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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所爱

贾永的梦一说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头天晚上他梦见久美和他做了那种事…...事情发生在1971年的春天,在那个纯得发白的年代,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来说,虽然是做梦,也够得上流氓的标准了!

起初我以为他就是和我一个人说了,不会傻到再对其他人说。不料,到了放学之后,魏庆新和岳喜泉也都知道了.,我们几个笑得肚子痛,拿着石子儿互相地扔。岳喜泉一脸正经地替贾永开脱:是做梦,又,又不是真那个了!魏庆新照他的头狠狠弹了一指:你娘的,你就想是真的! 早春的柳树上点着细小的苞芽,从太行山盘旋而来的大群乌鸦,配合我们的笑,啊啊——叫着。我们几个和贾永住得不远,上学走的是一条路。放学后,我们出了学校就在路边等着贾永。不一会儿,就等着了懒懒散散的他。 贾永算是个快活的人,喜欢一点儿张扬,出个小风头。奇怪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却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女性崇拜,女孩的害羞、扭捏和嬉闹等各种神态和嗓音他都模仿。说话的嗓音被他憋得嘶嘶啦啦的。同学们都笑他,有的瞅着空儿动动他的屁股摸摸他的胸部,然后笑着跑掉。有一回魏庆新还把贾永骗到没人的地方,硬是脱下他的裤子看,贾永声称要自杀他才罢手。魏庆新悻悻笑着揭发:还没变呢,装得像!

记得就在头年,我家的一只来亨母鸡突然打了鸣。我和我哥都以为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公鸡的,可它照样下着蛋。在我看,贾永和那只母鸡都是假装着的,就像个游戏,

外表上的贾永方颅宽肩,个头也不矮,一张黑面孔,嘴唇上也长着稀疏泛茸的胡须。但却有一副女性化的翘鼻子、翘下巴和弯瘪的脸庞。最让他满意的是他的长睫毛,可以像女生似的经常扇着风。

这天放学不一会儿,他就在路口出现了,看见我们在等他,他什么都猜到了,便无所谓地悠着书包,一摇一晃地走来。

魏庆新搭着他的肩:夹子(他给贾永起的绰号),你的梦还对谁说了?贾永甩开魏庆新的手,做出一副怎么可能的样子。魏庆新拉住他:好好好,没说俺就替你保密,要被公安局的知道了,肯定要坐牢你知道吗!贾永戗了他一眼:俺是梦,他管得着!魏庆新声音不大却威慑地用手指点着他:这孬的梦不叫犯罪,那不乱了套!岳喜泉规劝他别想那事,就不会做那种梦了。贾永回敬他:放你娘的啷当屁!放学回家不一会儿,和我家住得不远的胡老师把我叫了去,她是我们的班主任。胡老师在家休产假,外边开始下着丝丝的春雨,家里到处晾着小孩的尿布,满屋都是烘烤的尿臊味。她临时把晾的东西收了收,边收拾着边随意地问我:听说贾永做了一个梦,有这事吗?我只觉得脸上发烧,就像那个梦是我做的,她可是个女老师!我摇摇头。她看了我一眼:做梦就是做梦呗,自己不要到处乱说,同学们知道了多不好……我心想,他要知道是件丑事他会乱说吗? 她问:你们几个关系不错,他平时思想意识怎么样?这个很严肃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说:他是红卫兵啊。我的意思是,红卫兵就意味着思想进步。胡老师收了话题:你们平常要多多互相帮助,有不好的苗头要及时告诉老师,听见没有?我能做的就是连连点头。

我记起,我回家前好像看见岳喜泉往胡老师家的方向走!我想,岳喜泉和胡老师他俩,都是一脸正经的人,趣味相投,准是他告的状!

要是推后几年,我会做得比那个时候成熟一些。当时,我从胡老师家一出来,就把胡老师说的话转而跟魏庆新说了,他比我更无知,赶在天黑前就又传给了贾永本人,说完了他还没忘了回头对我说,说他让贾永快给胡老师写份检讨……

我听了一愣,心想这下贾永完了,他知道他的梦被胡老师像翻作业一样翻了一遍,哪里还敢去上学!我后悔不该对魏庆新说的!

一晚上我都怏怏的,想着第二天要挨胡老师熊了。

我妈摸了一把我的头:怎么啦,哪题不会做?我答非所问:我哪里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去,你去看看那个嫁接的梨树!我不耐烦:那有啥看头!她说:今年挂果了,不信你看去。

来到我家用篱笆扎的小院,我的电筒刚一照在梨树上,就看到几个绿豆那么大的小梨子。再一照,树上还有不少。我数了好几遍,一共是i十六个梨。我问我妈:它们非要开花结果吗?她说:傻蛋,人都要开花结果,何况草木了!她的话我好像听懂了,心里愣愣的。

令我大为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去上学,离教室还有几十米时,我就听见了贾永嬉闹的叫声,一听就知道他在和别人疯呢。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所担心的事他似乎毫不在意,没有一点难为情什么的。这倒让我放了心。

贾永是和久美坐一个课桌,坐在倒数第三排,而我和魏庆新都分别在另两个组的最后一排,贾永的举止表情尽收眼下。眼前的贾永,一直是迎合别人旁视的那种表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种夸张。表明了他的做派都是给人看的,这个人当然是他的同桌久美了。

不过久美的反应叫他失望,对贾永的表现她无动于衷。她对学习兴趣一向不大,一上课就爱趴在桌上打瞌睡,今天也是。贾永的T夫也就白费了,他装着无意地挤她一下也好,摔摔笔弄弄本引起她的注意也好。她都像只贪睡的懒猫,迟迟没有反应。他又故意表现出自己的失望,像个怨妇。

魏庆新用纸球掷贾永逗他,他先是皱皱眉头不予理会,掷烦了便站起身狠狠回了一个。

坐在后门口听课的于老师警告地暧了他一声。于老师是大学生连的,大学生连的学生是交通大学应届毕业生,年前到“五七”十校来锻炼,锻炼完了就就地安排-:作二于老师和他的同学兼女友,双双分到了我们育新中学,一分来就结了婿。他瘦高的个头,讲课时喜欢捋着袖子,很潇洒。贾永对他们夫妇很羡慕,也很好奇,提到了他们好几次:他说,你看,他们是同学哎!魏庆新鼓励他:去呀,学学人家!

下课后,于老师把魏庆新叫去问:你和贾永小时候就在一起吧小伙子?魏庆新点点头。于老师琢磨了一下措辞笑了笑:这个贾永啊,好像有点……我心想,还是于老师有本事,贾永的毛病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没有把话说完,转而又问:贾永同学总这样吗?问得魏庆新糊里糊涂的:那还咋样啊?于老师又看看我,我没做声:他摇摇头笑了笑:有趣,有趣!

再上课时我注意到,靠着后门而坐的于老师跷着二郎腿,他脸是对着讲台了,眼睛却时不时地瞟瞟贾永。而贾永对此一无所知,仍一如既往地整堂课不得安宁,把心思都用在了吸引他的同桌身上。同桌的麻木不仁,使得他浑身长了刺似的。

放学时魏庆新对我说:夹子肯定发情了!岳喜泉纠正:不叫发情,是发,发育。魏庆新骂道:发你娘的假正经!你爹你娘不发情哪来你个狗东西,你能!岳喜泉红着脸:你能!。

正说着,从后边传来了贾永男不男女不女的“变声”:嗳,等一下,赶命啊!贾永边冲我们喊着,边优雅地用眼梢瞟着路上的女生,用的是女人腔,说的是普通话,我们都听得出来他是说给女生听的。人小小心心地隔着几米远。但随着天色越来越黑、离坟地越来越近,她与我的距离就越缩越小,到了后来,都可以闻见她身上的香味、听见她细细的呼吸了。脚下的路不平,走到一个凸凹的地方,随着脚下一崴,突然,我的上臂碰到了她的胸脯。她惊恐地一把推开我,浑身发抖地看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我不是故意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半天了才点点头。我还是在心里自责着,我怕她把我当成贾永那样的人了,贾永碰她身体可是有意的!

不知怎么,我总感到,后边似乎有个什么在跟着我们,但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每次回头,她都惊恐地也跟着往回看,然后再悄悄地看看我的脸,以印证真的没事。

虽说柳树都嫩绿了,但从太行山吹来的西北风刮在脸上还是凉飕飕的。在辽阔的豫西北平原一望无边的麦田里,似乎只有风是活的,走到哪儿它就把哪儿激活——在裸露的地表就是尘土飞扬,在麦田里就是麦浪波动,在那么大的天地之间四处触摸游戏着。

我和久美走在麦田中的小路上。风太大,大片波动的麦田就像大海的波浪,整个人就像在大海中行走,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被这些海浪淹没。最叫人提心吊胆的还是麦地中片那块老坟。早上一上课就听住在干校校部的同学说,在他们上学的麦田小路上有个坟地正在挖坟换‘棺。我们经过这里时,远远地看见挂在坟地上的油灯昏暗的灯光,几盏油灯在荒草中一摇一晃的,好像还有几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那灯光晃得我俩心直慌。一路上我们原本都不说话的,此时她却开口了,她不安地说,一会儿你害怕了不要跑好吗?我说,我不会的,你呢?她竟可怜巴巴地答非所问:往哪儿跑啊?她的话流露出一种依赖,刚才身体的碰撞,好像一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她的依赖,使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到了坟地,到处都是香烛味,看见两个农民正在一个小棺材里鼓捣着什么。走近一看吓了一跳,他们正拼凑摆放着骨骸。我是那种越恐惧越要尝试的性格,可能还有点儿炫耀或者给久美壮胆的意思。我径直走到坟穴旁的土堆上朝下看。坑里坑外各有一个穿着粗麻孝衣的中年农民,坑下的人拿着一截深褐色的人骨,等着上边的人去接。而上边那个人一时还没顾得上,他的手也没闲着,他蹲在坑外涂着黑漆的新骨匣旁,手里也拿着一截褐色的人骨,正琢磨着怎么拼放,像是拼积木。坑里的旧棺已经糟朽不堪,里面的骨骸也移得差不多了,但里面的东西变成的泥浆是没法弄走的,在破碎的旧棺材里黏糊糊的,厚厚一层。而在新骨匣里,移出的骨骸已拼凑成形。死者是个老妇人,头上戴着换上去的黑绒帽,身着大襟绿绸褂,足穿小脚卷头绣花金莲,只有巴掌大,都是新换上的。叫人惊骇的是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好像拼命吞咽着什么。

在一张方桌上摆着一碗酒和几碗菜,还有几束燃着的香烛,碗里的红烧肉都已变成了风干的黑红色……我一想死人会享受这些东西,就手脚发凉。我第一次产生了对死亡的震惊,感到一切很没意思,这样的滋味是从来没有过的。四野阴冷冷的,三两声虫鸣反衬出了无边的寂静。

该看的已看了,正想离去,一回身,看见久美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像只浑身发抖的小兔。我说走吧。她赶忙站起来往前走,可她的手仍捂着眼,一抬腿就绊了一踉跄,自己把自己吓得一叫。我被她叫得头发差点竖起来,坑里的农民爬出来看。我一把扶住她说:死人都死了,别怕!这话也是给自己壮胆的。那农民回过头笑着,用普通话对他的同伴学道:死人都死了,别怕,嘿嘿!

久美从脸上腾出一只手指指后边的麦地:那,那在动!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灯光下,除了一尺多高的麦苗被风吹得波动起伏,此外什么也没有。我原想说一说对换棺的观感,看她这个样,也就打消了念头。

她家住在干校校部,到了校部的大门了,她说:我让我爸送你吧?我说不用,她说:一定要的,我爸劲好大,再说,刚才我真的看见有个黑影啊!说得我从头皮到后背麻嗖嗖的,但我还是拒绝了,反而激发了一种自我表现的冲动。我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在她感激的目光下走上了归程。

临走时,她走上来递给我一个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我把那东西举在眼前想看个究竟,她小声叮嘱:是石头,有坏蛋就打他,就使劲跑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拿着石头就走了。我攥着石头心里想:她不会是用这石头防我的吧?那石头都被她攥热了。

走了一会儿,我回过头去看,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感到她还站在那儿,在瑟瑟的黑暗里看着我。一路上我不知恐惧为何物,懵头懵脑地回了家。回到家直到睡觉都这模样。我妈看着奇怪:怎么变成蔫儿鸡了?我呛了她一句:什么啊!

我无意碰到久美身体时,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来得及有,可从回到家开始,到以后很长时间,它却像个虫子,老在叮咬着我。这天晚上,一想到这事我就辗转不安,浮想联翩。与此同时,我又在不断地批判、指责和蔑视自己,折腾了一晚上。天蒙蒙发白了才酣然入梦。梦中一群金黄色的小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圈,一边跳舞一边很有节奏感地唱:小时圈,打破大时圈,打破大时圈……这个梦从小到大我做过好几次了,说不清啥意思。梦中的我有种无法挣脱的难受和烦躁,直盼着那些小金人互相拉扯的手被彻底绷开!小金人操的是唧唧喳喳的女人腔;梦里的我寻寻觅觅的,苦恼疑惑得不行。

第二天上学时差点儿迟到,跑出家几十米了,我妈在后边举着我的帽子喊:帽子拿错了,这才是你的!傻蛋!我这才发觉头上的帽子大得压住了眼睛,原来是我爸的!

不知是因为昨天那件事我对久美有了留意,还是根本上就是她也在留意我,我总感到她有几次都借着掸衣服,或者把额前的头发往后甩的时候,用眼角在瞟我。我的判断是,她看我是不是还完整地活着,有没有被鬼吃了点儿什么去。她昨晚是真被吓坏了。我想,她要是知道了贾永做的那个梦,那更不得了,肯定比撞见了鬼更叫她不好受。想到这儿我才发现,贾永今天没来上课。

下午参观“收租院”,学校要求我们都佩戴菱形的红卫兵牌牌,早上走的急,我忘带了,胡老师只好让我站在队尾。我可是红卫兵大队的队委。狍子大声说:瞧啊,他真是“大队尾”啊!我看见久美冲我淡淡一笑。

“收租院”在七八里开外的西祖村,当时全国都在通过参观“收租院”和忆苦思甜,进行阶级斗争的教育。看了“收租院”的泥塑,不出所料,胡老师在院外一座被毁坏的祠堂前把大家拢到一块儿,根据参观的内容,布置了新的作文题。让大家回去好好整理笔记,笔记做得不全的,找其他同学抄抄。之后她又点了点我:贾永今天请假了,把你的笔记借给他看看。

到了学校,我拿上书包正要回家,久美看着班里已没有什么人了,叫住我:哎我想问你,这篇作文怎么写啊?我注意到,教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剩下我和她了。当时的风气是,男女生不说话的,不然少不了会有人鬼头鬼脑地笑话和猜疑。不过有了昨天的缘分,好像已经开了头,什么事开了头就不一样了,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像扣子和扣眼似的默契。我告诉她等她的作文写好了,我可以给她看看。她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就走了。

回去后我去找贾永。到了他家门口,听见他妈训斥他:你能!晚上都玩病了还能,上学就不能!里屋的他嚷着:病了咋!要玩!我刚进屋就听啪的一声,那是他正喝着小酒的父亲发火了。他爸把筷子往小方桌上一拍,桌上的菜盘一跳,他没舍得把另只手上的酒杯也扔了,酒一滴都没洒。看见我进来,他按捺住自己,没有再把火发下去。贾永是被管教出来而不是被宠出来的那种孩子,偶尔抖点神,可一吓就屁滚尿流。我进了里屋,看见他正用筷子发狠地戳着墙,两眼冒光地生着闷气,见了我挺意外,筷子又放到了嘴里。

我问他昨天晚上上哪儿了,他急忙说出去玩了。一副慌张做了鬼似的样子。我说:玩病了?他虚虚地点点头。他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把笔记本拿给他,把作文的事说了说。他扫了一眼笔记本没吱声,我想着他正在怄气,就走了。他家的大黑狗大熊一直把我送出门,走了老远了,它还在用尾巴向我道别,我们是老朋友,有好吃的我总忘不了它。

吃完饭没多会儿贾永找了来。他把笔记本还给我时说,俺也跟你办板报,练练字吧。我说,走开吧你,那把板报写成啥了!我看着他别有内容的眼神,直觉里突然想到,他肯定知道了久美抄板报的事。他以一种女人式的扭捏说:你能帮我给她带个信儿吗?他的不好意思一看就是做出来的,明明是个粗人,却是一副娘娘腔,看得人心里厌厌的。

我直摇头:你们同桌啊,还用得着我?他仍坚持:算帮忙,下次打兔子,俺家的大熊你只管用。我喜欢打猎他是知道的,打野兔没狗就别想。野兔很狡猾,躲在草丛里,你就是到了跟前也发现不了它。等你真要发现它了,它一蹦丈把远,三蹦两蹦就不见了影,你连手里的枪都来不及抬。要是有条狗就不一样了,狗的反应和兔子一样快,个头又大,在灌木蒿草和深雪里跑起来阻力小,比兔子还快。我早就想养条狗了,还从别人家抱来一只刚满月的,系个脖铃关在鸡圈里。可小狗娃一到晚上就呜呜地叫,肯定是想家了。公鸡母鸡也都来欺负它,就连那只受尽欺辱的母鸡“跛脚怪”,也没事啄它两下,以解平生不平之气。它一叫我妈就睡不好觉,她说送回去吧,那是狗在哭呢,人家没了妈,还跟鸡搁在一块儿……没办法,只好又送了人。

贾永的话还真叫我动了心,我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家伙:那你给她写什么呀?他说:俺有个事想问问她。我问什么事,他执意不说。我不情愿地给他拿了纸和笔,腾出桌椅来,又给自己拿了本《三国演义》坐在床上翻起来。他为了表现自己的从容,问了句:看啥书?我说了书名,告诉他是“四旧”书,声明我看了是要批判的。他不懂装懂:是哪三国?中国、美国、苏联吧?正是“文革”时期,他没读过什么书是显而易见的,这种无知在当时稀松平常。我说:你还可以,知道这三个国家厉害。他知道我在挖苦他,像女人一样嗔怪地挖了我一眼。

我都看了十几页书了,他还在吱吱地写着,写了撕撕了写。我终于没忍住:想好了再写呀,多浪费啊!他忙说:回头我赔你。我知道他的语文水平很草,提醒他:别写错啊,写错了她会笑你!这句话提醒了他,他收了笔翻着眼睛,半天没再敢往下写。

哎,你帮俺写中不中?他突然推了我一把。我看看你写的——我从他捂着的手下抽出他的信。信上写:久美同学,为了我们在学习上共同进步,希望我们以后多多互相帮助中不中?我把他的“中不中”改成“好吗”,我说:这不是很好嘛,这是“一帮一”、“一对红”啊。我这一说,他挺高兴的:中,就把这加上去。他又折腾了半天才写完,写完了又认真叠好,郑重其事地交给我,我没接:你们是同桌,不比我方便!他又是那种不好意思的模样:俺给她不看……

原来他是碰了壁才来找的我,我把字条夹进课本,心里想笑。他忙说,别夹掉了。我说掉了我赔。

他走后,我打开他的字条,看着想着,怪可怜他的。他和久美比,差到月亮上去了,久美要看上他才怪。他最可悲的还不是这儿,而是,我感到让久美感兴趣的人,决不是他贾永,而是像我这样的人。从外表到文采,我都是当之无愧的班里第一!这样一想我才发觉,我对贾永的反感还掺杂着这种东西,好像挺对不住他的。

时间对于贾永来说过得实在太慢了,以后两个星期,他不是问我把信给了久美没有,就是期期艾艾地看着我。我的答复是:哪有机会啊,等办板报吧!刚开始他还表现得无所谓,一个星期以后他有点沉不住气了,又催我。我说,你别蠢了,要是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跟她怎么了,你急你自己来吧,给给——我把他的字条塞给他。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真拿去了。

他一点儿也不耽误,下堂课刚上,他就决定递条子。但他的条子递得不大顺利。

两天过去了,贾永一直没有得手。这天放学时他把纸条又塞给我:还是你给她吧。我挺得意,嘴里说:我不干,你给她她都不看,我给还不是白给。他不高兴:咋?帮个忙呗!我这才松口:那得等机会啊!

终于又要办板报了,贾永可是把眼睛都盼穿的。但当我开始张罗着稿件进行准备时,贾永并没如我想象那样对我抱以厚望.只是趴在桌上写他的作业,看见魏庆新起身要回去,也把书包收好,往肩上一甩,说着笑着跟着走了,就像忘了那回事。他是想在我们面前挺挺胸脯挽回面子。

久美仍然留下来抄板报,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叫了一个女生金娟陪着她。金娟是个反应敏捷、一副精明相、说话像铃铛一样快的女生。她喜欢提意见,提起意见唧唧喳喳的,听得人耳朵眼儿发痒。她有对小铲牙,说起话来就和铲子刨土差不多。这回她也没忘了她己的“老本行”,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地刨开了。碍于男女生不大说话,她的意见都是对着久美说的,目的当然还是给我听。她用下巴点着题图说:这到底是刮的什么风?这边的柳树枝往左边飘,那边的红旗却往右边飘!我想解释,这不是一整幅画,而是报头两边的两幅题图,可她既然并没直接对我说,我也不便对她说。

不一会儿她又发现了新问题,和久美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呱呱地笑。久美用同情的目光看看我,好像我又出了什么让人同情的错误似的。金娟笑个没完,我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忍不住扭过脸去看,原来她笑的是我画的一幅人物漫画。我禁不住问:画错了吗?金娟仍然顾左右而言他地对着久美说:哪能错呢,像极了!我感觉她不怀好意。我便戳她一句:那你画个我看!她坐在桌子上侧对着我悠着腿,不屑地嗤了一声:别以为我不会。我把粉笔盒朝她一推,她红着脸扫了一眼,却傲慢地掉过头去。我执意把粉笔盒往她脸前伸,原以为她不敢接的,没想到她竞真的接了。她一把夺过来:画什么?她一接过去我倒愣了,我说,随便!至今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模样,她从课桌上弹下来,抄起黑板擦三两下就把我的画作擦了去,自己画起来,不一会儿就画成了。

实话说,她画的的确比我并不差,一看就是学过的。我挺难堪的,却硬撑着面子:好啊,以后板报交给你了。她扬着头说她不办。我揶揄:只要不怕把稿子写得缺胳膊少腿就行!她不听我的话则罢,一听就来了气,她知道我是在揭她的短。胡老师经常把她的字说成排着队的臭虫,意思是批评她的字太小。还说这些臭虫是不是长了胳膊腿都看不清。

她一直都侧对着我,听我一说,第一次把脸正了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才又掉过去。她冲着久美冷冷地说:有的人啊太自大,以为自己作文写得好,又是老师的红人就了不起了!久美配合她的话温温地瞟了我一眼。这句话倒还没什么,但她的下一句话叫我愤愤不平。她接着上句说:就像老师的干儿子!久美暗地里拉拉她的袖子,提醒她这句话说重了。她是真生气了,甩开久美的手:办个板报算什么,别以为别人办不了,下次我还要来!

我不是个善于争吵的人,碰到这种事除了打架,多数情况都是张口结舌、无计可施。我当然不会选择动手的,她是个女生不说,老师就在教室外,这个念头想都别想。我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肯定狼狈透了。

此后的教室里,除了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吱吱声,再没有别的声响了,一直到板报办完。板报办完了天已黑了,连教室外的麻雀声也没了,树上和房檐下的麻雀们彼此打完了招呼也都睡觉了。

我关了灯和教室门正要走,身后传来久美怯怯的声音:等一下好吗?把我们送过麦地吧。我以为她们已经走了,没想到她们还在房角处等着我,看见她们站在黑影中的可怜相,我直想笑。

季春的小麦长得很快,简直一天一个样,已差不多两尺高了,被风吹动的声音已从簌簌的变成刷刷的了。大概今天的星星格外多,还有半只月亮挂在天上,天也没有上次那么黑了。加上这回又多了一个人,久美也好金娟也好,都并不显得那么害怕,甚至还叽叽咕咕说着话,好像议论哪个女生的什么事。

好景不长,突然一只黄鼠狼跳了出来,呈弧线从她俩前面一跃而过,她俩大叫一声紧紧抱在一块儿。黄鼠狼没有吓着我,可她俩的叫声却弄得我脊梁骨一冷。我压下因她俩的惊叫而生的无名火,告诉她们是只黄鼠狼,说了三遍她们都不理会,还是那样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直到我在前边走了几步了,她们才不得不跟上来,手上还不敢松开对方,死死地拉扯着。在一种性别的萌醒中,我再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女生,女生没有胆大的,别看她们咋咋呼呼的。 经过那个坟地时,她俩几乎都从后边贴着我了,把我的鞋跟踩掉了好几次。上次换棺的地方,已变成一个用土块压着纸钱、残存着蓑草和纸幡的新坟。不管我胆子有多大,上次的记忆却怎么也抹不掉,让我的心嗵嗵地跳。特别是身边还跟着两个不停发着抖的她俩,真要命!总算平安地走过了几十米的坟地,过去了就不敢回头。可没走多远,突然一个扑通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从后边的坟地传来。我的心一差点就从嘴里飞出去,回过头看去,一股旋风正卷着新坟上的浮土枯草,呼呼有声地从坟地上空掠过。再看她俩,她俩早就坐在麦田里抱成了一团,连发抖都不会了。

后来是怎么把她俩送到家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往回跑的时候,她俩吓得哭的工夫都没了,鞋掉了都不敢捡,还是我壮着胆摸回来的。

送完她俩往回走的时候,我才露出自己的恐惧。奇怪的是,坟地也好,一望无边的麦田也好,平平静静的,什么怪事也没发生。好像那些怪异的东西是专冲她俩来的。

麦收刚完,胡老师决定搞个作文比赛,内容是要围绕着麦收来写,还宣布了比赛的具体方法,这个比赛和以往的作文打分不同,它不仅仅是打分,而是分成一二三等奖,获奖多的组奖一面红旗。

这事不同一般,大家似乎都觉得这不单是获不获奖的问题,还关系到自己小组的荣誉,总不能拖了大家后腿吧。刚下课,就有几个同学凑到我跟前,想听听我想怎么写。

魏庆新首先讨好我:咱们要互相帮助啊!岳喜泉和贾永也眼巴巴地看着我。他们三个作文都不行,平时最多也就是六七十分,勉强够吃,经常遭到胡老师的不屑和嘲弄挖苦。而我作文的水平在班里是被公认的,和他们搞这种事,我没有便宜可占。但平常都在一块儿玩,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可我的耐性太差,也许是受了胡老师的影响,经常把他们的笨当成不认真,教起来连叫带吼的。

有一次他们从我家离开后,我妈端来一杯茶:老师,口渴了吧。我劝你以后可别当老师,别人没教会,自己倒气死了!她这一说,我才理解了胡老师的坏脾气,世界上最气人的事是笨。

临到交作文的头三天,出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天上午最后一堂课的上课铃刚响,一个小纸球被抛在了我的桌上。我抬头一看,好像所有的人都和这个纸球无关,唯有久美的脸色好像有些红。打开纸球一看,上边的字迹很潦草:放学后,请你看看我的作文好吗?没有落款,我的心咚咚地一跳,心想:果然这久美是对我有意思,而不是对贾永。心跳之余我更可怜贾永了,虽然他做了那么脏的梦。

开始上政治课了,讲课的是于老师,讲的是批判教育战线的修正主义回潮。于老师在交大是个红卫兵的头头,讲这些东西正好可以抒发他心中的激情。他的风度就像“五·四”时期或大革命时,在街头讲演的青年学生,长长的分头一甩,双手一劈一斩的。可惜的是,我的心早就飞了。他提出一个问题让大家回答:教育战线的资本主义回潮是什么表现?有些同学举了手,可他却点我发言,点到我的时候我还懵然不知,直到同学们都看着我,我才急忙站起身。见我狼狈相,于老师眯着小眼睛笑了笑,让我坐下好好听讲。

下了课,我借故上厕所磨到最后,直到教室走得空空落落,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找遍了不大的校园,也没看见久美的影。失落和嗔怪这两种情绪交织着出现,仿佛我的自尊受到了别人戏弄。

回去的路上,我取出纸条看,那上边的字还真像是久美的,软塌塌地没有伸展开,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差不多。我使劲把它攥成一团,可不一会儿又小心地展开,夹在语文课本里。

刚吃了午饭贾永就找了来。他辗转地盯着我:俺问你,是不是你对久美也有点那个?我的脸一热,心想,他未必知道久美给我写纸条了?我不知说什么好。没等我张口他又说:你跟她办板报还送她回家了吧?告诉你,俺啥都知道!

他在暗中盯着我?我想起两次送久美的时候,身后发出的声响和怪叫声,原来是这个鬼!我有种被他算计的感觉,恨不得在他阴阳怪气的脸上来上一下。我故意不解释送久美的原因,而是质问他:我送她又咋了!他的脸愤怒地发红:你也喜欢她?可是俺先喜欢的呀!我懒得和他废话,拿了一本书自己翻了起来。

他尴尬地站在一旁。瞧他这个样,我又可怜他。我把书往桌上一丢:你想喜欢就喜欢她去吧,我根本无所谓!他的眼睛一亮:当真?我想都没想就应道:我从来就不喜欢笨女生!他马上迎合:她是笨了点儿!我提醒他:你喜欢她就别说她坏话!我又加了一句:只要她不嫌你和她一样笨,那你就找她吧!他已顾不上我话中的尖刻,脸上立刻充满了感激,这种感激的表情一看就是做出来的,女人化的。我很厌恶他模仿女人时的弄姿作态,我偏过头去,恨不得离他远点!

临走时,他回过身慷慨地说:啥时打野兔你吱一声,俺把大熊遛上。

我眼睛始终放在书上,他走了好一会儿了,我都怏快的,挺没意思的。我突然发现,当我把久美“让”给了他,又觉得我还是喜欢她的,心里那种复杂难以言表,我恨自己就这么把久美让给了贾永这个怪物。我书也看不进去,扔废纸没扔进纸篓,反把纸篓狠狠踢了一脚。我把自己扔在床上和自己憋着气,好像一件好东西给自己玩掉了。

我妈进来给我清书包,清着清着突然问,谁给你写的?我一看,她手里拿着那张夹在课本里的纸条,我跳起来抢在手上。我妈反而坐丁下来:瞧你急的,什么宝贝?我嚷着:我又没请你看!我爸闻声而来,问怎么了。我妈说:没事,一个同学给他写张纸条。她笑着看了我一眼补上一句:准是个女生嗳!她无视我的隐私,又用这样的口气!我爸淡淡一笑,然后示意他们出去,临走丢了句:女同学也不吃人!我一把把纸条塞进嘴里,狠狠嚼了嚼呸地吐进纸篓。

在胡老师搞作文比赛期间,按照胡老师的意思,我又连办了两期板报,把她认为比较好的作文登在上面。久美已习惯了这种事,我一通知她就来了,她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了板报组的一员。只是她照例要叫上金娟这个长着两颗龅牙的小尾巴。

学校的学生陆续都走了,教室外只有两三个老师的孩子在玩弹球,稀稀疏疏的笑声和争执声时而从外边传来。刚开始办板报,我们都没做声,都边办着边听着外边小孩的声音。一个小孩问:里面在干吗哪?另一个说:搞破板报呢!破的很!

金娟和久美听了相视一笑。我恨不得把粉笔擦甩在那小畜生头上。

大概受了外边的启发,金娟又开始发难了。这次她已不是上次那样——对着久美发表评论给我听,而是面对着我直接提出批评一

你这版式怎么看都不舒服,排松点多好,那棵青松再画高点——她指着题图说。她说得有道理,但我不高兴别人指手画脚,只当没听见。

我的麻木使她不高兴,她哼了一声:就是大文豪还知错就改的,我看有的人比大文豪还大!我注意到久美的表情,她只是美好而善良地温温一笑。我给金娟来个原文发回:你就是大文豪,你提的意见都是对的!她冲着我们唯一的观众久美,好气又好笑地嘀咕:真气人!听不得意见,你说一句,他恨不得三句等着你!久美还是那样地笑。

金娟是个较劲的性格,这就留下了一个心结——坚决要给我颜色看。不一会儿,在她的努力下,又接连找到了几处错。我反复地检查板报已完成的部分,想抢在金娟的前边改正因疏忽出的错。见我这样,金娟得意地坐在课桌上晃着腿。久美把对我的同情都表现在自己的行动上,她一声不吭地从后边看着我,又给我递粉笔,又递黑板擦。可我一个谢都没有,原来挺干净的黑板,被我东一块西一块弄得花花的。

这一折腾,时间拖了不少去,待到弄停当天早黑了。外边玩弹球的小孩精神头不减,还在借着教室的灯光继续玩。金娟打开门说,喂,喂,你们还不走?小孩没理她。金娟说了句:爹娘不要了!小孩回嘴:要走你走,叫鬼吃了你!

这小孩的话还真叫久美她们不安了。特别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的雷声,就像天上有人在搬家,天空裂了缝似的闪着白光。接下来,大风突起,落叶和尘土飞扬,把教室还没来得及关好的门窗刮得哐哐地响。

我们关了窗户正要开门走,站在我身后的金娟发了话:嗳,你能送送我们吗?这种鬼天气……她的口气一下变软了。我本能地说:我肚子疼呢,找别人送吧。我感到这样说挺解气的,其实我只是那样说说,哪能不送呢。我注意到她俩愣怔着,面面相觑。我出了这口气,心里有种快感,正想着还是要送她们,教室的门开了。贾永故意装出无意的样子推门进来。

后边的小孩问他:哎,你看见我的弹球了吗?它在你脚下弹了一下就没了。贾永瞪了他一眼:走走走!那小孩不敢还嘴,抓着头皮又借着光亮找别的地方去了。

他肯定在门外什么都偷听到了,又想装着不知道,还故意问:你们还没走啊,这个天你们也敢走?我本能地接了一句:我送呗。他说:你不是肚子疼吗,你回家吃药吧,俺去送。这话等于明白地告诉我们他刚才在偷听,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连忙又解释:俺看灯开着,就过来看看……

看来,不单是男生嫌贾永肉麻,女生也防着他。久美和金娟几乎同时拎起书包向门口走去,支吾地说:不用了,我们自己走!贾永仍坚持:不中,这种天要是出事了咋办。他做出一副很关切的模样。

金娟嘟囔道:你去了也就多了个女的,就不出事了?出现在贾永脸上的表情是喜嗔参半,也许他没听出金娟这句话的褒贬。久美和金娟架不住贾永的热情,只好随了他去。

而我因为“肚子疼”,被贾永硬是推向了回家的路。看见他们消失在风雨雷电中,我开始恨自己太小气,被鬼贾永钻了空子。

走了不远雨就下开了,大个儿的雨滴打在地上,可以闻到激起的尘土味。不一会儿就闻不着了,大雨伴着轰鸣声滂沱而下,到处汇集成溪。好在我妈拿伞来接我了,就这样,到了家也是浑身半湿了。看着房外电闪雷鸣,我还有点担心久美他们了,他们的路比我长得多,肯定还没走到一半。

晚上看书看累了,把衣服胡乱脱下一扔正要睡觉,胡老师和于老师突然找上了门,吃惊地说:你没送久美和金娟?我说是贾永送的。于老师一听,着急地像机枪一样敲着桌子,连连问我贾永回来没有。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俩马上掉头去了贾永家。一看就是出了什么事,我的心立刻紧了起来。我妈不安地拿把伞塞给我,让我跟去看看。外边风大雨大,雷声闪电不断,震得玻璃嗡嗡的,稍不留神手上的伞就被吹翻了。一棵老柳树的侧干比碗口还粗,断裂后横在路上,正好把路挡住。还有几只被雷劈死的灰喜鹊,在路灯下的雨水中浸泡着。

到了贾永的家,还没进门就听见贾永爸满口酒气的声音:锻炼一下牟(没)事,再不锻炼都要变成女娃儿了!贾永妈火气冲天地顶撞他:人都牟(没)了还锻个屁,喝多了吧,老死鬼!

不用说,贾永也没回来。我想不出他们会出什么事,碰上坏人了,或被雷劈了?还有,往校部的路上的麦田里,有几口又大又深的井,因为水变咸了已被废弃。麦收前,这些井被麦子掩住了,很不容易被发现,可现在地里已经没有麦子,他们会不会是天太黑看不见,掉下去了?这一想,汗毛直竖,在我看这可比遇见了狼还可怕。这又想到了狼,听说太行山是有狼的,他们别是被下山觅食的狼吃了……我满脑子胡思乱想着。

贾永爸拿着一个三节电池的手电,贾永的妈搂着两件雨衣,一件塞给贾永爸,一件正要自己穿,下巴上还夹着另一只手电筒。我拉拉于老师说我跟他们一起去,他说好吧,你送过她们知道他们会走哪条路,别忘了跟你家里说一吉……

我们动身时,我记得我妈不安地嘀咕了一句,说都十一点了。可到了深夜三点都过了,我们还是没找着他们。贾永的父亲也不说锻炼贾永的话了,嗓子都喊哑了,风呛得他一个劲地咳,闷着头疾步如飞。大家跟都跟不上,叫他他也不应。他们厂的人来了十几个,校部那边也来了不少人,都穿着雨衣雨鞋。在田野里,许多手电的光柱透着狂风暴雨,时短时长地到处扫动着。手电再多,在偌大的田野里,至多像几只游动的小小的萤火虫。

于老师带来一个浑身泥水、四十多岁的军人,说是久美的爸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雨衣遮着呜呜的风问我,往常不都是你送久美吗,今天怎么没有?我吞吞吐吐地把肚子疼的谎话又说了一遍。风呼呼地叫着,为我打着掩护。他说,久美平时可是很佩服你的,说完就走了。他的话有责怪我的意思,也让我的虚荣心感到欣慰,他说久美佩服我!这一想,又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心里越发地着急了。

找了许久没找着,那几口废弃的大口咸水井也找了。井里的水清得发蓝,一眼看得见底,每次用手电往下照我都屏着气。几路人马聚了头,都没精打采地彼此看着,一时不知还找什么地方。到了下半夜,雨渐渐地停了,风也小了,大家疲劳得腿都懒得抬,但还得找。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突然一个机耕队的工人在远处惊叫了声:有鬼!这一带也就我们几个人,大家怔了怔,还是跑了过去。跑到跟前一看,正是我送久美路过的那片坟地。我的心跳都可以听得见。于老师疾声问他鬼在什么地方,他指着前面:俺这心脏跳得怦怦的,你自己看!

四野黑乎乎的,都是风雨声。于老师犹豫了一下,把他手里的棍子提起来,先用手电往坟地里照了照,然后腰一挺走了进去,神态显得十分镇定。我紧随其后,其余的三个人看我都不怕,也就跟着后边走,不敢冒头。

于老师在坟地没走几步,就被不知什么东西拽住了裤子,他浑身一抖,手电掉到了草丛里。他弯下腰捡手电筒的时候,借着手电的灯光我发现,他的动作很慢,手在发颤,头上也是一层汗,原来他的镇定是装出来的。他看见是灌木和藤蔓在捣乱,刮着了他的裤腿,才松了口大气。可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手电筒时,一阵仿佛来自地心的叫声传来:救命啊!于老师刚抓在手上的手电筒又掉了下来。我一听就是贾永的声音,马上推了一把于老师:是贾永他们!没想到,这一推却把高度紧张的于老师推掉了魂,他一屁股坐在坟堆上。

朝着喊声的方向找去,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大坑,大坑黑咕隆咚的。于老师用手电筒一照,起码有五六米深,贾永他们三个一身泥水、瑟瑟发抖地窝在下边。久美和金娟彼此搂得紧紧的,直到手电的灯光照在了她们脸上,她们才约好了似的,齐齐地倒在地上…….

把他们三个弄上来,很是花了一番力气,他们身上发出一股臭味。大家从校部找来一根麻绳,把他们一个个套在上边拉了上来。久美和金娟一上来就哭成一团。原以为一向处处模仿女孩的贾永也会哭的,没想到,他不但很男人气地最后上来,上来了还把久美掉在坑里的头绳递给了她,没事似的说:俺说牟(没)事吧,这不!

一问才知道,他们是想走小路,没想到天太黑,当没闪电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坟地,一起掉进了深坑。干老师还是有点疑虑:下雨天是黑,可天上还在闪电啊,那一阵儿也够亮啊,不会什么都看不见吧。再说,你们仨就一块儿掉下去了?久美的爸也疑惑地看着他们。他们眼睛大大地看着于老师,又看看久美他爸,什么也没说。

身上是湿的,风一吹冷冷的,有人吆喝着快点回家,大家开始纷纷动身往回走。

临要往回走了,于老师又拿着手电筒往坑里照了照,他们掉进去的不是一般的坑,而是一个可能是被雨水冲塌的古墓,古墓早就空了,除了一些漆器和陶器的碎片,就是烂成一堆的、糟朽的棺椁板。一股曾经闻到过的、凉丝丝的霉腐味飘来,闻了嗓子眼发甜。于老师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是个古墓,他吐了口唾沫:这就不错了,没吓死是毛主席保佑你们,回去可以去吹牛了小伙子!

没想到第二天上学时却传出这样一种说法,说头天贾永非要走小路才出的事。刚开始他并没掉到坑里,他是拉扯掉进坑里的久美时才被一起带进去的。掉进坑里后,贾永摸到了一块棺材板,说肯定掉进了老坟,这一说不打紧,久美和金娟差点吓昏过去,站都站不起来。贾永怎么安慰都不行,他说,别怕,死人都没了,都变成泥巴了。话音正飞着,她俩就从地上弹了起来,拼命扑拉身上的泥,越扑泥越多,满身满脸都是,借着闪电彼此一看,越发恐怖了。贾永急忙一手拉着一个给她们唱歌,可能她们的哭声比他的歌声还响,到了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唱了什么,自己都想哭了。 贾永在班里受到了表扬,胡老师表扬人也是一脸严肃,用着威严的腔调,从远处听还以为她在训斥谁。她说同学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这就是阶级情谊……

趴在桌上的狍子撑着脸拖着长腔,故意说着拗口的普通话:情谊就是爱情胡老师!教室里有人故意干笑。胡老师狠狠瞪着狍子,指着门外:出去!狍子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他还没出门,一个叫陈幸福的同学把手高高地举起,他装着愤愤不平地说:胡老师,开除他学籍,思想这肮脏!瘦高挑的陈幸福是个喜欢出洋相的人。胡老师没有给他发挥的机会,同样狠狠地指着外边,那意思一点也不含糊——也把他请了出去。他出去了正好和狍子做伴儿。

他俩留下的问题,胡老师不能不面对,她拈着粉笔转过身,用她一贯有力的字体,吱吱地在黑板上写下这样几个大字:爱情是有阶级性的,是美好和真诚的,并不肮脏!!!粉笔把黑板敲得喟嚅直响。

第一次在课堂上公开触及爱情这个问题,大家都目瞪口呆了。在一切政治挂帅的现实中,这可是“小资调”。课堂里一下变得很静,大家都在触摸着这个令每个人心动的神秘话题。

贾永受到表扬,我觉得怪好笑。魏庆新也是,他捂着嘴凑过来:夹子把屎都吓到裤子里了还表扬,他妈给他还洗了裤子,嘿嘿!你知道还洗出个啥?

我说是虫子。他说,错,告诉你,他卷起的裤腿里卷着一颗夜明珠你想不到吧!是死人嘴里含的,可值钱!俺妈说的。

他的话下课后就得到了证实。下了课,贾永冲我招招手,把我叫了出去。到了教室后边,看着没人,就取出一个鸟蛋大、蛋青色透明的东西给我看。他用手遮住光放在我眼前,那石头在暗处透出一股淡淡的绿光。我叹息:这就是夜明珠?他说你怎么知道?你的书没少看哪,俺问你,这东西是做啥用的,值多少钱?

我哪里知道值多少钱,想起满社会地正在“破四旧”,就信口开河:一文不值,是封建迷信用的破玩意儿!看他呆呆地看着我,又加上一句:要是被造反派看见了,那你就倒血霉了,甩了算啦。他眼珠转了转没再说什么。

他夜明珠拿了,好人也做了,把屎拉在裤子里的事也传了出去,还真是魏庆新说的——臭名远扬。令大家意外的是,他的收获远远不止这些,只是我们想都没想到。这个“夹子”!

在放暑假的头一天,胡老师宣布了作文比赛的结果。

这天很热,课堂里除了胡老师,几乎每个人都用扇子或书本扇着风,知了在柳树上拼命吼叫着,空气的热度可以通过口鼻的呼吸感受得到,就像进了热烘烘的澡堂。胡老师满脸通红,先是在脑门和满是雀斑的鼻子上布满汗珠,这些汗珠又纠集到一块儿,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衬衣。使她浅花色的衬衣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种成熟女人丰满的、令人目眩的线条。我突然发现,胡老师原来也是个女人!奇怪的是,到了今天我才第一次发现这一点。也许是她平时的做派太吓人了,她经常敲着米尺厉声吼叫的模样,把我们这些还没出道的男生给吓傻了。岳喜泉为什么向她告发贾永的春梦,就因为他忘了胡老师也是个女人,不然他怎么说得出口!

胡老师一上课什么话都没说,而是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了起来,胡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东西让我大感意外,她把获得特等奖和一二三等奖的作文篇名,依次写在上边。而我的作文竟然排在二等奖上,前边还有一个特等奖和三个一等奖,和我并列的还有五个二等奖。这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也是我想都没想到过的,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好一会儿,胡老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我不相信班里这一个个的,还会有谁比我的作文强。钢笔掉了我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同桌给我捡起放在桌上。同桌叫万春彩,男同学私下里叫她万蠢材,是个说话像吐泡、个头瘦小的女生。她的胆子也很小,哪个喷嚏打大了她都会吓一跳。她把钢笔捡起来轻轻地放在桌上,可我并没顾得上道声谢,甚至没有注意她。

胡老师虽然仍背着身却什么都知道,她用悠长威严的腔调说:笔都不要了,学够了?万春彩红着脸,我的脸比她还红。

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放在了久美身上。像有感应似的,久美也正借着拨弄鬓发侧过头瞟来,温柔的眼神里驻着安慰。她知道我的作文题目,在她问我作文该怎么写的时候,我可没少教诲她。现在好了,一张脸皮真不知道怎么挂,心里直发毛。

前排的狍子看着黑板上的作文排次,操着不南不北的大嗓门:写错了吧胡老师,咋把作文最好的放在二等奖了!狍子指的是我。后排的陈幸福也露出小而圆的脑袋举手发言:胡老师,狍子又不举手乱发言,把他赶出去……他俩的双簧又开始了。

这次胡老师没有把他俩一起赶出去,而是借题发挥了一番,她停下手中的粉笔,转过身说:写出真情实感的作文,比四平八稳的更可贵,一会儿我分析的时候,大家可以仔细听听。有的同学刻意追求文辞的华丽等等形式,而忘了作为一篇作文,它要传递给别人的是一种思想和情感….

她的“四平八稳”说的是我,我心里仍然不服这个气。

我注意到,特等奖的作文是《我有一颗夜明珠》,我睁大了眼睛,这不会是贾永的吧?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我否定了,简直好笑,贾永的作文水平像个永远长不高的木桩,加上他古怪非凡的女人味,怎么会是他!别说作文了,什么课他都不行。一到考试或做作业,他就用笔戳着他那不好用的脑袋,把帽子戳歪遮住了眼睛,然后眼睛偷看别人的,就这货,他能写出个啥!

接下来获一等奖的一篇作文,又让我生生吃了一惊,今天出了鬼了!这篇的题目是《丰收真好》,肯定是久美写的,因为这几乎是我给她起的名。她只是加了一个“真”字,这个字加的让我妒忌。此时的久美,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正在慢腾腾地玩弄着自己的一绺秀发,她坐在窗户边,在窗外明亮的阳光衬映下,她文静的美透着一轮晶亮的朦胧。

胡老师在黑板上写完之后,开始讲评。我的预感被证实了,那篇特等奖的还真是贾永的。

更让我吃惊和不解的还是,他写的竟然是他的那种隐秘的情感,只是他移花接木地把那些不堪一睹的梦境变了样。他的作文有这样一段描写——梦见即将成熟的麦子变成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被旋风卷到了高高的天空。天上打着惊雷,闪动着怕人的闪电,大风大雨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飞快地旋舞着,怎么也无法分开……后来,天空上滚出了一个明亮无比的夜明珠,夜明珠的光芒不仅驱走了乌云,还给万物带来了祥和,那男孩和女孩终于战胜了暴风雨,麦子终于成熟了……

在我看来,胡老师给他特等奖,是对他那个肮脏的梦最大的宽容和理解。这和她平时板着脸说的那通大道理,完全不同。这让我糊涂了。

胡老师念完他的作文时,班里静静的。直到陈幸福怪声怪气地长叹一声,打破了班里的沉静,他故意问:那女孩叫什么来着胡老师?他有意用河南话把尾声转着弯,班里有人在笑。狍子大着嗓门接了句:就你不知道!谁都知道!

一点儿不假,听了贾永的作文,大家都想到了他们掉进古墓的事。

胡老师的米尺机枪一样敲在讲台上:风头出够了没?!陈幸福和狍子意犹未尽,也只好痞着脸抓耳挠腮匆匆收场。

胡老师示意贾永的作文:夜明珠是什么,它是友情和信任的象征,它使这梦中的男女走出了暴风雨带来的困境……

讲评完贾永的作文,下一篇讲评的就是久美的。

久美作文的视角很独特,也和贾永的作文一样,没有像别人那样那么俗套地去写丰收。她以第一人称,把自己写成一个丰收的果实,它由最初出露萌芽,到在阳光雨露下长出美丽、渐丰的茎叶和果实。生长是欢快的,但是却伴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和隐忧。因为果实就要成熟了,这种成熟使它的心绿被一点点剥蚀,一点点地进入一种陌生的金黄和沉重。拥有的是陌生和未知的,放弃的是熟悉和眷怀的。但是当丰收的歌声唱起来,收割机响起来的时候,喜悦充满了整个大地,就连天空上的太阳,和太阳下奔忙的小鸟,都在嬉笑和蹦跳。她述说着这样一个道理——任何生命的生长过程,都遵循着一个放弃和拥有的规律。苦和乐、憧憬和疑惑、快乐和悲伤,都是分不开的,苦就是乐的理由,悲伤就是快乐的根据。当它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它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这样的渴望——丰收,这是大自然赋予它的生命唯一的目的,所以它是辉煌灿烂的。面对这一生命的厚赐,它由心里发出赞叹:丰收真好!

她的作文也写出了一种青春的烦恼和期望。也许这篇作文经过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美化升华,在我的记忆中,不知不觉地融人了一些胡老师的讲评,和我自己的想象。但在当时,它的确给了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震动。我总觉得,她不仅感觉到了贾永的“骚动”,就是她自己,也被波动了。我敢说,这篇作文是她内心的流露,只是没想到她会写成这个样,写得这样好。

胡老师说,你可以变好变坏,可以变高变低,可以变大变老,但你不会不变的,你要挡着自己不发生变化除非你死掉!久美同学就写出了变化——生命发生发展的变化,是符合唯物主义辩证法的……

我注意到趴在桌子上的久美,她一改往常睡不醒的模样,一动不动,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仔细听着胡老师讲评她的作文,就像听一篇别人的作文。

下了课,贾永在一旁一声不吭,埋头想着什么,我觉得奇怪:哎你怎么啦?他顿了顿低声说:久美要当兵了,文艺兵。他看了一眼还在一旁打闹的魏庆新和岳喜泉,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别让他们听见,不然又乱说了!路旁的柳树荫落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阴沉沉的

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没精打采地朝学校的方向甩了一下头:部队招兵的都到了学校,把校长和久美都找去了。他神情诡谲:你肯定不想她走是吧?俺俩都喜欢她,你说咋办!我愕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他狡猾地笑笑:才怪!就是不知道她喜欢咱俩谁。

我挺可怜他的。明摆着的,久美要喜欢他,除非他脱胎换骨十八次!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这一点。

开学没多久,出了一桩怪事。这天,回到家也该吃饭了,我爸正看报。在等他的时候,我妈对着窗外说:你能把这天色画下来吗?我走到门口朝外看,新奇地看到,除了天的西部是种炉渣似的暗红,整个天空都是种不可思议的紫色,就像天上的人不小心打翻了蓝墨水。我说,这怎么回事啊?我妈说,谁知道呢。我揶揄她:那你师范大学白学了,比我多活几十年都不知道!她借机蹴我一把:所以你要好好学知识呢,要超过我才对啊。我不喜欢她动不动就说这种蹴人的话,使劲嗤了一声。她问:怎么样,能画吗?我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画的!你要喜欢就看看蓝墨水不得了。她生气了:去!我爸已看完报走出来,听见我们对话,也跟我们一起看着天。他说:是晚霞,晚霞有时候会红得发紫。我还是不明白:那为什么哪?他拨了拨我的头:红的嘛,要么就是红的,要么就变紫,要么褪色变白。自从我记事,我爸从不碰我们,只有一次走夜路拉着我的手,那手大得令人惊叹,他还直说我的手小。这次是第二次吧,他用手在我的后脑勺一拨拉,打不是打摸不是摸地来了一把,这就是他的爱抚。

不知怎么,我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这天色就是征候,我还是第一次碰见过这样的天色。果然,第二天就听说林彪死了,学校传达的时候是在稍后一天。和我一样,有的同学都已经知道了,大家除了震惊之外,好像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迷惑。不光是我们做孩子的,就是大人也一样,他们的表现却是一种警觉,除了例行的学习和批判,别的话并不多说。

贾永对这次奇怪的天色有他自己的解释。第二天是周末,他一大早就找到我,一看就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好意思说。我提到头天出现奇怪的天色时,他惊奇地说:俺正要说这呢,你说怪不怪,俺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的天色就是那种深蓝色。我问:哪个梦?他又是那种不好意思的模样:还不是和久美那个的梦。我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大惊小怪,还故意不经意地翻翻书,我越是漫不经心,他就会说得越放心。果然,他四处张望了一遍说:梦里是在教室里,她光着呢,趴在桌上在睡觉,身体好白好白,俺掀她掀不动,俺就,就尿了一炕。这肯定是天意吧,天让俺和久美……

我忍得喉咙咕咕直响,终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恍然回过神来,先是狠狠瞪着我,不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了又气我,气了又笑,模样表情都是女人那一套。他得出结论,说这就是天意,他从来没见过那种深蓝色的天,梦里的天色和昨天的天色完全一样……

这种天色产生的神秘联想还不止这两件事,没过多少天,我国又在26届联大中重返联合国。这越发让我有种非同一般的感觉,我对贾永嘴上说:看见没,那个天色显示的是国家大事,和你的烂梦无关!我嘴里这样说,可心里总觉得还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记得就在当天,久美要当兵的事全班都知道了。当兵在当时是很光荣和难得的,也是就业的最好选择,不然就要下乡。大家对她羡慕得不行。女生们都来问上两句,她总是说:还没定呢,还政审……她一改往常趴在桌上、懒洋洋的习惯,而是坐得端庄一些了。好像她再不好好地像个学生一样坐着,就没有机会坐在这儿了,她的学生时代将会一去不复返。

贾永听说后,蔫头耷脑地黑着脸,像个跑了气的轮胎,眼神时而呆滞,时而游移不定,老像打着什么主意,老师讲课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给那神秘的天色又着上一层蕴意。

不久出了一桩意外,让我威望扫地。这天,刚下第一堂课,贾永凑近我悄声说:你没闻到好香好香?告诉你,是她的——他示意久美。他的眼睛发亮,表情令我腻歪,口里的味也不好闻。我往后挪了挪:女生身上都香.啥奇怪的!

他这一说,我也才发觉,空气中还真的有股浓郁的香味。我问他怎么知道是她的?他十分女人化地瞟着我笑,那意思是一这还用说!他凑得更近了,想继续和我耳语几句什么。可我的肉麻终于达到了极限,我的头本能地往后一仰,只听咚的一声磕到了后边的什么,接下来便是轰隆隆地桌斜椅倒。回头一看,我的同桌万春彩被我撞翻在地上,身材瘦小的她,正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我。

照说,把她拉起来赔句不是就完了,可我的后脑勺也碰得裂了一样疼,我不但没去搀扶她,还气恼地怪她为什么离我这么近。陈幸福嚷道:人家关心你嘛!围观的同学经他一说都笑了。

万春彩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哭了。女生们马上止住了笑,都过来搀扶和安慰她,唯有男生还在傻笑,遭到女生们愤怒的斥责后,笑声才骤然消失了。很快,整个教室里只有她伤心的哭声,和女生的劝慰声。而我在她的哭声中成了大家目光的焦点,焦点中闪动着灼灼的指责。我注意到,久美那平时总是羞怯躲避人的眼光,此时冷冷地瞟着我,瞟得我心里发虚。

一直到放学,都没有谁再理我,只觉得空落落的。只是几秒钟的事,我在同学们中的威信,就像一座即将被风吹倒的棚子,摇摇欲坠。

放学时,胡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早就坐在那里的万春彩:该说些什么,还要我教你吗!我侧对着万春彩背课文一样道了声对不起。胡老师声音不高,却不失威严:跟谁对不起?忘了名字?我转过身对着万春彩又拖腔拿调地重说了一遍:万蠢材同学,对不起!胡老师听着音调不对,但没再说什么。

万春彩眼泪巴嚓地看了我一眼,表示接受了我的道歉。因为我叫的是万蠢材,所以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委屈,表现在态度上也就不失诚恳。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令人费解的迷茫,活像一只被主子误解了的小宠物。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一种印象。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正碰上抱着一大堆作业本的于老师,他用抱着的一堆作业碰碰我:你是读了不少书的,还爱思考,但今天的事不漂亮啊小伙子!他看着我的眼睛:你不会有什么心事吧?我什么都没说,对着他只知道发呆。

他虽然都大学毕业了,但平时我从他会意的眼神里感到,我们似乎有许多相通的地方,他毕竟大不了我多少岁。可是我有时候讨厌这种相通,它让我心里那点躲着掖着的东西,不知道往哪儿藏。

以后许多天,一想到久美要去当兵这事,我就像得了感冒,浑身都没劲,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不是爱怎么会掉了魂儿似的?可要是爱那才爱的巧!在贾永做那个梦之前,一切不是好好的嘛。我的结论是,贾永的梦会传染,我是被传染了,得了一种传染病!

让我不明白的是,贾永比我要安静得多,好像什么计划也没有。有一天他蹭到我的课桌前,捅捅我:知道吗——她当兵的事吹了,有人告他爸,说他“走后门”,都来人调查了。他的声音很小。我有点惊讶,他说,你高兴了吧?我反问:我凭什么高兴?他用一种尽在不言之中的模样似笑非笑。他没再多说什么,我也忍着没问。

以后几个月,我和他对这件事都彼此保持着沉默,好像谁要提到她,就等于承认了心里放不下她。

这天下午,我们和王祖乡中学赛篮球。我和魏庆新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都要开赛了,魏庆新还没来。我爬上篮球架四处地瞧,看见他在开水房,好像和一个女生说着话,被树叶挡着了,看不清那个女生是谁。裁判都吹哨要开赛了他才跑来。我狠狠地问他跟谁说得那么热火,他马上否认,说放屁,他没和谁说话,只是喝水去了。他满脸的青春痘红得发亮,显然在撒谎,我也没太在意。

球赛时女生也都来看。我注意到,魏庆新只要没投进,或者丢了球就会那样满脸通红,这和他平时的没脑子完全不同。他比往常也勇猛得多,争抢很积极,老想着狠狠地盖对方的帽,好像给谁表演似的,整场都怪怪的。打完球回去的路上我逗他:你进球有人给你鼓掌,手都拍肿了呢!他骂道:屁呀!我假装认真地说:真的!他问:谁呀?我说,问你自己吧。

看他紧张的模样我就知道,他准是也做了贾永那种梦。至于做的什么,只有他红着脸自己知道,他绝不会像贾永那样傻乎乎地到处去说,这个智慧他还是有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几个月过去了,就在我们都以为久美当不成兵了,她的入伍政审表又到了学校,刚一到全班就都知道了。

这天下午刚上课就下雪了,雪花又密又大,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空气中可以闻到直袭脑门的雪的味道。同学们多半都跑了心,伸着脖子往窗外看雪。有如仙鹤风度的于老师给我们上地理课,讲了一会儿,看我们听不进,索性也踱到窗前,抱着双臂欣赏起野外的雪景来。

他悠悠地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天乌云要与白雪公主一起出游,白雪公主说,你是乌黑的我是雪白的,你能给我个一起出游的理由吗?乌云挠了挠满头乌发说,什么黑的白的,当我们尽情狂舞、从天而降,带给世界的,只会是一片晶莹和洁白!白雪公主立刻为他鼓掌。

同学们都知道这故事应该有个什么含义,可一时死着脑袋没谁吃得透。知道于老师好说话,狍子没举手就发言:于老师,你讲的是啥意思?于老师笑着看看大家,有人举起了手。

浓眉大眼的阎卫东自以为聪明地说,那意思是,有些东西远看它是黑的,近看却是白的。脸盘圆圆的刘卫民反驳:那不成谜语了,我认为它讲的是团结,团结力量大嘛。大家等着于老师仲裁,于老师摆摆手:沾点边!好,再找个女生说说,说说别的也行,放开说啊大家!他看了看坐得直挺挺的久美:久美同学怎么样?要走了,不想说上两句?久美的脸上立刻落满了目光。

久美一向不爱发言,可这回她顿了顿,然后推开桌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给自己冰凉的手哈着气,半天没说话,要是往常早就有人敲桌子跺脚了。她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雪花,终于开口了,她小声细气地说,我说不好,我感到它们的好看,就在于一边跳舞一边赶路……

于老师微微一笑。大家验证般地纷纷把头扭向了窗外。

满天旋舞的雪花果然在赶路,它们飘飘摇摇、东冲西撞、匆匆忙忙,有种不容分说的霸气。一两个小时前还历历凸显的田野、树木和房屋等自然景物,像被橡皮擦过的白纸一样,只剩下依稀梦痕。而在这一切的上方,朦朦胧胧地铺展着铅灰色的迷茫的天空……

讲得好!于老师搓了搓细长的手,又搓了一把苍白的脸:大家继续发挥发挥,怎么联想都没错……久美发完言坐下来,好一会儿了脸还是红的,眼睛湿润润的。她说的边跳舞边赶路就是她自己了,她当的是海军的文艺兵。可能还不止这些,她肯定是想到了自己,她这一走就是告别了她的学生时代……

周六的早上,我刚出门去上学,就看见贾永在不远的路口等着我。他戴着一对套在脖子上的蓝色棉手套,捂在冻得红红的鼻子上,来回倒着脚:嗳,俺有个想法,明天咱把久美约出来好不好?

他一本正经:嗳,俺说真的,过几天她就走了,只当给她送行。我故意问:为啥要我去?他说,为啥,为了她给你办了那么多板报。我知道他是为了他自己,他要独自约她,她绝对不会出来,只好拉上我。

我说,你叫她出来她就出来了?他狡黠地一笑:试试呗。他的自信出乎我的想象。

到了下午放学时,贾永从后边追上我:说好了,就明天早上,你带上猎枪,我带上大熊。我不解:你咋跟她说的?他得意地说:俺说,说不定哪天部队会到越南和美国佬干,她要不会打枪,就会被退兵的。俺说咱可以帮她训练训练,就算做个纪念……

我还是表示怀疑,怀疑久美是否相信他的鬼话,不过信不信只有去了才知道。

第二天早上,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云层也在变薄,已经可以听见三两声鸟叫了。我们沿着骨胶厂墙边的小路,踏着一尺来厚的雪到了骨胶厂的后边。这是贾永和久美约好的地方,夏天的时候我们班曾在厂后的瓜地帮忙收过西瓜,所以约起来她们都知道。还有一点很要紧,这里比较偏,不会碰到熟人。

久美是和金娟一起来的,还挺远我就认出来了。她穿着一件蓝咔叽列宁装,戴着红围巾,金娟是绿军装配白花围巾。贾永叨了句:咋把金娟带来了,多嘴婆!又转口说,金娟长得也不赖啊,你咋不喜欢她啊?我回了一句:我又没梦见她,无聊!贾永情绪很好,一点儿也没在意我的挖苦。他忙着扑打裤子上的雪,把挂在脖子上的口罩认认真真地塞进第二个扣子和第i个扣子之间的襟缝里,再使劲拍拍。最后又把翻卷上去的灰色棉帽转端正,之后又一拍。拍下去的棉帽,使他的脸变得又扁又圆,再配上他故作多情的眼睛和弯睫毛,显得很滑稽。

她俩走到跟前,金娟故意用河南话问:俺也想军训中不中?贾永说,咋不中!金娟对着久美:中——他咋只请你不请俺?她转过头问:往哪去快说。贾永看着我:到鸡场那边去吧?我说鸡场的狗厉害,野兔都躲得远远的,不如到五十年大桑树那边,那边没有人,不但有野兔,还有斑鸠和乌鸦。他们都知道我打猎在行,我说什么他们都听。金娟兴奋地说,那就去呀,我喜欢!大熊也早就等不及了,蹦来蹦去,要不是脖套上的绳索被贾永拽着,早就跑开了。

不知大熊对久美哪来的兴趣,总看它摇着尾巴去闻她。久美看见它张开的潮湿湿的嘴和毛茸茸的样子就怕,直往金娟身后躲,口里叫着:小狗狗你好,小狗狗你好,别过来好吗?大熊见她和颜悦色的,以为喜欢它,还伸着鼻子越凑越近了。久美吓得脸色发白。 贾永挺满意作为一个保护者,他很权势地吆喝了一声:别烦人,过来!大熊这才一百个不情愿地不再纠缠,可转了身子眼睛还不时盯着她。它的眼神是信任的那种,通常是碰到了同类好友才会这样。它和久美可是第一次见面,第一面就成了好友,多有意思!

我们咯吱咯吱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出发了,一切都是白茫茫的,闪得眼睛发胀,空气更是凉丝丝的,吸进去脑门发麻。

走了一会儿,贾永借着跺掉鞋上的雪,渐渐落慢脚步靠近了后边的久美,接着就搭上了茬儿:久美同学,你要走了,我想听听你对俺的意见。金娟在一旁不解:这种话应该是久美问你——我要走了,作为同学啊,我想听听你们对我的意见……是不是久美?

久美并不感到奇怪,好像心里什么都明白,她淡淡一笑,打断金娟的话对贾永说:没有什么意见,你很勇敢的。

她当然是指贾永在墓坑里的表现。我在前边七八米远,都听见了贾永那种类似女人羞怯的笑。想象他笑的模样,我也禁不住笑了。看见我在笑,久美对着我又加了一句:其实你也不错的,就是——她小心地看着我:我说实话你不会介意吧?我感到意外,我又没请她提什么意见,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久美琢磨了半天才说:虽然我们了解得不多,但我觉得你有点骄傲,作文写得好嘛,给人的感觉好像高高在上……她虽然是批评,但我没有不高兴,在我来看这不是缺点。金娟都看出来了,她拉拉久美的衣服,小声说:别说了,他还以为你夸他呢。久美不动声色地又接着说:不过嘛,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在你抄的板报里,也有不少写错的地方,希望你……

我感到有点受到了冒犯,脸一阵发热,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默默而坚持地看着我。

金娟亮着一对小铲牙又来上一句:不会就生气了吧?我的意见还没说呢。我不在乎地说:还有什么意见,我倒要洗耳恭听。金娟不慌不忙地掏出两块奶糖,一块给了久美,一块剥了纸丢进自己的嘴,故意得意洋洋地咂着嘴。 我终究没忍住,对久美说:你该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吧?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吗?她只是看着我。金娟倒来了一句:这才有意思哪,是谁把我们叫出来提什么破意见的?这冷的天你以为我愿意!

我正迷惑,贾永急忙说:是啊,是叫你们来提意见的,你只管提呀。

我是觉得奇怪,原以为贾永真的是以教打枪的名义把久美哄出来的呢,原来是这个蠢主意——让她们提意见。难怪她俩神里神经的,一开口就一大堆意见!

久美似乎也看出了原委,她打破尴尬说: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啊,这对我以后进步有好处。金娟嘀咕道:让男生提什么意见,我看哪,他们只会向着自己,以为自己了不起!

对于这个话题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把贾永推了出来:快去快去!你不是有好多话要说吗。贾永表面上做出羞羞答答的样子,心里却很高兴。他磨磨叽叽地说,意见是有些,可……他看了看我和金娟,那意思好像有我和金娟在,他不好说。金娟人精似的说:你要对久美一个人说?好,那我们就走开。说完就走了开去。我也跟着走到一边,她看了看我:你跟着我干吗?我翻了她一眼,正要再换个地方,她放低声音说:哎我问你,贾永有毛病吧?瞧他那样子!

她这话说到点儿上了,我似笑非笑。她说,什么好笑的,真的,他是不是对久美有点儿那个?男生都恶心,明明有那种想法,倒说请别人提意见,虚伪!我回了句:别打击一大片,他又不代表我!她哼了一声:打击一大片才怪!不信你问魏庆新和岳喜泉,他们是怎么对久美说的! 我简直不相信,他俩也找过久美?我想起那天打篮球看见魏庆新分明在和一个女生说话,可他却不承认……

金娟也感到自己漏了嘴,但她的叙述欲好像开了盖儿就关不住了,不然她会难受的。她又两眼冒光、直通通地来了一句:别说别人,你未必就不喜欢久美?没等我开口,她悠悠地自问自答:那是的,漂亮的女生谁都喜欢啊!我刚想申辩,她再次抢在了前边: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对万春彩那样!人家给你写纸条,说明人家佩服你,你还那么损人!

她给我写纸条?万春彩?我不解。金娟掷来一句:装糊涂!告诉你,你对万春彩那么粗暴,那么……像个军阀!女生都瞧不起你……

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才知道,我收到的那个纸条,原来不是久美写给我的,而是我的同桌万春彩,这让我大感意外。还有—金娟点到了我对万春彩干的蠢事,她说:那件事你做得很没劲,哪像个有水平人做的事……大团的呵气从她的嘴里冒出,在白色呵气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的话没错,可说到底是我倒霉,碰上这种事,换了别人也只有错的份儿!我怎么知道那字条是从哪里飞来的。

金娟让也我见识了什么是爱说话的人,什么是打开了话匣子就很难关上的人,和完全不懂得保密的人。托她的福,她让我看到了我自以为是的另外一面——别人是怎么看我的,特别是女生。对了,重要的是,它出自一个女生之口!懊恼也好,惊讶也罢,我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意外的发现。

雪地里弹动着一群把毛竖成绒球状的麻雀,它们蹦得缓慢而轻柔,看见我们过来,十分不情愿地飞到路旁的树上。树上的积雪从容地落下,悄无声息,一点儿也没有惊动这白茫茫的世界。

走在后边的贾永一个雪球扔过来,正中金娟的头上。她刚刚歇下嘴正准备吃糖的,剥开的奶油球糖应声落在地上。她的愤怒只在脸上一闪而过,迅速转换成反击的兴奋。她蹲下身使劲拍了两个雪球,一手一个举在手上追了上去。贾永最喜欢这样的事,立马扮演成弱势掉头就跑,还发出女人似的告饶声,时不时还一下手,也只是敷衍。我发现,女生也是很容易入戏的,只见金娟一路追去.大熊跟在后边跑着叫着,我不知道久美和他说了些什么,让他这么高兴。

冷不防一枚小小的雪球也落在我的脚下,回头一看,久美正拍着手冲我笑。这是挑战,我三两下就整了一个足球大雪球,冲上去就要反击。久美不躲也不让,她笑得很好看地说:我不跟你打,男生劲大。

町我的雪球已经举了起来,便警告她:要发射了啊!她仍挂着笑,十分放心地看着我。我只好把雪球丢到一边,

她轻声地问:你什么事都想争个赢吗?我冒了一句:那有什么不好!她歪着头想了想,什么都没说,走了一会儿,她停下脚:嗳我问你哪,为什么有些男生都想找我说话,可我平时没怎么啊?我想说:你长得漂亮呗。但嘴里说:你不想说就别理他们嘛。没想到她却说,我没说不我想说啊,我在梦里还说了的……

她也梦到男生了?我不安地问:和谁说的?总不会是贾永吧?她红着脸笑着:为什么不会是他呢?

真的是他?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想了想:我梦到他远远地尾随着我和金娟,保护着我们哪,我好感动,对他说了谢谢的。

我惊讶丁——她简直神了!她的梦竟然演示了真实的一幕?只不过她却美化了贾永的行为,她哪里知道这贾永本身就是个鬼,那次我送她们回家时,这个鬼魂一直跟着我们,可她还谢谢他呢!

她仍然安静地说:可惜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将来就是想说说话也没有机会了,但我会记住贾永和你们的……她的意思是,贾永成了她心中的英雄,而我,也许因为我的逞能好强,被她归为了“们”类。我心存不甘,却又故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她只是淡淡地看看我,我也看着她。我看女孩从来没超过一秒,可现在的我对着她却像只呆鹅。

我们上了一个二十多米高的土岗。过了土岗是个古驿道,过去这条古道南通洛阳北达太原。可现在哪儿都不通了,四野莽莽、一望无边的庄稼地,只剩下一座被红卫兵砸掉了一个角的石碑。整个土岗和上面的树林、荒草,都在大雪的覆盖下,一扫往日的荒凉。过去到这个暮气很重的地方玩,心里多少有点阴沉沉的,可现在却变了,变得有些未来了。这一令人振奋的变化就因为这一场雪,还真怪了!土岗虽不高,但除了在北面的太行山,其余全是一望无边的平原,站在土岗上朝东南西方向看去,也就显得格外高远了。沿着隐约可辨的古道,再往南一两百米,就是五十年大桑树。从土岗上俯瞰它,也少了往日因神秘而对它产生的畏惧,可能也是雪的作用吧,仿佛平添了一种无比的明亮和宽慰。

站在这景色中的久美和金娟显得十分的动人,也许是心情的作用。不知怎么,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令我震惊和莫名其妙的冲动,我觉得我将来一定要娶她俩中的一个!许多年以后,我还清晰地记着我的疯话,在我这个年龄,我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放松地和两个非同一般的女生进行交谈和相处。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曾经的冲动。

在土岗上可以听到风的呜咽声,和被积雪压弯的柏树发出承受重负的哧哧啦啦的声音。大熊的耳朵立刻竖起来,转着脑袋四处地找,突然,一只褐色的野兔从厚雪覆盖的草丛里蹿出,只三蹦两蹦就蹦下了土岗,久美和金娟惊叫了一声。

几乎同时大熊也蹿了出去,它奔跑时刨起的雪撒了我们一身一脸。要是没有积雪和灌木蒿草,那野兔几秒钟就可以跑得影都没了。可现在雪太深了,它的速度远不及身高体大的大熊,一转眼大熊就把野兔叼在了嘴上。到了这时,我也只把装着七号钢砂弹的猎枪刚刚从肩上取下来,保险还没来得及打开。

我们刚赶到大熊跟前,那野兔趁大熊换口,一个打挺就挣了出来,又接着逃命,大熊一跃而起跟着撵。没多会儿又给它叼在了嘴上,可当它换口时,刚才的一幕又重演了。接下来,这样的场景接连重复了几次。

贾永在后边急得使劲喊:大熊,别松口!大熊咬死它……大熊比他还急,叼了跑,跑了叼,气恼地发出呜呜声。总算它聪明了一回,先死死地把野兔叼在口中,并不急于换口,然后仰起头到处看,也不知道它在看什么。我们跑过去想给它帮个手,可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刚赶到,它却白了我们一眼,叼着野兔避了开去。刚开始,我们几个还天真地以为它是无意识的,可它避了几次就让我们看出了企图,原来它是想独吞了猎物!平时待它不薄,好吃的都想着它,可关键的时候就这表现!

我追了半天没追上,气喘吁吁地对贾永骂:什么破烂狗啊!这自私,和主人争食!他红着脸争辩:它才不自私,是受惊了,没看你拿着枪在!我骂道:屁!它一路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现在怕了,诡辩!我索性用枪对着大熊:给我站住!大熊白着眼,仍然叼着野兔疾步走了开去,并一跃上了一个两米多高、有着许多树的土坎儿。我滑了几下,但也跟着上去了,仍用枪对着它。

后边赶到的久美站在坎儿下嚷着:你不会真打吧?

我当然不会打大熊,只是吓吓它,故意继续用枪瞄着大熊:这种破烂狗,要它有屁用!赶到坎儿下的贾永的眼睛一下红了:你打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只是说说而已,可他的话把我逼进了死角,不开枪好像我怕他似的,我进一步做出一副真要开枪的样子。贾永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牙齿也咬得紧紧的。

正僵持着,久美四肢并用地爬上土坎儿,她连身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拍就挡着我:让我和它说!还没等我们弄明白她的意思,她已一歪一滑地向大熊缓缓走去。大熊对她还真有点说不清的好感,连忙叼着野兔回过身来摇着尾巴。久美像哄小孩一样拍拍手:小狗狗你好,把兔子给我好吗?大熊白了她一眼稍稍避了避,但尾巴仍在摇着。久美壮了壮胆,走到它跟前蹲下身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抚摩着它的背。护食是动物的天性,她的举动是很危险的,大熊果然警觉地肌肉一紧,沾在身上的雪都掉了。但接下来的事让我们不可思议,大熊辗转腾挪了一下,竟然趴下身来。它和久美,一个蹲着一个趴着,互相对视着,眼睛里传递的是信任。

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不知怎么,久美已把野兔提着耳朵从大熊嘴里取了下来。她又念叨着那个迷魂咒:小兔子别怕啊,我不会伤害你的……奇事又发生了,也许那野兔吓昏了头,蜷着身子发着抖,却一动也不敢动,老老实实地被她提着。

她提着野兔走到土坎那边的坡下,把兔子放了下来,轻声说:快走吧,没事了。那兔子绝对不会相信会有这等好事,把它放成什么样它还是什么样,仍然一动都不敢动。直到久美把它推了又推,它才恍然回过神来,开始弓着身试着爬了爬,看着没事才敢蹦了起来。

久美的举动是我们都没想到的,包括把头都看歪的大熊。看见野兔在大家眼皮底下走掉,第一个做出反应的还是大熊,它噌地蹿了过去。那野兔却被它吓得使劲一蹦,只听砰嚓一声,竟然落在了水里。我这才发现,土坎的里面竟然是块七八亩见方的水塘,我到这里打过野鸭的。那时塘里有许多芦苇,可现在大雪一覆盖,完全变了样,上边结了薄薄一层冰,冰上又覆着雪,猛一看很难看出是个塘。那只野兔在冰上爬爬,那冰倒还承受得住,可经不起它那一跳。

落水的野兔在水里打着圈,拼命挣扎着,一会儿蹿出水面,一会儿钻到了冰下。久美想伸过手去帮它,却忘了脚前的雪下同样是脆弱的池冰,只听扑通一声她就没了影。 我一愣,喊着说久美掉下塘了,贾永和金娟一听马上爬上土坎儿。这时久美已在水下沉沉浮浮地乱扑腾,眼看就要撑不住了,金娟急得直喊,快呀,快救她呀!我想着是找个树枝拉她,还是脱掉大衣下去,可跟前没有树枝可找,天气又实在太冷了。

我正犹豫着,贾永就跳了下去。他比久美还不如,跳进水里半天没见冒出来,好不容易上来了,已被呛得不知东南西北,还差点又把久美拽下去。不过这只是一小会儿的事,当他看清了久美,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往岸上推。已被呛得神志模糊的久美被他一推,感动得要哭。但每当他推她一下,久美在往岸边漂动的同时,也往水下一沉,而他自己却在反作用力下离岸更远了。看得出来,他俩都不会游泳,只是靠着身上棉衣的浮力漂在水上,棉衣马上会浸透的,浸透了他俩就会像石头一样往下沉。果然这样,久美的身上冒了一堆水泡后,人就永水换上我的毛衣。他俩已顾不上害羞,哆哆嗦嗦地开始换上了。虽然我尽力在回避,但我的眼睛就是不争气,似乎被久美吸了过去,粘在了她的身体上。当她脱掉外衣只剩下衬衣时,湿漉漉的白衬衣紧紧地贴裹着她的身体,透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和纤柔的线条来。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了。听见大熊发出狺狺声,我们注意到,我们身上和口里的热汽和水汽,形成了一大团雾状的水汽。尤其是久美和贾永,简直就像被热腾腾的热水浸泡着。白色雾气洋洋洒洒、丝丝缕缕地升腾着,像一只只好奇的触角,抚摩着天空。几乎同时,天空上的云被犁开了一条缝,袒露出一垅高远纯净的蓝天。窥视的太阳由此投下一弘奇幻的光柱,独独照在我们身上。光柱下的我们倍感惶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舞台上……

我们几个都恍恍惚惚地看着彼此,想着要互相印证眼前的真实,似乎不印证就会变成了梦,就不真实了。就连大熊也是,它把我们每个人都嗅了嗅,也把目光放到了天上。

考虑到久美和贾永受不住寒冷,我建议大家直接去近一些的二分队养鸡场。大概走得快,半小时就到了。一走近柳树林和桃林环绕的养鸡场,贾永就走不动了,他脸色灰白、嘴唇乌紫、身体僵硬。我只好背着他,可只背了一会儿就实在背不动了。

他问我:俺是不是要死了?我嘴里说,不会吧,你不是还在说话吗。可心里我却怕得不行。他没哭,但眼泪却一个劲地往下流。我忙引证道:要死的人是没有眼泪的,别怕啊!

不知怎么,久美的状况要好一些。她也是脸色发白、嘴唇发乌,但神志要清醒得多,她把大熊推到贾永怀里:让它给你暖暖!贾永到了这个时候还充着英雄,把大熊又推给久美。金娟火了:都这样了,还推个啥!贾永这才没再推,他早就冻麻了,鼻涕流出来都没察觉,就这副模样了他还强作风度,木着脸去笑,笑得鼻孔鼓起一个泡都不知道。

还真巧,随着几声狗叫,我们班同学、家住三分队的周和平出现了,他袖着手夹着一支气枪,老远就看见了我们。他正带着小驴一样的二狼打乌鸦呢,乌鸦偷吃鸡食,他是替他父母为之服务的鸡场着想呢。大黑也和二狼打着招呼,一远一近交谈着。

养鸡场的乌鸦挂满了周围的树上,活像一个个黑色的果实。它们是抽着空隙偷窃鸡食的。可鸡也不依,它们有组织没组织地进行反击。一个个的大洋鸡,拧动着肥大的身躯,在竹栅栏里冲来撵去。乌鸦们像乌云一样升起来又落下去,此起彼伏。整个鸡场被这些家伙们搅得热热闹闹的……

因为冻病了,久美入伍推迟了几天,临走的头天下午她到班上来了一趟。穿着大大的新军装,袖口往上挽了一圈,脸上笑吟吟的。班里给她开了个简单的欢送会。此前还有一件她没想到的事。

在校长办公室,于老师把我和贾永还有久美都叫了去。于老师指着两个军管会的军人和几个带着造反派袖章的人:这是公安局军管会的同志和文物局的同志,有件事问问你们。

一个军管会的军人拿出一张纸,纸上贴着两张翻照的照片,他递过来:仔细看看,认识吗?贾永一看脸色大变,迅速把我们看了一眼,没有做声。我看了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就是在坟地上遇到的那两个农民。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知道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才被叫来的。刚说公安局的找我时,我以为打猎的时候流弹打着了人,这样的事在别人身上发生过,那算是倒了血霉!

那俩农民换棺的时候久美也在,因为害怕一直捂着眼睛,所以对照片没有印象。她反而问照片上的人是做什么的。我告诉她就是在古墓碰到的那两个人,她这才点点头。

军管会的人看我们认识照片上的人,从座位站起来显得挺高兴,说这两个农民在给祖坟换棺时,偶然发现了古墓,并且连盗了两个古墓,拿走不少随葬品。公安局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着造反,所以这个案子一直拖到现在。他说我们作为仅有的目击证人很重要,值得特别表扬,这回看他们还狡赖不了。

我回过头一想也是,哪有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祖坟,却连哪个年代,甚至哪个朝代都搞不清的!正像那个造反派所说:阶级斗争和破坏分子无所不在啊!

久美看了看贾永,从兜里取出一个绣着花的小布袋,又从里面倒了倒。在我们大家的注视下,她倒出来的竟然是贾永的夜明珠,她把它送给军管会的人,军管会的人看了一眼转手递给那个文物局的人。

这个鬼贾永,什么时候把它送给了久美!我这才恍然大悟,才知道他们私下里有了交往,而我还被蒙蔽着,心里的滋味很是不好受。 贾永对军管会的人说,这是墓里发现的夜明珠……

文物局的人举起夜明珠,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看,摇摇头:搞错了吧,一般的玻璃蛋嘛,小孩玩的弹球!你看——他指了指球体里的气泡状:看见没,还是个次品呢!天然琉璃应该是……

我忽然想起,贾永送久美她们回家那天晚上,教室外那个问他找弹球的小男孩。这小男孩的弹球原来跑到贾永的裤腿卷里了,可贾永把它当成了夜明珠!还把它当成宝贝送了久美,也许都做了定情物呢!我看了他俩一眼,他俩一个避过脸,一个垂下眼皮。

事情已现端倪,我的心好像空了一个什么地方,空着直透凉气。

久美的欢送会,校长、胡老师、于老师都参加了。

胡老师让我用红粉笔在黑板上写上:欢送久美同学光荣参军!我还在黑板的四个角画了许多大红花。

胡老师让大家主动发言,说点希望什么的。

有不少人发言,我特别注意了魏庆新的发言,他从来没有主动发过言。没想到他私下里还有名堂!他满脸的青春痘胀得红红地说,希望久美别忘了同学们,要写信回来说说部队的事。他是拐着弯儿想和久美写信联系呢!久美笑着点点头。

岳喜泉的发言我没听清,只知道立刻引起满堂大笑。我盲目地问:他说了什么呀?他说的什么呀?我的同桌万春彩笑着说:他说久美以后结婚了,别忘了告诉班里一声!可他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说错了,立刻更正:不是结婚,是进步!是提干啊!大家更是笑得翻江倒海,桌子快被敲烂了。岳喜泉可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实人,越是小心谨慎的老实人,一不小心就越会发噱头,一下把自己的老底儿翻了出来。

定下神来我才发现,刚才可是我的同桌跟我说的话!我们同桌几年了,这还是头一回,就在前不久我还那么缺德过!看来她也是不留神地说的,说完了自己的脸都红了,把脸拧得远远的,就一直这么拧着…… 贾永倒是什么也没说。不说也好,我想,要是像岳喜泉那样说上几句没水平的话让大家发笑,还不如不说。 也许大家都没注意、而我却听见了,我听见北边的太行山传来隐隐的炸山声。往北看去,我第一次发现,那神秘的太行山并不都是高耸威严的。在它的前边还有许多平缓的山脉,有的还是黑色的,那是挖煤挖出的煤矸石。要想挖出煤,就少不了挖出这些没用的煤矸石,除非你什么都别挖。这些黑的山、白的山、绿的山,层层叠叠地形成了太行山的雄伟和神秘。现它其实很平常……这一切,都是炸山时那一波波的回音告诉我的。几天前,我国第一颗氢弹刚刚爆炸成功,我的脑子马上联想到,也许那炸山的回音就是我生命中的氢弹呢,它炸开了我的迷茫,给了我回音——我的日记是这样抒怀的。

久美入伍以后和贾永通过两次信,每次都问到了我和魏庆新、岳喜泉。贾永只是传话,却不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们,所以她问候了我们也白搭。有一阵子,我们都不理那个混账贾永……

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年春节前,我接到在中国社科院的刘卫民的电话。刘卫民就是解释于老师的故事的那个傻瓜,他说故事的含义是团结力量大。好不好笑?一接到他的电话,我就想到他那张可爱的个大脸盘。刘卫民是唯一和我联系上的同学,我离开河南后的三十多年,是和他首先联系上的,还是半年前才开始的。原来说好在“十一”长假同学们是要聚会的,我却说我不去了。他在电话里责怪我:不是说好了到焦作聚会吗?同学们都在等着,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要看看久美吗,她都去了三十四年了……

久美是当兵的第二年在海里淹死的。她是海军,她和他们宣传队给一个驻岛部队演出时掉进大海的,当时的风浪很大。据说那天的大海是一种紫蓝色,紫得让人入迷……这使我惊讶地想到了曾经出现的天色!

她家把她的骨灰撒在我们学校后边。到了这时我们才知道她出事了。撒骨灰这天我们全班都去了,贾永把那颗玻璃珠也抛在了撒骨灰的地方。

看着纷扬的骨灰,我想起那天久美对着漫天大雪说的话:“……我感到它们之所以好看,就在于它们边跳舞边赶路。”我还想到了她的作文,她说在生命的过程中要想拥有,就必须放弃。她放弃了生命,却拥有了大海的深蓝。

在那之后的一个多月,我家就离开干校了,林彪死后,一批干部被安排重新工作。

搬家前的那天晚上,我放下收拾搬家的事,一个人跑到夜晚的学校,我不知道怎么会到这儿来。面对黑乎乎、空荡荡的学校和田野,还有满天的星星,我听见了久美的宁静。她的宁静也是有动静的,只要用心去感觉。

直到我家搬家都要上车走了,我才注意到我们嫁接的那棵梨树。此时的它当然已经是光秃秃的了,只有两片孤叶在风中摇转着,像是两只和我道别的手。秋天的时候它没让我失望,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自种自收的滋味,好像也知道了什么叫开花结果。我曾闹着要把它一起搬走,我妈说,人挪活,树挪死,让它留在这儿吧。

电话里我对刘卫民说:就是因为久美在我才不去,让她还是保留着过去吧……

我的手上正把玩着久美给我的那块石头,这石头曾保留了她的体温。其实我是矛盾的,我不想见到早就变成泥土的久美,并不是害怕勾起我的伤感,而是担心吓着了她。她说过的,她说她要死了不能让别人去看她,不然她会害怕的……

电话那头,刘卫民沉默了一会儿:不去就滚你的!贾永专门带话的,你不去那一定让你老婆去,万蠢材呢?让她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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