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闻白羽之前,我遇见的,是夏夜并不鲜见的连绵的雨。高三学生都忙于复习与考试,我已经多日不关心阴晴,而那一日我却无法忘却。不记得云行走的声音和微小的水滴在空中碰撞的声音,也不记得云层加厚的堆积声音,只是有若有若无的雷声在天际翻滚,震破了厚重的云。雷声轰隆时,我刚好走到怀南高中田径场的看台上,暗红田径跑道被白线隔开,我每日踩着橡胶跑道跑六百米,心里默背着朝代表或政治辨析题,夜风中飘荡着类似葵花的味道。
8月24日的第一滴雨落下来时,耳机里张惠妹唱到”是我勇敢太久,城市充满短暂的烟火,无处躲。”现实中无处躲的是雨水,它打破了我每日在田径场慢跑的习惯。水滴从几亿公里的距离俯冲到地面,树叶被雨水袭击到翻出了灰绿色的背面。我意识到雨季之中,繁星有许多个夜不能施展光彩。雷声之后,雨停了,迅速而决绝,天际云蒸霞蔚。
我叫苏凝望,就读于怀南路高中高三( 2)班。19岁的还在读高三的苏凝望,眼色平淡,黑色直发,穿黑白两色T恤和淡蓝牛仔裤,同色波鞋。
我没有可被人铭记的个性以及事迹。所以一直相信,我生命的一切章节,写出来是要平铺直叙的,画出来也只能用白描的手法,就算用唱的也不会有抑扬顿挫。每当我想用一些词语来形容自己以方便作自我介绍,例如内向,固执,或者沉闷,才突然发现无论什么样的词语,只要是用来形容人的特质都会很苍白无力。你说一个人善良,是否肯定他内心毫无争斗心。我说我固执,遇到阵雨也会停止慢跑计划。这就像我们总想强调曾经怎样深爱一个人,而如果能用一两个字或成语来形容的爱,那就不算得爱。后来我发现我果然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形容我和闻白羽的过往。我只记得那些流言蜚语,当时曾执着,如果他也听说。
2004年的怀南高中并没有因为当年省理科状元由本高中培养而沸腾多久,因为那被清华录取的高度近视男只出现在舆论浪尖三天,就被上海某高中的体育交换生即将来怀南高中借读这一新闻而彻底挤掉。当8月25日那12名交换生真正到达怀南高中时,女生们将闲谈主题例如美瞳、韩剧、彩妆牌子全部屏蔽,与交换生有关的点点滴滴从此充斥她们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
闻白羽是其中翘楚,如果怀南高中有自己的搜索引擎,闻白羽的搜索量铁定高居榜首。
而我真正见到闻白羽,的确是在8月24日的雨夜,交换生到来的前一天。准确地说是2004年8月24日20点零4分,原谅我没有记住表针停在哪个位置上,当你面前站着身形颀长面容明晰的白衣男子,你不见得比我镇静。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那就是—一美少年。
19岁的闻白羽,蜜色肌肤,骨架嶙岣,使用一种类似葵花香气的运动香水。细雨中他穿着白色耐克运动服在田径场上慢跑,像一滴白酒被冻结在冰块里一样洁净。怀南高中残破的田径场第一次如此优雅。我从看台上望去,空旷场地只有他一个人。他脚下仿佛突然腾起绚烂的云,光芒从他身下散出迅速包围他大概185的高度直达天穹,勾勒出的凌杂边缘如同墨染一样经过我,他经过的景物于是静止,我在夏夜微风中被轻微震撼。
仿佛一个想象中的人,不动声色,突然降临。
我对美少年总是有许多偏见,他们通常肤浅,没有内涵和深度,沉迷于游戏或自恋。他们装成极其漠然的样子等待女生搭讪,一边与女生暖昧一边鄙视来自于她们的爱慕。他们没有礼貌,认为世界为自己而造,未来为自己而来。他们比美少女还要懂得利用自己的外表优势,将眉眼清秀作为种族天赋。他们只和与自己相似的美少女们交往,对外表平凡的人有洁癖,除非有求于她。
他们有太多太多缺点,可他们美,他们便得到众多爱护。让我等平凡但勤力(广东那边的话,就是努力做事,勤奋不偷懒)女生情何以堪?
所以我在被震撼后迅速转身,为撇清刚才的少女情怀而使劲摇了摇头。逼迫自己想象慢跑美少年数学课时睡觉被老师痛斥的场面,可头脑中浮现他朦胧睡眼头发凌乱的慵懒样子,又让我内心悸动一次。再想走时,身后有人叫住我。
”同学,你踩到了我的外套。”
我回头,白衣美少年慢跑而至,一边跑一边用手指我的脚下。我迅速低头,果然一件蓝色布绒外套在我脚下,抬起脚时,大大的鞋印混合泥水沾在外套上。
这根本不关我事,谁让他不将外套放在座椅上。而我却冲口而出:”不好意思,我洗干净再还你吧。”白衣美少年笑笑,”我叫闻白羽,你洗完记得还我。”
我的肺好疼。
夜把心洋葱般剥落,拿掉防卫剩下什么
我不能让母亲发现我带着男生外套回家,高三学生最怕被父母发现早恋苗头,这意味着无休止的追问以及你英语考低三分便面临着零用钱减半以削减你的约会经费。于是我在做完了三张英语卷子和一张文综卷子后开始手洗闻白羽的外套.一直从24日夜洗到25日凌晨,我不敢将外套晾起来只好用吹风机吹干,洗衣液的薰衣草味道被暖风烘干膨胀,我开始想象这味道与闻白羽身上葵花香味混合后会有怎样的效果。就这样,天亮了。
我的肺因为一夜没睡更疼了。
我于是带着半干的外套上学,不自觉想着他穿这件蓝色布绒外套应该就像一片白的天空悬挂着蓝色云彩,想来想去,觉得困了。当我在历史课上出现第四次幻觉时,班主任走进来,身后是个一米八五高度的男生——白衣美少年闻白羽。我之前对他身份的猜测在此刻得到证明,他就是谣传已久从上海来的体育交换生,为了提高文化分而在怀南高中借读半年。在闻白羽他们到来之后,全校女生都认为校长与上海某高中结为友好学校是其唯一英明的决策。
闻白羽的身高让他毫无意外地被分到最后一排。怀南高中一向是以分数定座位,不过想来体育生的分数也不会高多少,坐在第一排的我是这样想的,然而一周后的月考结束后,闻白羽踢掉了年级排名第四的我的同桌,和我坐到了一起,并以四分之差对我年级排名第三的成绩构成不小的威胁。
怀南高中的传统是,体育生利用七八节自习课时间进行训练,而其他学生也可以在自习课时间到办公室接受老师的单独辅导。于是从前利用七八节课休息的老师这次彻底忙碌起来,要求辅导的女生骤然增多,尽管她们的时间大多消磨在教学楼去往办公楼的经过田径场的路途中。
流连于田径场的女生,只见得闻白羽目不斜视,鸟一样矫捷。
闻白羽来到怀南之后的每一夜,都会在下晚自习后独自到田径场跑一千米。他和我不一样,我是被逼的而他仿佛是自愿。只是我们基本同时起跑而他总是轻易地超过我,当我的六百米还没跑到头的时候,他已经跑满一千米穿好外套预备回家,留我在身后愤愤不平。
之后,关于体育生们的传言随着女生的密切观察越来越多,我却只记得闻白羽的。闻白羽用的是addidas的香水,闻白羽喜欢穿白色的耐克运动服,闻白羽戴上大大的耳机跑步像一头瘦弱的北极熊……女生们都疯了,连北极熊都变成瘦弱的了。
事实上,作为最接近闻白羽的女生,我是最有传播闻白羽绯闻能力的人。我知道闻白羽喜欢吃绿叶蔬菜,他的便当里满是油菜鸡毛菜和菠菜。我知道闻白羽喜欢用PS2玩实况足球,喜欢收集变形金刚甚至手机挂件都是大黄蜂,他还习惯午睡,习惯每天喝四瓶酸奶。可是闻白羽从不和我说话,仿佛记恨着之前我踩过他的蓝色外套,又或者当我还给他外套后他迅速忘记了我。
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医院看看我的肺是不是病了,因为总疼。
许多话题关于我,就连我也有听过。
我在成为闻白羽同桌之外还拥有一个被全校女生嫉妒的职务——田径队教练助理。淮南高中田径队教练——是我父亲。我以高三功课忙碌作为托词意图逃开每天陪着那群人高马大的体育生训练的命运。但父亲很是体贴我:”你可以带着笔记来田径场自习。”我无话可说,唯恐顶撞了他每日要在田径场多跑一圈。
于是我每日在田径场捧书熟读,或帮苏教练记一下他得意弟子的成绩。闻自羽与其他人偶尔会过来问我要毛巾或水,他们休息时间长了,苏教练就会黑着脸骂我,我能做的只有在他转身之后用书扔向他的背影,然后在闻白羽的嘲笑目光中自己再捡回来。
半月之后,闻白羽终于和我说了第一句话,我明天要去北京比赛,回来后把你的笔记借我。你看,我对美少年的偏见并不算偏见,他们不会说任何”请”字或者“谢谢”,他们说话全都是祈使句,真可恶。
于是我决定当学校破例在课堂上开了电视看闻白羽比赛录像时,假装去洗手间而拒绝收看。这所市重点高中自从体育生到来后就没正常过,居然要求我父亲将比赛录下并迅速发回来让学生观看,并且要求比赛之后尽快传到以达到类似于直播的效果。可我爸爸又不是cctv-5。
当我预备从洗手间回到教室时,帆布鞋拐了一下,从脚上传来的痛突然抵达心里,那一刻甚至掩盖过了肺部的疼痛。再低头时,血已经染红了鞋,是一枚图钉扎进鞋底。一瘸一拐走进教室时,闻白羽脸上的坚毅表情正好出现在显示屏上。然后预备、发令、起跑、加速、;中刺,撞线,闻白羽毫无悬念夺得第一名,百米距离拉开身后选手两个身位。摄像机对准了他的脸时,他呼吸还未平稳,却指着镜头说:”现在我只想说,苏凝望,不要忘了做笔记,你答应我回来要借我的。”
我的名字上一次出现在学校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是在高二的期末考试发榜后,我们年级的成绩排名一直很稳定,尽管倒数第一的座位轮流坐庄,但前三名的位置如同钢筋般坚固。那次我却突然从年级第三考到了年级第二,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年级第二因为拉肚子而没有参加考试。于是一直排名第一的女生惴惴不安,四处散播是我在年级第二的便当里动了手脚。如今我又一次被众人谈论,全拜闻白羽所赐。
流言说闻白羽暗恋我,所以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要将此公布于世。这流言当然不能被那些爱慕闻白羽的女生所接受。于是流言流来流去变成了,我爱慕闻白羽于是主动要求借闻白羽笔记。并且之前仰仗父亲职务来近水楼台混入田径队。这看似成立,在成绩代表荣誉、成功、地位的市重点怀南高中,第三名答应借给仅差四分就超过自己的第四名笔记,除非暗地爱慕,答案别无他选。而我父亲,又的确是他的教练。
我就在闻白羽回到学校之前,被彻底孤立了。那些蓄意编造的情节,在流传中日臻完美,比历史还要真实。只因他美,我就要受这样的委屈。
现在我的肺连深呼吸都会很疼。
我的快乐要被认可,委屈却没有人诉说
闻白羽回到学校以后受到空前的欢迎,而我已经连能一起吃便当的朋友都没有了。甚至当我走在走廊里都感觉到身后有人对我指指点点:”就那个,暗恋闻白羽的那个,那腿可真短。”她们说我我也忍了,居然说我腿短!而闻白羽,就和任何事都没发生一样,依旧王子般地活在怀南高中,走路时目不斜视。我当然没有借给他笔记,除非我也疯了,认为北极熊瘦弱。
闻白羽回到学校以后依然没有和我说话,就这样到了第二次月考。我拼了命地复习,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考不过闻白羽,那么流言就会变成我为了让闻白羽考好而故意放水,成绩出来以后我第一时间去看榜,之前的预想如同诅咒一样成真,我果然考到闻白羽之后。
我终于忍无可忍,在晚自习后到田径场找闻白羽。我需要让他澄清这流言。彼时,已是04年10月。
闻白羽仍然穿着白色耐克运动服,只不过换了长袖。表情清淡得像是能被秋风吹散。当我表明来意,闻白羽反问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别人误会就让他们误会好了。随即继续奔跑,我气得肺炸,于是跑到看台将他外套狠狠踩了两脚。在闻白羽”你给我回来”的叫喊声中离开田径场。
那一刻,我决定,就算父亲与我脱离关系我也决不再和田径队有任何瓜葛,每天被父亲要求的跑六百米的所谓锻炼意志健身活动也要彻底停止。
那个夜又下起了雨,像我第一次遇见闻白羽时一样。正当我想到肺疼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是,把我的外套洗干净。我惊异闻白羽如何得知我的手机号码,但是却没有回他的短信。五分钟以后,那个号码又发来一条:”现在下楼。”我带着满心疑惑趴在窗口向楼下望,夜雨中一抹白色瘦高身影。
是那个只会用祈使句命令我的美少年闻白羽。
我悄悄开门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我告诉自己说我害怕被同学看见他站在我家楼下我更解释不清。奔跑中我忽略了不会有几个人知道这是我家楼下,而且这么晚了又会有谁在马路上游荡只为撞破我和美少年的绯闻。
闻白羽斜跨在银白赛车上,额前头发被雨水湿透,整个人像大雨中一株梨花树。他将外套扔给我,旋即骑着单车消失在夜幕中,五分钟后我才发现自己站在雨中发呆。
如果你也听说,有没有想过我
我又是用了一夜时间将外套洗干净,却不敢带回学校还给他。这外套因为主人而颇具知名度和识别度,我要将自己与闻白羽的关系完全撇清。第二天我要求老师将我和闻白羽调开,老师早已听闻我和闻白羽之间的风言风语,虽然觉得这要求突兀但是也同意了。于是我在全班同学的关注下收拾好物品坐到第三排,当我坐到新位置上时,短信铃声响了起来,我看到显示屏上是闻白羽的号码。可手机的声音引来了老师,他伸出手来,我还没来得及看见短信,手机就被锁进班主任办公室抽屉中。
就这样,我和闻白羽彻底没了交集,以牺牲一部手机作为代价。十一月的月考我又回到了第三名的位置上,因为第二名没有拉肚子,也因为闻白羽以及所有的体育生回到了上海。我和他的流言因为他的离开而偃旗息鼓。但我的肺更疼了,一丝一丝地抽搐,像那个夏夜的雨丝,连绵不绝。
偶尔还会有消息灵通的女生听说闻白羽的消息,他又参加什么比赛拿到了第一名,他的肌肉拉伤了,他以特长生身份获得某大学保送资格……每每听到闻白羽的消息,我的肺就会疼一下。母亲带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完全没有问题,大概是临近大考心里紧张,于是被母亲嗔怪是我神经过敏。
到了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学校基本对年级前十的成绩有了定位。各科老师开始叮嘱种子学生到办公室单独辅导,每次经过田径场时,仿佛还能看到他白色的颀长背影在跑道上划圈,而仔细看,却是空荡一片。他那件蓝色外套还挂在我的衣橱,口袋里装着我买的变形金刚手机挂件,addidas的香水。我也开始带绿叶蔬菜做的便当,每日喝酸奶,之后脸色愈加红润白皙。可我再没见过闻白羽,再之后到了六月,高考开始。
黑色的两天过去后,整个人如释重负。可是我的肺还是会疼。母亲说再去医院看看吧,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其实我一直在骗自己,疼的不是我的肺,而是我的心。所以即使那颗图钉扎进我脚底,我也忍着剧烈疼痛跑回教室,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想看着他跑过终点拿到第一。我不再理会我的痛,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爱慕一经诞生,便无法泯灭,强行压制只能作痛。我只但愿闻白羽会知晓,那些流言,如果你也听说,有没有想过我。如果你想过我,怎么无动于衷。
我将闻白羽的照片放大后悬在天花板上,那是我在闻白羽熟睡的时候用手机拍下来了。闻白羽的睫毛微卷,沉睡样子如同白色瘦弱北极熊。手机是班主任在高考结束后还给我的,当我充好电开机后,那条短信蹦了出来。
“你不要走,流言是我放出去的,如果你也听说,会不会爱上我?”
我对美少年还是有许多偏见……
他们通常肤浅,所以会为了和喜欢的人坐在一起而拼命复习,也许认为这样就能吸引对方注意。
他们装成极其漠然的样子等待女生搭讪,也许因为与对方不熟所以不肯放低姿态。
他们没有礼貌,所以全用祈使句与别人沟通,也许是因为害怕被拒绝。
他们比美少女还要懂得利用自己的外表优势,可能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远远地王子一般存在着,却让人不敢接近。
他们只和与自己相似的人交往,对外表平凡的人有洁癖。
除非他爱上了她。
2005年的8月24日我又恢复了去田径场慢跑的习惯,耳机里唱的还是张惠妹,”如果你也听说,有没有想过我,对流言会附和,还是你知道我还是我……”如今我穿着白色运动服戴着超大耳机像北极熊一样慢跑,风雨不误。我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天,跑着六百米的我,在一阵葵花香气袭来之后,被身后跑一千米的白衣美少年超过。就像一年前那样。
如果你想起我,你会想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