异了。
行到湖边,花向提议两人一组划船,也不待廷子析同意,便拉着我的手,径自上了船。我回头瞧着岸上的廷子析抱着茵茵撑起了另一只船,他目光冷厉,脸色凝重,我突然想起从前我每每背着他乱跑,他便会朝我做这样的表情。
船上,花向严肃问我:“廷子析就是你那孩子的父亲?”
他这问题饶是让我惊了一惊。当日花向将我从坟里救醒后,并未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便多说,如今想来,当年我刚生产完,花向是大夫,一探脉自然能清楚大概。
我面上傻笑。花向望着我不住摇头,道:“你若有心回到他身边,就去告诉他真相,莫让旁人捡了便宜。”
我无奈摆手,正苦笑着,突听扑通一声,紧接着传来茵茵急切的呼救声:“救命啊,爹爹落水了!”
再看那船上,果真没有廷子析的身影,湖中不住冒出串串水泡,我不假思索跳下水,听到身后的花向也跟着下了水,待我们协力将廷子析驮上岸时,他已没了呼吸。
“渡……渡气!得给他渡气才行!”我慌张道,作势就要对上他的嘴。
花向在一旁质疑地瞅了半天,突然一把推开我,道:“慌什么慌,你会渡气吗?我来。”
周围围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花向的脸一寸寸地接近着廷子析的唇,就在即将贴上的最后一刻,原本昏迷的廷子析一抬手,结实地挡住了花向那张俊脸。
花向坏笑一声:“瞧,这不醒了嘛。”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我试探性地慰问他:“你没事吧?”
廷子析淡然扫了一眼一旁忍俊不禁的花向,冷言道:“花兄神力,子析瞬间就灵台清明了。”
6.
我担心廷子析一路再遭人追杀,于是决定将他们父女俩护送回龙首山再回幼儿园,我们与花向在城门口分道扬镳。
城门外,我问廷子析:“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会有巫陵的圣物魔莲?”
廷子析望着远山,道:“茵茵自出生起就带了娘胎里的胎毒,我才知道,我夫人生产前曾中巫陵的梨花毒,这毒只有巫陵的魔莲可以解。”
这便解释了十年前廷子析独闯巫陵取魔莲的因由,原来刚出生的茵茵也被我连累了。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看向廷子析,道:“所幸现今母女都平安,廷兄还是早些回天虞山跟夫人团聚吧。”
廷子析一怔,转而呵呵一笑:“看来你误会了。天虞山的洛海棠不是我夫人,当年许她留在龙首山只是为了有人能照看茵茵,毕竟我去闯巫陵,未必有命回来。”
说罢,他不说因由便马不停蹄地带我绕一条山路,行了半日,停在一处墓前。我揉了揉眼睛,原来他竟将我领到了赤望丘,眼前的墓就是当年我为自己挖的那处,只是我立的那块木牌已然不见,想必当年花向救我时也一并取走了。
他望着墓幽幽道:“这才是我夫人。”
我试探性地问他:“魔教的人害死了先夫人,廷兄你应该很痛恨魔教吧?”
廷子析低低道:“她没有死。我找到这里时,墓就是空的。至于你说魔教,还好吧,只是当年我夫人总爱表现得有多反感魔教似的,我为了配合她,也总得做做样子。”
我呛了一呛,他走上来拍拍我的背,替我顺气,我心虚地朝他笑笑。
回龙首山的路上,我思索了一路,既然他当年没有娶洛海棠,而他看来也没多仇恨魔教,那是不是说明,我们一家三口还有机会再续前缘?花向说得没错,不能让旁人捡了便宜。我暗暗下了决心,打算到了龙首山,等他恢复精神,就找个合适的时机把真相都告诉他。
可惜这个时机还没来得及找,我便出事了。
廷掌门多年不回龙首山,派中弟子乍一见到,纷纷夹道欢迎,所幸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掌门一次,皆感动得痛哭流涕。洛海棠从人群中兴奋地跑过来,她没有梳妇人髻,廷子析确然没有娶她。她见到我时,脸一下子便绿了,她只愣了一瞬,便发疯一般大嚷道:“魔女!她是巫陵的魔女林骠玉,快把这个魔女抓起来!”
龙首山的弟子们可没有他们掌门这么开明,一知道我是魔教中人,顿时个个使出看家本事,势必要将我制伏。
我只记得最后,廷子析漠然看着我,无声一叹,冷冷道:“把她关起来。”
半夜,廷子析没有来看我,来的人却是洛海棠。她冷笑着说:“当年你既然走了,如今又为什么要回来?你丈夫和你孩子,我会替你照顾好的。哦,对了,子析托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他最痛恨魔教的人了,他再也不想见到你这张脸。”
我还没来得及体味这话,就觉得背后一阵钻心蚀骨的痛楚。洛海棠举起一把滚烫的烙铁直直往我背后熨来,我疼得紧咬牙关,嘴唇被咬破,渗出一口血水。
“你可知你这该死的文身,害得我多苦。”她走到我面前,托起我的下巴,“还有,当年你既用了我的脸,今日我必要你还我一张脸!”说罢,将烙铁一横,毫不犹豫地戳在了我脸上,我眼前一白,疼晕过去。
7.
七天后,我从榻上醒来。
那日我被洛海棠虐晕过去,到了子时,我被茵茵摇醒,她用迷香迷晕了守卫,偷偷将绑着我的绳子解开,一路扶我顺着山下逃。可我一身烫伤,茵茵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难免吃力,我倒在乱草丛中,她的哭声引来了赶来救我的哥哥和阿爹。原来龙首山捕获魔教女的消息传遍江湖,他们连夜赶来救我,顺便把茵茵也劫回了巫陵。
哥哥见我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哪个毒妇这般忌妒你的容貌,哥哥替你收拾她!”
背上和脸上的伤虽已上过药,仍然火辣辣地疼,我找了块轻纱覆在面上,一身皮囊而已,我本不甚在乎,这张老脸,有它我也没多高兴,没它我也不会太悲伤。
哥哥又说:“你昏睡的这几天,龙首山的廷子析来寻,爹爹一怒之下,就把他闺女绑在了天龙柱上,结果那廷子析对爹说,你不能伤她,她是你外孙女。”
我一惊,忍着痛连忙坐起来。没可能吧,难道廷子析知道我林骠玉就是茵茵她亲娘?
“那……爹爹信吗?”
“爹爹跟他说,我看她不像我什么外孙女,你倒是很像我亲孙子。”
我苦笑,爹爹如何会信呢。
哥哥继续补充着:“他把魔莲还给爹爹,又接下爹爹三掌,爹爹才将他父女俩放了,但却死活不让他进巫陵见你。他在陵外站了三天,最后撑不住,昏死了,今日他门中弟子将他接回了龙首山。”
接下爹爹三掌?我皱眉,凭他那三脚猫功夫,能接下爹爹一弹指就不错了,三掌……怕是会要了他一条命。
他虽恨我,恨魔教,我却始终无法恨他。我一向知道自己色厉内荏,却没想到荏到这地步,竟连夜去了趟龙首山。
我摸进廷子析的房间,他躺在床榻,双眸紧闭,昏迷中不住咳嗽。我一探他气息,松了口气,还好,爹爹留了他一条小命。遂要转身离去,榻上人突然伸出手,抓住我胳膊,我因没设防,被他一把揽到榻上。
原来他是装睡,我太大意了。
我欲抽手,他却擒得更猛,我挥手挡他,他竟抓住我的手,顺势把我压在身下。此刻我才晓得,他是有功夫的,而且功夫不浅。从前我与他掰手腕,他都不见得能赢我,如今他这外露的气息,总得强我十倍有余,难怪当日能接爹爹三掌,怕不是爹爹手下留情,而是他本来就功底深厚。
算一算,他诓了我十年。
他一把扯掉我覆面的黑纱,见我一脸的烫伤,又是一阵咳嗽,他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凄凄道:“是谁……喀喀……是谁伤了你……”
我忍着泪抢过黑纱,覆在脸上,挣开他的手,跳窗而出。
是谁伤了我?
不是你吗?
8.
我回到巫陵的第三天,花向不请自来,他说找到法子治我的脸,我随他回了紫竹林。我发现茵茵在那里等着我,却没见廷子析的身影。茵茵一见我就扑了上来,叫了一声娘。
我诧异,疑惑望着花向。
花向嘿嘿一笑:“我跟廷子析做了笔交易。”
我问他是什么交易他却不说。我们三人在紫竹林住了一年,不得不说,花向真不愧是天定风流,才情无限,屹立于黑白两道之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的一条铮铮汉子。一年不算长,我脸上和背上的伤,在他的细心照拂下,悉数复原。
一日,他驾着马车,带我和茵茵在一院落前停下,我上前一看,原来是从前我经营的那家幼儿园,内里不住传来阵阵孩童的嬉戏声。
我走上前,轻轻推了门,只见院里一堆孩子围着一个素衣男子,孩子们高声祈求那男子给他们讲故事,男子拗不过孩子们的痴缠,便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男子,名叫小析,人人都夸他聪明,从小功夫便比别人学得快学得好。他得到了师父的赏识,被封为下任龙首山掌门。他爹要他娶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女子,唤作海棠,他没法,只好连夜逃了。在一家酒楼里,他遇见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吃饭没带钱,他就替她结了。女子说她就是海棠,男子为了让她厌恶,就说自己的掌门之位是花钱买来的,自己真正的志趣是给人看手相。他以为这样说,女子就不会嫁给他,没想到女子非但没觉得他无用,还伸出雪白的手,让他给她看手相。男子握上她手的那一刻,发现女子内力气息全不似正派人士,倒像是魔教的路数,这才猜想,这女子怕并不是真正的海棠。
女子一路都没看出他其实是假装不会功夫,替他挡去正邪两派的挑衅和伏击。他觉得那女子很可爱,被她保护着,突然就习惯了,如果有一天她不再在他身侧保护他,或许他真的会不适应。
有一日,他们遇到魔教的追杀,逃到一个叫做云瑶谷的地方。他为了能永远跟那女子在一起,用树丛掩住了通往外界的一条小路,这样,他们便被困在此处。他向女子求婚,希望她能永远保护他。他们对着一条快干死的鱼拜了堂,洞房花烛夜,他发现了女子身上的文身,才知道她便是巫陵陵主的女儿,他怕她会因此为难,便不说破。
后来,魔教的人闯到谷里,伤了她。她生下一个女儿,突然不见了,没几天,又突然回来,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他爱的那个女,虽然她们长得一样,名字一样,声音也一样。他把假冒的新娘子堵在门外,愣是不让她进门。
小析去巫陵找那个女子,她却不在,从此,他便带着他们的女儿,在江湖中寻了她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他被黑道追杀,受了很重的伤,逃到一处院子,他把孩子交付给一个陌生女子,女子不辞辛苦地照顾他们父子俩。有一天,他发现,他女儿手里有一张画卷,画卷上的图案和他失踪夫人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女儿说,是照顾他们的那个姐姐背上的图案,是她们一起洗澡时她觉得好看记下的。
他这才知道,寻了十年的人,就在眼前。
他们一起回龙首山,他本想辞去掌门之位带着孩子与她隐居云瑶谷,没想到她的魔教身份被暴露。他本想先安抚众人,将她关起来,深夜带她一同逃出去。等他半夜赶到大牢时,早就人去牢空,他们就这样又错过了。
故事讲到这里,一个孩子急不可耐地问他:“先生,小析是你吗?”
廷子析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回答。
我站在门口,泪水在眼中翻滚,花向站在我背后道:“一年前廷子析找到我,希望我想法子治好你的脸,我出于私心,让他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便是将老婆孩子都让给我,他答应了。他说他不能带给你快乐,带给你的都是痛苦,让给我,他很放心。”
我擦了擦泪,一步一踉跄地走到廷子析身后,轻声问:“小析最后找到那个女子了吗?”
廷子析身子一僵,缓缓转身,望着我,低笑,却目光坚定。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