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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把她搞上床之后

张滚真是很污邪,他还没见到杨小依的面就放了话,要搞她上床。

他这话是对朋友说的。

张滚开了家印刷厂,生意不大,印广告,印包装,印名片,也印书刊。他每天得像麻雀子一样,四处觅食。

朋友介绍杨小依找他做书,他自然很高兴,对着电话筒大声地问:“印数大不大?”

朋友说:“你真是个财迷,心里只有印数。”

“我做生意的人,不想钱还想什么?”

“除了钱还有人啊。”

“人怎么啦?”

“书老板长得漂亮。”

“有多漂亮?”

“眼睛大。”

“眼睛大的姑娘我见识得多。”

“腰子软。”

“有多软?”

“要多软有多软。”

“废话。还有呢?”

“奶子好翘。”

“奶子好翘?”

“翘!”

“再还有呢?”

“屁股好圆。滚圆滚圆。像你们那地方刚刚出笼的热馒头。”

“不说了不说了,叫她赶快过来。”然后,又撂了一句:“看我不把她搞上床!”

杨小依从南方过来。朋友没有夸张,杨小依是长得好看。有南方人的秀气,兼具北方人的饱满。尤其皮肤很白。白而润。像拿清水浸泡过。张滚不断地盯着她看,心里有点动动的。他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脸,或是她的肩膀,终是忍住了。初次见面,到底不敢造次。

张滚请杨小依吃了饭,又请杨小依喝了茶,看看天已很晚,便开车送她回旅馆。

他打好了主意,车到旅馆,送杨小依进房间,顺势就把她搞了。他已经有过两回这样的经验,心里很自信。可是车到楼下,杨小依却不要他再送。兀自跳下车,紧走儿步,一闪身,进了旅馆。张滚还没有回过神来,杨小依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余下一地的灯光和旅馆门背后保安的身形,万分空寂。

这让张滚有点意外。他同杨小依在一起的几个小时,他看她一直文文静静,温温顺顺的。脸含笑意,语声轻柔。他说些俏皮话,开些玩笑,常常很放肆,很出格的,她都听懂了,抿嘴笑笑,不作反应。以他的经验,不作反应,那就是默许。他以为这个姑娘可以上手。没想到他完全错了。看她推开车门跳下地、登登登头也不回地走进旅馆那架势,张滚就知道这姑娘难搞了。这些年来,他只要对姑娘上了心,还没有遭到过拒绝。这回碰上了。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十分恼丧。他坐着,发了很久的呆。

也不知张滚是怎么想的,他突然意兴全无,不想动,也不想回家,就斜过身子,把双脚伸出车窗外,躺下了。

他很快就睡着了。

张滚这一觉睡得真死。鼾声阵阵,一动不动,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张滚睡醒一觉,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天还黑着,将亮未亮,四周一片浑沌。

眼前的小旅馆像头怪兽一样蹲伏在那里,黑糊糊一大堆。杨小依呢?杨小依在里头的哪个房间?杨小依是睡着还是醒着?唉,这狗口的杨小依。

小旅馆的黑影压得张滚有点气促。

张滚把脚从车窗外收回来,坐正了,慢腾腾地打着火,慢腾腾地掉过车头,回家。

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

张滚的家在城边上,一块洼地里,再过去一点,就是郊区了,算是城乡接壤处。这是一栋孤伶伶的三层高的小砖楼,四面不着人家。门前一条大马路。白天,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煞是热闹;晚上,车稀人少,路灯闪烁,显得空寂,所以,砖楼四周围了围墙,门口加了铁门。张滚还养了两条大狼狗,蜷卧在铁门两边,让它们一边吐舌头一边隔着铁栅栏凶狠地瞪视着外边的任何动静。

张滚没有想到,两条狼狗被毒死了。

狼狗是被人拿毒包子毒死的。狼狗的脑袋平摊在地上,嘴边各是一滩乌血,一旁有小半块包子皮。张滚踢开铁栅门,到砖房跟前看了看,又出来绕着围墙转了一圈,明白了,贼人已经盯了他很久,已经摸清楚了他的生活规律,选在昨天晚上下的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贼人万万没有想到,他昨晚一夜未归。

张滚很容易就能想像到,贼人毒死了狼狗,就守候在围墙两旁,等他开车回到家,下车,趁他掏钥匙的工夫,一边一个堵上来,拿刀逼住他。接下去还有什么好说的?交钱,交钥匙。胆敢不交?那就交命。他已经听说过这类命案,但没在意。想不到自己也差点挨上了。

这类事情经不得想像。越想像,越恐怖。张滚身上的冷汗暴了出来。一阵一阵地暴。他的背脊骨凉嗖嗖的。不住颤栗。

他把车开进院子,锁好铁门,找几块塑料布将狼狗盖住,回到楼里,泡了茶,坐在沙发上小口喝着。他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细细地想着。

他想,假如昨天晚上杨小依让他一同进了旅馆,完事以后他一定会开车回家,那么,惨剧就不可避免了。他又想,假如昨天晚上遭到杨小依拒绝以后,立即回家,惨剧也是不可避免。可他居然在驾驶室里就睡着了。而且,没有保安来敲醒他。没有蚊子来骚扰他。连尿泡都没有憋到发胀。只要任何一种情况让他醒来,别无选择,肯定都会回家。可是,都没有。他就那样极其难看却又极其舒服地一觉睡到天将亮。因此,避过一难。一切都阴差阳错,冥冥中得到一种护佑。他觉得自己是遇到菩萨了。

那么,菩萨在哪里?

他一下想到杨小依。

张滚在闻香楼订了个包房,专请杨小依。

他要答谢杨小依的庇佑之恩。

杨小依很奇怪,昨天不是请我吃过饭了么?怎么今天又请?

张滚就把昨晚上差点被劫的事情说了一遍,让杨小依惊讶不已。

张滚说:“明白了吧。我是该感谢你吧。’

杨小依摆手说:“不关我事,那是你祖上积了阴功,报在你身上了。

“祖上?哼,祖上!”

张滚似乎对祖上很不屑,不想提。他用双手捧起酒杯,满脸庄肃。他一天到晚都是嬉皮笑脸的,满口浪话,没有这样庄肃过。

张滚说:“来,妹子,敬你一杯!”

杨小依稍稍偏过脸说:“你这样称呼不对吧。说不定我年纪比你还大哩。”

“怎么可能?”

“那你看我好大了?”

“二十还——多那么一点点。”

“你讲得好啊,还当我是细妹子哩。”

“就是细妹子。”

“我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说我好大了?”

“难道新社会还有童养媳?我们中原大地是早就废除那个旧习俗了。”

“我真的不骗你。我们是法定年龄结的婚。”

“那我真还看不出。——怎么看都看不出。”

张滚放下酒杯,慨叹一声。他从侧面又打量了杨小依几眼。他看到杨小依略圆的脸上映着灯光,有一种神采。他发现杨小依有菩萨相。

他不由问道:“你怎么会出来做图书生意的?”

“为了生活呗。”

“你原来没有工作?”

“有啊。有工作就不能出来做?”

“当然可以。你不出来做我们哪里有生意?我又到哪里去认识你?”

“又来了。又来了。”

“你原来做什么工作?”

“在医院。”

“医生?护士?坐办公室?”

“凭你去想。”

“好,让我胡思乱想。”

“我说张总啊,你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哪是不正经吗?”

“我来两天了,你就没有正经跟我谈印刷的事。”

“好,敬了这杯酒就开始谈。”

杨小依就拿茶杯同他碰了碰,算是喝了酒。

张滚说:“其实没有什么好谈的。无非一个质量问题,一个周期问题,一个印刷费和怎样付款的问题。质量问题你放心。时间你也放心。印刷费你说多少是多少,只要不让我亏就行。”

谈生意哪里有这样谈的?但张滚确实说的真心话。他真实知道杨小依是头一回自己做书。知道她以前跟着别人做,做了两年,摸清了路数。就自己出来做了。她应该还是个生手。做生意要杀生手是很容易的。但他不想“杀”她。

杨小依说:“我先谢谢你了。不过我们还是要签个合同什么的吧?”

张滚说:“这都现成。你拿去把几个数字填一下。填好了给我签字。”

杨小依赶紧把书稿和资料拿出来捧到张滚面前。张滚这时却很认真,一样一样过细地看。他看了编著者的合同,看了书稿的三审意见,看了图书选题批复编号,看了出版社签发的文件,看了版权页,看了出省印刷证明……

“咦,还差一份进省印刷许可证呢?”

“还没有办出来。”

“去了出版局没有?”

“今天一早就去了。见到了负责批文的郭处长。”

“他不批?”

“他没说不批。只说要审查。”

“审查个鬼喔。资料都齐全,一看就清楚,批个字,盖个印就完事了。他这明显是拖你。”

“那怎么办呢?”

“这个许可证是一定要办的。大姐(他已经改口叫大姐了),没有那张纸,我这里就不敢开机。市场处的人随时可以到厂里来查,查到我们违规,事情就麻烦了。”

“这我都知道。所以我着急啊!”

停停,杨小依小心地问:“你跟他们熟么?”

“打过几次交道,不熟。”

“你们都是当地人,总归好说话些。请你帮帮我这个忙?”说完急忙又补一句:“如果要花钱,都算在我身上。只要你出面。”

张滚很仗义,当即应允下来:“花钱事小,关键是要抓紧把事情办成。我想想办法。”

张滚的办法很简单:把郭处长请到酒店,打一晚麻将。杨小依不会玩没关系,他会从厂里叫两个人来陪,但她必须出场。她只需陪在郭处长身边坐着,看看牌,倒倒水,偶尔开开玩笑也能配合,就行了。

杨小依已经做过几年书,也经见过一些场合。她知道怎么做。她在郭处长旁边坐着,斜签着身子,很专注地看。她头发上打了淡淡的香水。很淡很淡,似有若无。她很快看懂了门道。一看到郭处长面前的牌叫和了,就双手合掌,掌心向上,轻轻地“呀,呀,呀。”她的神态很率真。率真的女子是讨人喜欢的。郭处长就转脸看她一眼,笑眯眯地说:“看我自摸了啊!”他尖起拇指和无名指,钳上一张牌。不是。过一轮,又钳上一张牌。又不是。还钳上一张牌。还不是。他显得很丧气,瘪嘴皱眉。又轮到他摸牌了。他屏息静气,忽然伸手在杨小依手背上摸一把,说声:“沾点杨姑娘的福气。”再一把钳上一张牌:

和了!

几个人都轰笑起来。赢的人笑,输的人笑。杨小依也咬住嘴唇打个抿抿笑。好一阵轰闹。

郭处长一边把钱叠进抽屉里,一边说:“我一看啊,杨姑娘就是有旺夫相。”

“啊对对对,就是旺夫相哩!”

另外几个男人又是一阵轰笑。

郭处长觉得十分开心。

打完麻将,已到深夜,张滚让杨小依和两个工友分别叫出租车回去,自己陪郭处长去了洗浴中心。洗澡。按摩。捏脚。松骨。捶背。掏耳朵。一通折腾,筋软骨酥,心舒血畅,周身通泰。然后,在躺椅上小眯一会,天就亮了。

张滚跟随郭处长直接去了局里。郭处长飞快给他开好进省准印证。张滚顺势拿出自己印刷厂的年审资料,也一起请郭处长签字盖了章。

张滚为印刷厂年审的事跑了好几趟,总是没有结果,没想到这次一下都解决了。他好高兴。下午见到杨小依时,他想起郭处长在牌局上说过的那句话,忍不住当面调笑道:

“你真的是有旺夫相哩!你让我多开心!”

张滚把杨小依的书稿带到厂里,亲手交到顺女手上。

张滚的印刷厂在城郊外面,一丛高高低低的民房中间。出北城,走一截大马路,右拐下去,经一条长长的溜直的土路,到了一座村庄。工厂却还不在这座村庄里,竞还要转过半条碎石子路,穿过一座石牌坊,又走过几户人家,才是到了。工厂有一道窄窄的铁门。铁门旁边的墙柱子上,挂了一块木牌,上写厂名。白底黑字,并不显眼。进了厂门,是一块不大的空地,也像厂牌一样小气。再进了厂房,神情才会一振。厂房由几个1日仓库改装而成,大,而且空阔。仓库和仓库之间,有一道矮而阔的门相通。仓库很高,墙壁上早先写下的标语,一字一字大如扮桶,早巳斑驳,却依稀可辨。写的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标语下面东一台西一台戳着各种机器。每台机器周围都有人在默默地忙碌。工厂四周围了一道砖墙,也没有刷石灰。现着支支棱棱呲牙裂嘴的墙缝。常常有人傍在围墙边撒尿。

工厂后头,是一片菜地,分作一畦一畦的,春天种白菜,夏天种青瓜,冬天种小麦。刮西北风的天气,常常有一阵一阵猪牛粪的气味飘进来,在车间里回荡。

菜地中间,长了一棵酸枣树,很孤寂,很落寞。工厂一办起来,酸枣树就长在那里了。几年过去,没见它长高过。就是那样不汤不水疏疏朗朗峥峥嵘嵘地骨立着。

张滚的办公室在进大门左边的三楼。这是全厂的最高点。张滚到办公室的时候,总会在窗户后面站一站,发一阵呆。他总是想不明白,那样广阔的田野里,怎么就只长了一棵酸枣树。那棵酸枣树还总长不大。

张滚不经常回厂。厂里的一应事务,他都交给顺女打理。厂子是他的,他自然是总经理。他早先是税管所的税务员,学的财务,辞职出来开了这家印刷厂,其实对印刷业务是不在行的。他就请了懂印刷的顺女过来帮忙打理。他给了顺女一个衔头:总经理助理。另外还给了顺女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两个人分工明确,他跑外,顺女主内。外头的事情也够多,够繁杂。工商、税务、银行、市政府、村委会、派出所、出版局、出版社、杂志社、书商、书店、纸张公司。他常常三五天不到厂里来打个转身。他在外头联系到了业务,一般都是打个电话,叫人过来取回去。像这样郑重其事地亲自把书稿交到顺女手里的情况,很少。

难怪顺女会惊奇地问一句:“这是什么书稿,这样重要?”

张滚笑嘻嘻地说:“很重要很重要。”

“有多重要?”

“因为那个书商是个女的。很漂亮。”

“有多漂亮?”

“反正比你漂亮。”

当面对一个二十多岁尚未婚嫁的姑娘说出这话,真是岂有此理。可是顺女同张滚合作几年,知道他向来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也自知貌不如人,也就随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并不特别气愤。

但她还是假装气恼地呸了一声:“嘁,反正在你眼里,什么人都比我漂亮。”话里好多幽怨。

说完,抱起书稿走了。

张滚也随后出门,到财务室站了站,问了问收支情况,再返回办公室时,门开着,沙发上坐了个人。

“咦,杨小依。”

杨小依皱了眉说:“你的厂子怎么选在这个鬼地方,好难找。”

张滚问她是怎么来的?

“骑车。我一路问起找过来的。’

“你哪里借的单车?”

“租车行租的。”

“骑什么单车。早知道你要来,我开车拐一下接你过来了。”

“我以后天天要来。你还能天天开车接我?”

“你天天要来?——你还不放心我?”

“放心。——也不放心。”

“女人就是女人。这点事都放不下心。”

“我当然放不下心。张老板,你也帮我想想,我跟人打了三年工,积了点钱,这是我自己为自己打工做的第一本书,全部家当都押在这上面了。就跟自己怀的第一个小孩一样,我能放手都交给别人去做么?”

“你打算每天这样骑车来?”

“不骑车来还能怎么样?”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呵,会要一个月两个月哩!”

“你意思是我吃不了这个苦?这个担心就是多余的。我既然出来做了,就是准备吃苦的。我没有权没有势,还想舒舒服服就赚钱,天底下哪里有那样的好事。我不作那样的指望。”

“好好,欢迎杨小依女士每天来厂里视察指导工作。”

“我不是来视察,我是来跟我的书的。你放心,我来了不会每天找你,我只到车间去。’

“那你什么时候去车间?”

“你现在就带我去。”

张滚忽然唱起来:“我呀多么多么高兴——”

他真的很高兴。

杨小依果然每天来印刷厂,清早到,傍晚了才走,像工人上下班一样守时。从旅馆到工厂,骑车要跑一个多钟头。一半路在城里,城里人多车多;一半路在郊区,土路加石头,坑坑洼洼;两头都不好走。她每天骑车都要跑出一身汗。她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矿泉水瓶子,清早出门时在旅馆里灌上大半瓶水。走在路上累了,就停下车,咕嘟咕嘟喝几口。下午返回,再在印刷厂灌小半瓶开水。来回路上,她总要停好几次,站一站,喝几口水。有时拐下大马路后,看看时间还早,就会跳下单车,推行一段。这时两边的菜地都长起来了,绿生生地十分旺盛。一条渠道,同路并行。清凌凌的渠水无声流动。天上的云、岸边的草、路上的行人,都把影子淡淡地倒映在水里,晃晃悠悠,漾漾荡荡,若有若无。清晨的风真是凉爽,悠悠地一阵一阵地贴身而过,一直爽到骨子里去了。杨小依慢慢地走。短短一段路,常常要走很久。到了工厂,把单车推进单车棚,便直奔排字房。排字房里很安静。四台电脑,各是各位,分装在四个角落。操作电脑打字的都是姑娘,都是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稚气未脱,却一脸凝肃。眼睛瞟着一旁的书稿,十根手指在键盘上来来回回地敲打。这种敲打是快捷而无声的。偌大的排版房里,十分安静,只在翻动纸页时才有细微的声响。这种氛围也能感染人。杨小依一走进去,脚步立即放慢了。慢,而轻悄。她轻悄地走到电脑跟前,同打字员点点头,示意过了,便拿过样稿,站在一旁看。她这次做的书,内容有点偏,书名叫作:《通用万年历》。书里有很多表格,有很多符号,还有图案。稍不经意,就容易出差错。她所认识的那些做书的都很粗糙,弄得名声不大好。她不想那样。她知道要想把事情做得长久,必须一开始就要认真,精细。所以她对别人总不放心,每一个字都要经过自己的眼,才放手。在排版房待过一阵,她又会轻步出门,到单车棚里找个石墩子,垫张纸坐下。她这时候得给各地的图书发行商打电话了。她知道那些人都是夜猫子,都是要睡到快吃中饭才起床的。她随身带的本子上,详细记着他们的联络方式。她把大哥大从挎包里摸出来,在按键上的的哆哆地按一阵,最后听到“嘀——”的一声长音,忙用双手捧着贴到耳朵上。黑色的机壳把她的脸衬得更白。她急切地跟对方说自己正在做的书的内容。她让对方报订数。三百?五百?一千?全省独家发行?分包?她谈折扣。一个扣一个扣地升降。她谈付款方式。现款怎么降扣。货到付款又怎么加扣。她的话音时而高扬,时而低柔,时而激烈,时而亲密,一说说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那时候大哥大还刚刚兴起,街面上不多见。偶尔有工人经过,看到那样一个漂亮姑娘对着一块又大又笨的黑家伙絮絮叨叨,不免会多看她几眼,心下嘀咕:这是在于啥呢?往往打完一个电话,就到吃中饭时间了。杨小依收线,起身,仰脖喝一口水,又喝一口水,等气息调匀了,就拐进工人食堂,排队买份饭吃了。有时下午得了空,她也会到车间里转转。进了用布帘子隔着的车间,立即有一股油墨味扑面而来。她觉得这油墨气味很好闻,有一种亲切感。车间里窗户开得很高,光线不够,大白天也都开着灯。水泥地面上抹了层绿油漆,看着有点怪怪的。两台印刷机都在运转,她走到后面看了看,觉得质量不错,油墨调得很均匀。再挑开一道门帘,到了装订车间。两条长长的案板旁边,聚满了人,姑娘,大嫂,都有。脸色都黑黑的,枯焦的,神情木然。但手下动作飞快,折出来的书页十分平整,这让杨小依很放心。

杨小依来厂里的第一天,顺女就找去见了一面。杨小依给她的感觉是:白惭形秽。从此她很少跟杨小依打照面。

张滚来厂里的日子却明显多了。一有时间,就往厂里飚。他一眼看到单车棚里杨小依的单车,心里就有一丝颤动。不知怎么的,他一下就能判断出杨小依是在排版房,或是在印刷车间,在装订车间。有次杨小依偶尔在纸张仓库待了一会,他也直接一去就找到了。他本来话多,见到杨小依,话就更多。唧唧唧,呱呱呱,尽是废话。杨小依不耐烦,说:“你事情那么多,去忙你的去吧。”张滚说:“不忙不忙。你是我的客户,陪你也是我的工作。”杨小依说:“那你莫把我当客户,好吗?”张滚又说:“那我是陪漂亮的姑娘,可以吧。”杨小依说:“更不可以。我是你大姐。”张滚说:“大姐,好,我陪大姐。”杨小依有点气恼地说:“你陪在旁边,唧唧唧,呱呱呱,我还怎么工作?”又软下声来说:“算大姐求你莫陪在旁边了,好吧。有事我自然会去找你的。”张滚只好做个打电话的手势,说:“随时叫我,啊。”就去了办公室。

顺女也看出点名堂来了,在路上挡着张滚,调笑说:“呀,张总最近到厂里来得很勤呀,是不是不放心我?”

其实她很明白,自己和张滚,就只能是打工仔和老板的关系。她有自知之明。只是她耐不得张滚这样张扬,见了漂亮姑娘就失态。女人同女人之间,一比较就容易心生妒意。

张滚打个哈哈说:“我才不会对你放不下心。你到哪里我对你都是一百个信任,一万个放心。”

“那你是对里面那位客户不放心?”

“有一点。”

“你眼光怎么那么差。你看不出那是个生过孩子的小嫂子?”

“我知道她是一个孩子的妈,我也知道她年纪比我大。”

“那你还老往她跟前凑。”

“人家是我的客户。”

“别的客户也没见你这么陪。”

“我愿意啊!”

顺女就一扁嘴,说:“我看那个杨小依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转身走了。

张滚笑笑,在心里说:“你知道什么。”

他觉得这女子就是一根筋,不晓事理。他还犯不着对杨小依那样上心。但他真是有点不放心。

他的厂子里有着猫腻。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他开这个厂子,花了不少资金。银行的贷款(那倒不是很多),都还在那里停着,每个月的利息,算下来都不少。他如果一切操正步走,中规中矩,不知道要做到哪年哪月才能开始赚钱。他当然想尽快地富起来。这样,就难免走点歪门邪道。做他们这一行的,哪样来钱快呢?门道自然有。比如,做盗版书。或者加印一批畅销书,偷偷批发给书商。这类事都是见不得人,是违法的。他的厂房后面的小仓库里,就装了一台印刷机,隔三岔五,抓住了机会,就干一把。所以,他一般不让闲杂人等进厂。这次杨小依是个例外。自从杨小依来厂,他的心就提起来了。他天天陪她,是看她,也是提防她。

他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下午,快下班了,杨小依忽然到三楼办公室找他。杨小依脚步很轻,但神情严峻。杨小依说:“你这里也做盗版书的?”

张滚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说:“没有啊!”

杨小依说:“有。我在排版房地下捡到几张打样稿。我看了。是《披发女侠》第一章的内容。”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在原先的书老板那里打工,做得最好发的就是这本书。”

“你坐下,喝杯水。我下去问问。”

过一阵,张滚回来,笑笑说:“你看到的没错,那几张打样稿是《披发女侠》。是她们打着好玩的。因为我要求她们,有任务的时候忙任务,没有任务也不要闲着,找点东西打一打,练练指功。昨天没有事干,她们就拿了本《披发女侠》练指功,打着玩的。你刚才那样说,吓死我了。”

“真的?”

“我不骗你。”

“没有就好。说实话,我还更吓哩。你做印刷的应该比我更清楚,做盗版书违法。你要是出了事,连累到我的书都会做不成。”

“不会不会。我是做什么的出身?税管员。我做什么事都坚决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有毒的不吃,违法的不做。你放心。”

“那就好。”

杨小依笑一笑,起身走了。

张滚在心里嘀咕道:“你赶快走。走走走!”

杨小依有两天没来厂里了,张滚有点记挂,正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或者去小旅馆看看,口袋里的大哥大响了。

电话是杨小依打来的。

杨小依的声音有点糯,很软,怪怪的。杨小依说:“张总,你能不能来我这里一趟?” “你在哪里?” “——西城区收容所。” “——啊?哪里?” “西城区收容所!” “好。我马上来。” “等等。你顺便给我带一卷卫生纸,要那种宽的。” “好的。还要带什么?” “不要了。你就快点来。” 张滚正想答应,杨小依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张滚只好收了线,站在窗户前面发了一阵懵。他想不清楚杨小依怎么会进了收容所。杨小依犯了什么事呢?杨小依会犯事么?他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但无论如何,她是遇到事了。人家给自己来了电话,他得赶紧过去看看再说。

到了厂门口,他突然停下,大声叫财务送了一沓钱过来。然后,开车直奔西城区收容所。

他把车开得好快。

他从来没有开过这样快的车。

当他看到收容所门口戴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时,才猛然刹车。他夹着皮包,双腿有点僵直地大步往门口走去。

联防队员让他拿出身份证,验看了很久。他举高眼睛,看着联防队员头顶上的屋檐。他感觉到联防队员胳臂上的红袖章老在眼皮底下晃动。他觉得鼻子有点紧。

“你跟杨小依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来看看她,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当然要问清楚。——什么关系?”

张滚迟疑了一下,说:“亲戚关系。”

“什么亲戚?”

“她是我表妹。”

联防队员笑起来。几张嘴巴同时张得很大。

“我们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现在的男人和女人啦,不管是情人还是朋友,不管是处了几年还是刚认识一宿两宿,要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吧,得,回答准是说表兄妹。”

“他就是我表妹,怎么啦。”

“不怎么。进去吧。”

张滚穿过一道横廊,走进收容所大厅,一眼看到在南边角落里站着的杨小依,忙紧走几步,到了她跟前。

他看到杨小依头发凌乱,脸上略显苍白,眼睛也没有了光彩,心里忽然痛了一下。

“张老板,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

“不问。我不会问。”

张滚说,声音干巴巴的。他一边转头四处瞄了几眼。大厅里疏疏密密地布了好些人。一些人傍墙站着,脸对脸说话;一些人倚墙坐在地上,仰脸向天,肃然无声;一个小姑娘缩在对面墙角瞪眼望着他,眼睛由于使劲,睁得很大,白多黑少,有点怪,有点疹人;旁边什么地方有人在嘤嘤地哭泣:嗯……嗯嗯……嗯——!这些人年纪都不大。十几岁。二十几岁。从她们腥红的嘴唇上,俗艳的衣着上,散发出荡荡漾漾的风尘意味。这种意味在单独相对时容易使人心旌摇荡,可是在这种场合让人感觉只有秽浊,退避唯恐不及,无处落脚。

杨小依一直望着他。

杨小依轻声说:“卫生纸给我带了么?”

“带了。带了。

“带了就拿给我。——谢谢你。你赶紧回去吧!”

张滚把一卷卫生纸拿出来,捧着。听到杨小依这样说,他却不好马上走了。他不知道应该找点什么话跟杨小依说。他看到杨小依脑门上有淡淡的一痕血渍,忽然没来由地想到这抹血痕可能很脏,可能是从那类不干净的地方乱抹上去的。他想提醒她一声,或者干脆抬手帮她擦掉。可是他抬了抬肩膀,忍住了。

他到底想到了一句话,就问:“你进来这里有几天了?”

“前天进来的。有三天了。”

“三天都在这里?”

“是的。”

“晚上呢?晚上怎么睡觉?”

“睡地上呗!”

“这地上怎么睡?”

“这里谁还管你怎么睡?站着睡,蹲着睡,躺着睡,只要你睡得着,都可以。”

“也不给点垫的铺的东西?”

“你想得好!”

“那怎么睡得着。”

“睡不着就不睡。”

张滚看到杨小依脸上已经有了愠色,就自嘲一句:“要我是睡不着。”说时,心里升起一股愤懑,不管不顾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他们要把你关到这个地方来。”

杨小依说:“我也不知道。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前天晚上,我在小旅馆自己的房间里刚刚睡下,几个人敲门进来,一声吼叫,就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就这样简单?”

“就这样简单!”

张滚心里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便往下再问。他想了想,说声:“我去找他们的头。”转身出了门。

事情竟然意外地顺利。张滚找到办公室,说出杨小依的名字,那里的人拿出一份《治安管理条例》,让他交了三千块钱,即刻叫出杨小依,走人。

张滚陪着杨小依回到小旅馆。小旅馆还开业,杨小依的房间也没有住人进去,给她留着。杨小依说:“再不能住这种鬼地方了。”就让张滚等着,到大澡堂冲洗了一阵回来,把行李做一包收拾好了,到前台结了账。

张滚开车带着杨小依,找到一家湘菜馆,由他作东,请杨小依好好吃了一顿。红烧蹄膀,黄河大鲤鱼,酱爆猪肚,油淋辣椒,清炒丝瓜,酸萝卜。杨小依真是饿伤了。菜一上桌,戳起筷子就抢了过去。这时她一点也不讲究吃相了,左一筷子,右一筷子,挟起鱼肉不断地往口里塞。吃得满嘴是油,头上冒汗,H艮睛发傻。她把喉咙都撑直了。

“啧啧啧啧……”

张滚在心里直叹。

“你好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吃了。两天两晚,拢共给了三个馒头,三块咸菜。那馒头又硬又粗,吃了一口再不想咬第二口。咸菜更是咸得进不了口。”

“那你再多吃点。”

“饱了。饱得发胀了。”

张滚就把菜碗扫到一边,凑过头去问道:“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被带进收容所去的?”

杨小依皱着眉说:“我开始一点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刚睡下,就听到旅馆里闹起来了,听声音有好多人,一路敲门敲过来。后来也有人敲我的门。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敢开门,只敢隔着门大声问他们是干什么。他们说是扫黄队的,又说不开门就砸门了。我只好把门打开,只看见走道上站满了带红袖章的人,都是联防队员。又看见旅馆里房间的门都打开了,有男的女的被带出来。我也被带到门口,推上一部面包车,一车送到收容所去了。”

“到底为什么抓人,也没个说法的?”

“当时没有,后来才有。”

“怎么说?”

“卖淫。你相信么?”

“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

“但是那旅馆里是住得有‘鸡’,可能还不止一个两个。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还不赶快换地方。

“怪我白己大意了。我想起现在哪个旅馆没有这样的事,只要自己不去粘她们,行事正派,也不会受牵连。再说我也太忙,看到这个旅馆很干净,很方便,又很便宜,就懒得再换地方了。没有想到会吃这么大的亏。”

杨小依轻轻叹息一声,顺下眼睛,目光僵滞,神情十分沮丧。

“你就没有跟他们申辩?”

“我怎么会不申辩。我还喊冤哩!你想,进了那种地方,他们还会听你申辩?”

“那也是。谁叫你长得这么年轻漂亮。”

“你讲混账话哩!”

“一句玩笑。玩笑一句。大姐别介意。”

“我就是介意。人家这么背时了,你还开玩笑。”

“开个玩笑,放松一下,好把事情都忘掉。”

“忘得了么?平白无故受这么大的屈辱,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说出来我都不好意思,这几天我身上正好来了‘例假’,可是关我们的地方连个凳子都没有。地是水泥地,冰冰冷。晚上别人倒在地下就睡了。我不敢躺。我怕因此落下病来,害了自己一辈子。只好站着硬撑。”

“两天两晚啊,你就那么站着?”

“有时也会蹲一下。蹲久了也不行。就又站起来。基本上都是站着。几十个钟头啊,站得人直发黑眼晕,身上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你应该早给我打电话。”

“一关进去他们就问我,身上带钱没有,交三千块钱,立马放人。我说没有钱。我没有做坏事,凭什么罚我款?后来又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让我打电话。我说没有亲戚朋友。我没有说假话。我就是来这里做一本书,只跟你打交道,谁都不认识。哪里知道他们就把我丢在那里不管了,跟我耗。”

“你耗不过他们的。”

“我肯定耗不过他们。要不然今天还不会给你打电话。我心里真是好过意不去,让你到那种地方去看我。给你出丑了。”

“快不要那样说。你给我打电话,是看得起我,把我视为你的朋友。我很高兴。”

张滚这次说的是真心话,但明显底气不足。他想起走进收容所大厅的那一刻,自己其实是被里面的景象和氛围镇住了的。他是硬着头皮走进去的。他还想起看到杨小依脑门上的那痕血渍,心里感到的是厌恶和恐惧。嗨,当时应该帮她轻轻擦掉那条血渍的。是的,只要轻轻一擦,他现在就心安得多了。

他把身体靠到椅背上,心里有点羞愧。

他听到杨小依絮絮地说:“有你这个话,我心里只有感激。真的,这次我是好感谢你!张老板,这次你帮我交的罚款,还有买纸巾垫的钱,我以后还你。”

张滚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交了罚款?”

“这是死人都会知道的。那些人厉害得很。他们明明知道是抓错了人,明明知道我身上在来‘例假’,就是不肯}人错,不肯放人。他们知道最后只会是我顶不住。逼我,榨我。没有人交钱,不会放我走的。”顿一顿,肃着脸又加了一句:“现在都是九十年代了,还有这样的做法。太狠了!真是太狠了!”

张滚劝她:“钱就是水,去了还会来。你把这本书发(行)得多一点,赚得回来。”

一说到书,杨小依马上来了精神。杨小依问:“我的书三校完了么?”

“明天能收尾。我天天盯着哩!”

“拜托你帮我盯紧点。”

“不客气。这本来也是我的事。”

“还有件事要麻烦你。我的这本书书名不是叫《通用万年历》么。我昨天晚上想了一晚,改成《实用万年历》会更好,更好发(行)。”

“昨晚上你不是在收容所里么?”

“是在收容所啊。我反正也没有办法睡觉,就想我的书。我反反复复想了几百遍,书名还是要改。”

“咳,在那种地方,你还想你的书。”

“不想书想什么?总不能去想死吧!”

“扉页好改,只是封面出了胶片了。”

“重做。”

“好,重做。”

“马上安排。”

“好,马上安排。——我真是服了你了!”

杨小依就站起来,说:“还要麻烦你,送我到火车站。”

张滚说:“好,你也应该回去,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里的事你放心。”

“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不是坐火车回家么?”

“不是。我去北京。”

原来北京有个惠侨饭店。每年一次,书商们要在那里召开一次图书订货会。名曰:二渠道订货会。(他们习惯把新华书店称作一渠道。)届时,书商云集,各种新书闪亮登场,卖的,买的,看热闹的,会朋友的,下订单的,探信息的,涌进涌出,沸反盈天,能搅腾一个多礼拜。这次订货会明天一早开始,杨小依必须连夜赶过去。

“你这样太辛苦了吧!”

“要想赚钱就不能怕辛苦!”

张滚只好开车把杨小依送到火车站。再三叮嘱,路上小心,殷殷之情,颇多依舍。

张滚把车刚刚掉过头,腰里的BB机响了。他抓起大哥大打过去,是一位书商朋友的电话。

朋友说:“哈哈,张老板,你在做一本好书也不告诉我。”

张滚说:“什么书?”

“《通用万年历》,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刚从你们厂里出来。我看到了。”

“看到了又怎么样?”

“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啦。加印两万册给我。印刷费照付,另外加五个点给你。开机付款,一分钱都不会少你。”

张滚突然火道:“不行!告诉你,我再不会跟你做这种缺德的买卖!”

他一下把电话按了。

张滚到惠侨饭店的时候快傍晚了。

他是突然想起到北京来的。他一路上给杨小依打电话,那头都关机。一打过去,嘟,嘟,嘟,不通。过一阵再打,嘟,嘟,嘟,还是不通。打了总有几十次电话,都是关机。后来搞得他的心里都火燥起来,莫名地燥。

下飞机,转出租,在北京城里兜了小半个圈,好久好久,才到了惠侨饭店。

惠侨饭店好热闹。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走道上亮着灯,大厅里更是灯火烂灿。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要侧身才挤得进去。里面,柱子旁边,有几个穿大红旗袍的姑娘,抱着图书目录,见人就发。墙壁上贴满了新书广告。圆柱子上,电梯门口,楼梯扶手,连前台的柜板下,都贴着各式广告。大的有电影银幕那么大,字如箩筐;小的只有16开一张小纸,见空而贴。密密挤挤,墨迹淋漓,气势张扬,让人胸闷。

张滚摁着大哥大,给杨小依打电话。还是不通。这让他很无奈,简直无法可想了。但他却也不燥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慢慢找,终归是会找到她的。他有这个自信。

张滚干脆在大厅里溜达。一边看墙上的图书广告,一边瞟过往的行人,让神情松弛下来。

墙上的图书广告呼啸着涌进眼帘。书名很大,很嚣张。内容介绍很简练,很刺激,充满腥气。《白发魔女传》、《七剑闯天山》、《摧花大盗》、《枪声,在黎明响起》、《卖油郎醉卧花丛》、《军统揭秘》、《民国黑社会》、《林彪和他的四大金刚》、《麻衣神相》、《中国方术概观》、《万事问灵签》……也有正经书。《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复活》、《红与黑》、《高老头》、《巴黎圣母院》、《茶花女》、《呼啸山庄》、《罪与罚》……有一本书的书名很怪:《怎么办》。什么怎么办?这种书名的书,好卖么?

张滚看到杨小依的名字了。杨小依的广告写在一张八开的白纸上,贴在人家的大广告的空白处。广告的上一行字是:经世奇书《实用万年历》。下面一溜小字:1605房杨小依。广告很不起眼,可是张滚一眼就看到了,心里一阵狂喜。

张滚拔腿就往电梯口钻。电梯口已经围了紧绷绷的一堆人。等了一会,电梯门开了。从里面弹出一簇人来,外面的人一拥而进,立时又挤满了。张滚眼看着电梯门徐徐关拢,自己跟前很快又站满了人。

张滚决定不再等电梯,找到安全门,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两旁也贴了很多图书广告,他无心再看。楼梯里上上下下的人也不少,他常常要侧过身子避让一下。

他性急地、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八楼、九楼、十楼……

他上到十五楼了。他已经有点气喘,两腿的膝盖发软。在拐角的地方他站停了一会。他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抚胸,努力想调匀气息。

这时候他看到了从上面楼梯上噔噔噔走下来的杨小依。他欢喜地叫起来:

“嗨,嗨,小依。”

杨小依也看到他了,点点头,眨眼间走到跟前了,却没停脚,依然快步地往前走,只低低地说了句:“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去一下。”

张滚转身跟住杨小依,下到十三层,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很安静。一个男子仰脸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他头下压着的被子凌乱成一团。另外一张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也胡乱地搅和在一堆。烟灰缸里堆着烟蒂,地下散乱地躺着烟蒂。房间里的烟气很呛鼻子。

杨小依进门就大声说:“崔大炮,你这里总算清静下来了。”

崔大炮折身坐起,他脖子上很粗的金项链搭拉下来。他睁开眼睛,眨几眨,望望杨小依,又望望跟在后面的张滚,面无表情地说:“你后面那位是谁?”

杨小依就笑着说:“这是我的合作伙伴,姓张,刚刚赶过北京来的。”又一拉张滚的衣袖,说:“这是崔大炮,东北地区最大的书老板。”

张滚只好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崔老板。”

崔大炮移过屁股,探下双脚找到拖鞋,又点上一支烟,才说:“坐吧。你做了什么书给我发?”

“当然是畅销书。《实用万年历》,文化类的,很有实用价值。买上一本,可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居家用,旅行用,都方便。”

“那不是抢了挂历的生意了?”

“日历挂在墙上是好看,我这书实用。”

“有征订单吗?”

“有。封面也有。都带来了。”

“假书有不有?”

“没有来得及做。不过那很快。等你回去,我把假书和广告一起用快件寄过去。”

“你先把征汀单给我看看吧。”

崔大炮眯着一只眼睛,看了看征订单,说:“你们蔡老板原来都是做武侠书,怎么你另立门户,就改变套路了?”

杨小依说:“蔡老板是蔡老板,我自己出来做了,就要有自己的套路。”

“没有武打,也没有枕头,这种书好卖吗?”

“好卖,好卖,我作过市场调查了的。”

“那先给我发两千本吧。”

“崔大炮你在说笑话吧。你这样大的老板发什么书低过一万本?”

“没有做过这类书,没有把握啊。”

“你有把握的。长春松风书店的林老板只包长春市,一口就报了两千本,我说不给,我要给你包东北地区。”

“为什么给我?”

“你老板大呀。你资金雄厚呀,你客户多呀,还有,你仗义呀。”

“这样多高帽子戴的会要把我压趴下了。你看看——”崔大炮下巴朝桌案上一翘,“那都是征订单,我做得过来么?”

张滚就看到条案上堆着的一叠一叠征订单,地下摊开着一张彩色广告,一个美女翘着腿咧嘴大笑,十分风骚。广告旁边,墙角下,堆了好多样书。张滚暗暗吃惊,心想这个人胃口大哩,能吃下这么多书?

杨小依也瞟过去一眼,声音软下来说:“我知道求你发书的人多。但是你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我做第一本书,想要发得好一点。图个开门红。”

崔大炮拿征订单贴在脸上捂一捂,调笑地说:“给漂亮姑娘效力,我十分乐意。”

张滚在心里醋道:男人怎么都这样。

杨小依却依然软笑着说:“我知道崔大哥会帮我的。你一家包东北,下两万册吧,我还给你降两个扣。”

崔大炮瞪眼说:“两万?这无论如何不行。这样吧,我也豁出去了,拦腰砍一刀,一万。”

张滚听得热泪涟涟。

张滚说:“她真是有能耐哩,这么大的事情,她都能摆平了。

顺女撇撇嘴说:“什么能耐,现在办事情,无非两点,一是钱,二靠色相。”

张滚一听勃然大怒,瞪眼骂道:“你放屁哩!杨小依是那种人么!”

顺女忙软下声来说:“我的意思不是说她出卖色相,我也好佩服她哩!”

张滚就问现在杨小依在哪里,他马上要去看她。

顺女说:“今天把她的最后一批书发出去,下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已经买了回去的火车票,不知道现在她走了没有。”

正说着,顺女手里的大哥大响了。她听了听,说声“你等等”,就把大哥大给了张滚。

电话是杨小依打来的。

张滚大声地兴奋地问:“小依,你现在在哪里?”

杨小依说:“我在火车站哩。”

张滚顿足说道:“哎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杨小依说:“事情办完了,我得赶紧回去,出来几个月了,我想我的崽哩。”

张滚转身走到窗边,大声道:

“我也想你哩!”

他看到旷野里的酸枣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刺骨凌凌,不依不饶地挺立着。

杨小依在那头笑一声,说道:“谁叫你不快点赶回来。”

张滚急道:“哪里呀。接到电话,我半秒钟都没有耽误,可劲地往回赶。”

杨小依叹息一声,说:“你要早回来就好了,我就不得这样急到走,也就不得遭这一劫。”

“什么什么,你遭什么劫?”

“遭抢劫了。”

“啊?——”

张滚忙问怎么回事。原来杨小依吃过晚饭,退了房,就往火车站去。她的行李很少,只一个背包,从旅馆到车站,路不长,慢慢走还要不了半个钟头。那时时间尚早,街上行人不多,也不少。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有时东张西望,显得很闲散。谁知她这样就被人盯上了。她听到背后有人吆喝:“站住!”转头一看,三个年轻人正朝她疾走过来。为首的一个,身板高削,满脸横肉。她心里一惊,感觉不对,加快脚步一阵暴走。后面的脚步就跑起来,很快近了。她一急,忙拐进街边一家小餐馆。那三个人也随后拥进来。那些人问她为什么要跑。她说没有跑,只是走急了点。那些人要她把背包交给他们。她问为什么?身板高削的那人就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袖章,在她眼前一晃,声称联防队的,检查可疑人员。说着就过来抢包。她一听联防队,腑壳里一炸,又惊又怕。她知道这些人是假冒的。但假冒的更可怕。她扫一眼小餐馆。餐馆里这时已经打烊,几个小工站在餐桌后面呆呆地望着。她就朝他们喊道,你们看啊,这几个“联防队”要抢我的包。身板高削的家伙气急败坏地喝道,谁抢你的包了?我们只是检查。说着,抓过背包,哗——一下扯开拉链,把里头的东西倾翻在餐桌上。只是几件换洗衣服、半卷卫生纸、一瓶雪花膏、一部大哥大、一部书稿和带给儿子的两盒麻糖。就问:还有东西呢?她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从背包内袋里摸出钱包,先把身份证和火车票掏出来,再甩在桌子上。钱包里拢共不过几十块钱。又问:还有呢?她忽然想起口袋里有一本“记者证”,——她们这些人,出门在外,总是备得有几个证件的。就拿出来,举在他们面前,说,还有记者证,你们要不要看。老实告诉你们,我刚刚从市政府采访出来,赶回去发稿的。那些人互相看一眼,“嗷——”一声,抓起钱包和麻糖,夺门跑了。她也赶紧收拾,打个车到了火车站。她的心呼呼跳,好久平静不下来。

她是在火车站候车厅里给张滚打电话的。

张滚咬牙黑脸,默默地听着。他很难想像一个弱女子遭到几个大男人胁迫时,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想她没有流泪,但一定出了汗。冷汗涔涔。他很惭愧这时候不在她身边,保护她。或者,给她轻轻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是的。轻轻一擦。

他只有恶声骂道:“土匪。强盗。渣滓!”

杨小依浅笑道:“真是感谢中原人民哩。我最后要离开了,还送我这样一份重礼。”

张滚无言以答。

好一阵,他才感叹地说道:“小依,你为了这本书,遭多少罪,吃多少苦。”

杨小依说:“这算什么。人活世上,总是要吃苦的。不是吃这种苦,就是吃那种苦。铁是打出来的,人是苦出来的。又想做点事,又怕吃了苦,天底下哪里有那样的好事。起码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不会有。我想得开。”

“你想得开,我想不开。现在搞得你身无分文了啊!”

“哪里会身无分文呢?我的书也做成了,都发出去了,回款马上都会打过来,我会小小地赚一笔的。你说,我还会想不开么?” “我是为你抱屈哩!” “我知道。” “你在候车室等着,我马上过来。” “你还来干什么?” “看看你。送你。” “不要来。我们以后又不是不见面了。” “我们还会见面?” “当然。只要《实用万年历》一有加印数字,我就会来。以后我也还会做第二本书、第三本书,说不定也会找你。”

“你一定要找我。”

“好,一定找你。”

“说定了?”

“说定了!还有,你帮我跟顺女说一声感谢。这段时间多亏了她守在车间里加班加点地干,才把我的书赶做了出来。好感谢她!”

“这是应该的,不用谢。”

“一定要感谢!”

“好,一定转达你的感谢!”

“再见了!”

“再见。”

张滚慢慢关了电话,在窗户边又站了好久。

窗外的夜色浓了,那棵酸枣树比夜色更浓。有几只萤火虫在枝丫间飞舞,忽上,忽下,勾画出酸枣树的剪影……

“太少了太少了。”

“好好,加一点。一万二。再不能涨了。’

“一万八,一万八哕!”

两人一来二去在数字上拉了一阵锯,最后落定,一万五千。杨小依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崔大炮带气地加了一句:“我把丑话先撂在这里,到时候允许退货啊!”

杨小依浅笑着说:“崔老板历史上都没有过退货的记录,你还会在我这里栽跟头?”

崔大炮斜眼看着张滚说:“你都带了保镖过来了,我还有机会在你面前栽跟头?”

一面说,一面就在订单上签了字。

杨小依把订单收好,站起来欢笑地说:“我请你出去吃饭,想吃什么?”

“吃饭就免了,马上还有朋友过来。”

“等你有空了再请。那我们走了。”

“走吧走吧!”

两人走出门,张滚低低地竖起大拇指说:“看不出你谈生意这样厉害啊。”

杨小依一拍他的手,说:“莫讲空话。赶快吃饭去吧,我饿得要发黑眼晕了。”

张滚一看手表,九点多钟了。

他感觉到肚子咕咕地Ⅱq起来。

两人急急地出了电梯,杨小依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也来了?”

张滚说:“我的两个客户也到了惠侨,我过来追下款。顺便看看你。”

杨小依说:“是顺便就好,不然会搞得我心里过意不去。还好,我收到一些预付款,先交给你带回去,省得我总背在身上担着个心。”

张滚就问她电话总打不通是怎么回事。杨小依这才“呀”地想起来说,大哥大昨天就没电了,晚上谈事谈得太晚,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着了,忘记了充电。难怪今天一天大哥大都没有响过。她很担心错过了客户的重要电话。

“你就不担心错过了我的电话?”

“不担心。你的电话错过了就错过了,你那里不会有什么急事。漏掉客户的电话就不得了。”

“你不要忘记了,我也是你的客户哩!”

“你当然是客户。”

“还是最大的客户。”

“那当然。”

“打不通你的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我谢谢你了!”

杨小依说着就要返身回房间去给大哥大充电。张滚忙卸下自己手里大哥大的电板,给她换上先用着。杨小依觉得这样也很好,对他一笑。

两人相跟着就近拐进一家饭店。门帘一掀,迎面一团热气扑来。待看清大厅里张张饭桌客满,正想转身出去另寻一家时,里面一张桌上有人站起身扬手叫道:“杨小依扬小依。”

杨小依抬手回应一声,侧身挤过去。饭桌上已经上好了菜盆,四围坐满了人,这时又都挤了挤,楔进两张凳子。张滚紧着身子坐下了。

杨小依却不坐,望着那人说:“朱老板,这些大哥都还不熟,介绍一下吧!”

朱老板说:“都是书商界很牛B的人哩!”就赵钱孙李地一一介绍了。

杨小依端起一杯啤酒,捧着,说:“我敬各位大哥一杯,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她薄薄地抿了一口酒。

那些眼睛都狼一样盯紧了她的,看她这样,自然不依,一齐叫道:“干了!美女要干了!”

杨小依求饶地说:“我干不下哩!”

众人说:“要干了,干了我们都认你这个小妹!”

“真的?”

“谁说假话是王八蛋!”

杨小依就仰高脖子,一口一口把一杯酒干了。她的脖子一下由白变红了。

“好!”

众人喝一声彩,也都把手里的酒喝了。

张滚也慢慢把一杯酒喝了。

杨小依抖着手把名片摸出来,跟每个人交换了,一边说:“说话算数,我会找你们的!”

朱老板给空酒杯都倒满,正要发话,杨小依手里的大哥大响了。

杨小依听完电话,收了线,望着朱老板说:“各位大哥,对不住不能陪了,我有点急事,马上要走。”

说着抓过两个馒头,拉上张滚走了。

一桌的眼睛在后面望着她。望了好久。

出了门,张滚怨道:“什么事还急过了吃饭的事,说走就走。”

杨小依说:“哪里有那样急的事,只是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这是什么道理?”

“你还看不出那伙人?都是些酒癫子,肯定要一杯接一杯把我们灌醉。”

“你让我跟他们比试比试,还不知道谁灌倒谁哩。”

“我知道你的酒量大。可是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你。喝酒这种事情,女人总是吃亏。”

“我肚子还空的哩。”

“饿不倒你。”

杨小依就把手里的馒头分一个给张滚。

馒头已经冰凉。咬一口,凉意满嘴。

两人边走边把馒头吃下去了。吃得好辛苦。

“我们还是去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吧!”

“要去你去。我要回房间,怕有人找我。”

张滚又只好相跟着进了惠侨饭店。大堂里人很少,灯光显得有点惨白。进电梯上到十六楼,杨小依的房门口也贴了张纸,上写:“杨小依住此。有好书。”房里的两张床上散乱地丢着一些图书。书名都很血腥。凶杀。侦破。打斗。揭秘。淫邪。乌七八怪,什么都有。

张滚讶异地问:“这些书都是你的?”

杨小依淡淡地说:“我哪里有本事做这么多书?我们这问房里住有四个人。”

原来杨小依赶到惠侨饭店时,早已经没有床位,她就找个熟人挤了进来住。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晚上连翻身都不好翻,睡得很窘迫。双人间却住了四个人,生活也很不方便。女人的事情本来就比男人多,早上洗漱,用卫生间,都多很多麻烦。杨小依每天很早起来,悄悄洗漱了,就到外面公共卫生问用厕。她有便秘的毛病,每次在厕所里都要蹲很久。她不想影响了别人。但她心里越来越踏实,她已经敲定了不少订单,数量超过了她预想的目标,让她十分欢喜。她还想努力再冲一冲。

张滚说:“你应该到别处订个房间,住得好一点。”

杨小依说:“这样多天都过来了,没关系。住在这里,同住在外头,效果大不相同的。’

杨小依把大哥大的电板放在电插座上,让它充着电。坐了一阵,却不见有人来串门。门口过身的人不少。有人朝房里探探头。哟嗬——声,就走了。有的昂扬而过,望都不望一眼。房间里显得清静寥落。

张滚渐渐有点烦了,说:“这时候了,不会有人来了。”

杨小依也说:“看来是不会有人来了。”

她知道,经过几天的忙乱,该谈的生意,都谈得差不多了,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书老板们都会要放松放松,放肆享受一下了。他们放纵的方式不外乎:一、泡妞;二、泡澡;三、泡酒;(那是一箱一箱地搬去喝哎!)四、唱卡拉OK;五、诈金花。——她见过那场合。一圈入围在房间里的单人床上,各人面前一堆钱。每人发过三张扑克牌,就轮流往中间甩钱。一张、两张、三张……七张、八张、九张……一会的工夫,床中间就蓬起了一堆票子。最后三张牌翻过来,大小一比,笑的笑,叫的叫,叹气的叹气,立刻又乱成了一锅粥。赢家把钱扒到自己跟前,也不清点。接着再发牌,再甩钱,再揭牌。再叫,再闹。那时候钱都不是钱了。是纸片,是碎玻璃,是屎棍子,是擦脚布。一晚上的输赢,都在三几万上下。看着刺激,听起来却有点吓人。

这时候还在想着做生意的人也有,但很少。

只要还有人在做生意,她就要去找。

杨小依摸出电话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然后,把大哥大换过电池,开始拨电话。

张滚打开电视机,不停地调着频道。

他听到杨小依拨通了电话,说不上几句,挂了。杨小依又拨通一个电话,很快又挂了。有一个电话倒是说了好一阵话。对方大约是在洗浴中心,正脱得溜光地在受用。有美女打电话进去,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免不了哼哼唧唧地没话找话,逗耍一番。杨小依却是耐得住,跟着那头的话音,也说,也笑,百般逢迎。一阵调笑过后,大约对方要进入状态了,不想再劳空神,杨小依赶紧说一声:“你玩吧,我明天再找你扯。”就狠狠地挂了电话。杨小依垂着眼睛,抿嘴皱鼻,肃然了一阵。张滚望她一眼。又望她一眼。终是忍着没有说话,只把电视频道调得更快了。过一会,杨小依摁着大哥大接着再拨。这一回有戏了。只说了几句话,杨小依就眉开眼笑,大声问道:“你们在哪个房间?我马上过来。”

杨小依挂了电话,起身对张滚说:“张总,我要去趟楼上,见一个客户。你陪我去一下?”

张滚在心里叹了一声,慢慢起身,漠然道:“你去见客户吧,我先去找宾馆住下来。”

杨小依就说:“也好,你也辛苦了,先去找地方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再通电话联系。”

杨小依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又抠一坨雪花膏在脸上抹匀了。就双手轻轻拍打着两边脸颊,匆匆出了门。两人在电梯口分了手。杨小依上去,张滚往下走,各自东西,不再有话。

张滚慢慢踱出宾馆大门,忽然驻步,狠狠吐了口痰,又转脸对着大楼骂了声娘。这声娘不知骂谁,骂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只是要把这口郁气吐出去。

好久,张滚才搭上一部出租车,拉到很远的一家宾馆住下。他没有洗澡,没有脱衣服,一头扎到床上,一下就睡着了。

张滚这一觉睡得真死。直到中午时分,他才醒来。他觉得很无聊,赖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好久,他才摸过大哥大来打开。

电话跟着就冲进来了。杨小依急火火地说:“哎呀,张总你怎么才开机,我打你好多电话了。’

张滚懒懒地问:“杨老板,有事吗?”

杨小依说:“没事。我就是要告诉你一声,我要到上海去讨一笔债。我现在已经上火车了,回去再请你吃饭。”

“好吧!”

张滚把大哥大塞进包里,下楼结账,回家。

杨小依从上海转回来了。一见面,张滚吓了一惊:杨小依瘦了一圈,眼睛两边的皱纹都出来了。神情憔悴,皮肤也没了光泽。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这话说得巧,我哪里变了?”

“瘦了。”

“瘦一点好。”

“头发也枯了。”

“抹点油上去不就光了。”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也不算什么事,终归是把债要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好。”

“那是要债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

“也不是,等我有空了再跟你细说。现在我急着要到车间里看看我的书做得怎么样了。”

“我这里你放心。封面、扉页、内文,全都出了胶片了,你还看么?”

“看。’

张滚就带她下到车间。胶片都出好摆放在桌上,分了类,封面是封面,内文是内文,都贴了标签。杨小依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揭下一张胶片,举高看了看,侧转来看了看,又平铺在桌上,凝了神看。看得眼睛一眯起。

张滚说:“好好看。看鸡蛋里挑不挑得出骨头。”

杨小依就“咦——”了一声,说:“你回办公室忙你的事去吧。我看完了再来找你。”

捱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杨小依才上到三楼办公室。杨小依高兴地说:“胶片我一张一张看过了。我挑不出骨头来。”

张滚松一口气说:“那我也放心了。”

他拿过付印单,让杨小依填上第一版的印数,签好名,写上日期。

张滚一看印数,暗吃一惊。

“十八万册?能发这么多吗?”

杨小依得意地说:“这还是第一版,以后还会要添数。”

“这本书你赚得不少哩。”

“先别这样说,钱要到手了才作得数。”

“我看你做得够辛苦。”

“是不容易。——我们都不容易。”

“要请客。”

“那还用讲?请客。” 张滚哈地笑起来,说:“我跟你说笑话哩,哪里会真的要你请,我给你接风。”

“不行不行,我是真心诚意要请你的,上次你把我从收容所接出来,后来又到北京去看我,这些情我都没有还的。在北京的时候,我实在是太忙,都没有顾得上陪你好好坐一坐,说说话。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订货会就好比农村的‘双抢’季节,错过了,会影响一年的收成。我又是第一次自己做书,能不抓紧一切机会么。其实我心里好过意不去的。”

“这些我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

杨小依把请客的地方挑在城里的金牌活鱼馆。她到门口的水柜里挑了一条三斤重的黄河大鲤鱼,又在鸡笼里抓了一只活蹦活跳啼声嘹亮的半大公鸡。大鲤鱼切作两段,一段清蒸,一段红烧。鸡肉用生姜大蒜红焖了。

活鱼馆的菜做得确实不错。品相好,鲜嫩,香味很重。盛菜的瓮子也很好看。

环境也很好,很舒适。两人在南面靠窗的卡座上相对而坐。一扇雕花木屏风把杂乱人影都挡在了外面。杨小依要了一瓶红酒。

喝着酒,聊着天,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放松。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下来,很多灯光闪烁着,显得又近又邈远。有人在外面吆喊着泊车。

张滚问起杨小依到上海把账要回来了没有。

“当然要回来了,要不到钱我不会走!”

杨小依喝了酒,话也多起来。她的脸颊有红晕渗透出来,滑滑润润,眉毛浅浅淡淡,竞十分迷人。

她就说起了此行讨账的经历。

账款有近十万块钱。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但那是她三年帮书老板打工的辛苦钱。做书三年,她真是泼命地帮老板干活。她看着老板挣了很多钱,她也摸清了做书的全部门路。老板很对得起她。在她提出离开时,就把上海的这笔欠款给了她作奖励分红。这不是空头支票,人家是国家单位,只要去讨,能要得到手的。老板相信杨小依有这个能力。

事情比想像的要难。

债主姓孙,是书店的业务员。但名片上印的头衔是业务副经理。业内通常都是这样操作,心里明白,都不说破。杨小依到上海,直接在书店办公室找到了孙经理。半年不见,真是判若两人。孙经理对她十分冷淡。孙经理不说还钱,也不说不还钱,直问她住在什么地方。杨小依知道这些男人的心思,并不回答,用半句话含糊过去。孙经理就东拉西扯一番,打发好离开。临走,杨小依轻声丢下一句硬话:“孙经理,这是我几年的辛苦钱,这次拿不到手,我不会离开上海!”

杨小依算是给孙经理留了面子,没有越过他去找书店的经理,也没有去他家里闹。杨小依只是每天一早到书店门口拐角的地方去等。她买份豆浆大饼,站在街边上一边吃,一边看着来往路人。她远远看到孙经理骑着单车过来了,几个快步迎上去,按住他的单车龙头,把他按停下来。杨小依笑着招呼:“孙经理,上班了?”孙经理沉着脸呵呵几声,拨开她的手,骑着车又走了。杨小依也不跟他纠缠,让他走。她只是让他知道,这里有个债主天天守候。然后她就一天都等在拐角上。她已经看好了附近的路况,孙经理只要出门,只能经过这个拐角,别无他途。下班了,一群一群的人从书店大门口涌出来。她看到孙经理了。孙经理骑着单车,猫着腰往这边飚。她一步蹿过去,揪住单车后座。她用车过猛,拉得孙经理差点歪倒下去。她忙用另一只手扶住了他。孙经理恼怒地说,你要干什么?杨小依说,不干什么,我只要你给回我的钱。孙经理说,我下班了。杨小依说,你下班了,我没有下班。我不把钱要到手,我这班就一直上下去。孙经理说声,你爱上不上。就一发力,蹬上单车又走。杨小依跟跑两步,一跨腿,坐到了单车后座上。杨小依绷着脸,下嘴唇包住上嘴唇,任他骑车紧走,只不作声。两边的路人,好多都打眼过来看这对骑车的人。过了一条弄堂。又过了一条弄堂。再过一个街口。孙经理停下单车,转过脸来,喘着粗气说道,杨小姐,那些事情我们到办公室说好么,你不要再跟了。杨小依知道前面不远就到孙经理的家了,不想太为难他,就松了手。

谁知第二天一早杨小依等到孙经理,砸过来的还是一副不理不睬的脸孔和口气。傍晚,她又傍住单车跟到街口上才放手。

一连五天,她每天就这样泡着,较着劲。他见到她时,连一句话都没有了。她也绝不先开口说话。常常是,他的眼睛抛过来,一触到她的双眼,立即就弹开了。她相信他一定感受到了自己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沉和倔硬。

第六天傍晚时下起了小雨。雨也是仗风势的,风一来,雨跟着来了,风一过,雨又没了。时下时停,却很容易打湿衣裳。孙经理跳下车,从提包里扯出雨衣穿上,把帽兜也掀起来戴在头上(上海人生活精细,包里总备着此类雨具)。穿戴好了,他抖一抖双肩,斜了一眼杨小依。杨小依已经湿了半边身子,头发上也开始滴水,一只手却还死死地揪住单车后座。孙经理只好推起单车往前走。她也跟住在旁边一步倒一步地紧走。这时雨大起来了。她听到雨声哗哗地乱响。她感觉到雨水剥开衣领钻到了胸前和后背,姿意漫患,冷得嗖嗖的。孙经理走得很快,她常常要紧跑几步才能跟得上。有几次,她都差点要摔倒了,靠着手的拉扯,才又站稳了脚步。他们走过了一条弄堂。又走过了一条弄堂。再过街口。杨小依还是没有松手,揪住单车机械地走着。她的脑子里一片空茫,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她那时候真是拼命的心思都有了。孙经理只好停下,转过身来,瞪起了眼睛。她慢慢看清了他帽檐下的H艮睛。她的牙齿得得得地打着战,一张脸肯定已经被雨水泡得变了形,她的眼光也肯定凌利得像一把刀。她看到孙经理打了个颤,下巴随即狞歪了。孙经理说,你还打算要跟我到哪里?杨小依颤颤抖抖地说,你还我钱!你还我钱!孙经理说,你要明白,这是在上海,是在我的地头上。杨小依却只是说,你还我钱!你还我钱!孙经理凶起来说,你到办公室找我。杨小依还是说,你还我钱。你还我钱。孙经理就觑起眼睛睨定她,好一阵,忽然软下声音说道,杨小姐,明天上班我带你去找经理。杨小依的眼神活泛了一下,说,你再不会骗我了吧?孙经理说,不会骗你。保证不骗你。杨小依松开手,孙经理推起单车就跑走了。杨小依慢慢蹲下去,双手捂脸,哭了。她双肩抖动,无声地、狠狠地、伤心伤肺地哭着。泪水和着雨水,从下巴尖尖直泻而下。四周一片空漾。

这次孙经理没有食言。(他还敢食言么?)他带着杨小依去了经理办公室,让经理签了字;又带她到财务室把钱取出来。杨小依把钱叠在一堆,用报纸包好,扎上橡皮筋,塞进背包里。她对孙经理笑一笑,说声:“谢谢了!”她的眼睛有点红肿,声音还嘶着。

路过孙经理办公室时,杨小依挤进门去,悄悄把一个信封塞到孙经理的抽屉里。

她的另一只口袋里则装了一把剪刀。如果事情是另一种状况,那会是另一种结局。

那种结局当然不堪设想。

幸好孙经理没有把她往绝路上逼。

张滚一直没有插话(这在他是少有的),只是默着脸,听她述说。他没有想到在这副柔美的躯体里而,竟潜藏着如此一种倔劲。这种倔劲一旦发作,只怕什么人都抵挡不住的。张滚觉得女人不应该有这种倔劲。这样的女人让人敬畏,甚至敬仰,但是,不可爱。他提醒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千万不能造次。

他在心里感叹:女人要出来闯世界,真是不容易哩!他说:“为什么你不一到上海就找他们经理呢?”

杨小依幽幽地说:“他们店里有规定,客户越过业务员找了经理,要扣业务员奖金的。”

“你让他扣去啊!”

“我不想那么做。”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他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应该会有起码的良心,不至于要想赖掉我私人的这点钱。我不想影响他的发展。”

“他明摆的是想赖啊。’

“不会不会。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那个人良心还是不坏。他无非是想占点便宜,得点好处,这个我心里很清楚。”

“什么叫占点便宜?”

“你是男人,你不懂啊。”

“我就是不懂啊,还请你教我一下。”

“教你个头哩,你比谁都懂,还用我教?”

“为了讨回这笔钱,你都吃了那么多苦头,后来就不应该感谢他。”

“那是早谈好的,我不能不守信用。”

“这样的人就不要跟他讲信用。你跟他算过没有,到上海一趟,来回路费,住宿吃饭,要花费多少钱,要误多少工,照道理都该他承担。”

“账不是这样算的,别个不仁,我不能不义。终归这笔账是讨回来了。伤点银子,不要伤感情。都在这一行做,我以后可能还有事情求他哩。什么时候都不要把事情做绝了。”

“哎呀,你的境界比我高。来,敬你一杯。”

喝了酒,张滚话题一转,说:“我有两笔1日帐,拖了好久,追了好多次,都没有追回来,请你出马帮我追一下?”

这天杨小依喝得有点多,一张脸光光洁洁都红透了,眉梢飞扬。她斜睨着张滚说:“你是故意奉承我吧。我真的那样有本事?”

张滚忙说:“我是真的要求助于你。你放心,追回款了,会有提成。”

“我不想出马,我也不想提成。你以为追债是那么好追的?有了这一次,我再不想有第二次了。但是,我可以给你参谋参谋。”

张滚高兴地说:“给我参谋参谋也行。反正我知道,只要你沾了边,事情就能成。”

“说得那样神,我怕你还要把我当菩萨供起哩!”

“没错,就是要把你当菩萨供起。”

张滚依照杨小依的谋划,没费多少周折,就把两笔旧账追讨回来了。事情如此顺利,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似乎又在意想之中。他相信冥冥中的某种暗示。

他真的是把杨小依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了。杨小依的《实用万年历》已经开机印刷,她每天要到厂里去。张滚一早就开车把她接到厂里,下班了,再又送她回旅馆。天天接送,风雨无阻。中饭都是张滚请了。杨小依不肯到外面下馆子,张滚就在工厂食堂里用屏风隔出一个小单间,给她小灶单炒。他知道湖南人爱吃辣,无辣不开饭。就让食堂买回新鲜红辣椒,专门给杨小依备着。煎、炒、焖、炖、红烧,一天一个花样。他还在办公楼的一楼腾出一个房间,专门给杨小依休息用。

杨小依很少进休息室。她一天的时间,基本在车间。其实她在车间里无事可干。印刷机的两头都有师傅把着,质量随时有质检员抽查,她一点都插不上手。别的做书的人到了这个环节,就都撒手回了家,只等到时候过来验货收货。可是她不。她愿意在里头待着。看着红红绿绿的纸页从机器尾端哗哗地吐出来,她心里充满喜悦。这不是印封面,是印钞票哩。她使劲闻着车间里的油墨味道,觉得特别香。

她常常在车间里、机器旁,一站一天。

印完封面,内页随即上了机。等到内页出来,接着装订,很快就可以看到书了。

杨小依心里的喜悦,一天比一天浓厚。

可是这时候出事了。

事情与杨小依无关,是印刷厂以前印过的盗版书惹的祸。

张滚听到消息的时候是早上,刚刚接到杨小依,汽车还没有出城。顺女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厂里来了好多警察,查盗版书的,车间都封掉了。”就关了机。张滚一时傻了。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握着大哥大,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小依知道出大事了。她小声喊道:“赶快关掉大哥大。”又说,“把车开到附近的停车场。”

张滚没有经历过这种事,脑子是懵的。他说:“你下车吧,我得赶紧到厂里去。”

杨小依在他肩膀上扇了一巴掌,说:“真是不清白哩!警察就是来抓你的,你还送肉上丁板?做盗版书违法,轻则罚款,重则判刑,你想进去关几年?”

“那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赶快躲起来,避过这阵风头。只要人没有抓到,以后的事情再想办法。”

“躲得了么?”

“躲不了也得躲!”

“能往哪里躲?”

“还是当老板的,怎么这样经不得事。——你听我给你安排。”

杨小依就让张滚把车开进停车场,找一个角落停好了。两人在小巷口拦下一部出租车,直奔许昌。汽车跑得飞快,卷起一溜溜尘土。张滚惊魂未定,不断地扭头看车后面。他总觉得有警车在后头跟着,把心吊得很高。杨小依就抬手把他的脸别过来,笑笑说:“放心吧,你女朋友这时候还在吃早饭哩,她绝对想不到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张滚愣了一愣,回过神来,转着眼珠回应说:“放心,放心。我跟着你就放心了。”司机在前面搭话说:“嗬,是一对私奔的情人啊。”杨小依拍手笑道:“老师傅好眼力啊!”司机说:“那是。我一看你俩神情就不对劲,正琢磨呢,敢情还真是一对野鸳鸯。”杨小依接嘴嗔道:“老师傅说错了。不是野鸳鸯,是有情人。”司机点头说:“对,有情人,有情人。”

车到许昌城,杨小依叫司机停在一家宾馆门口,拉着张滚下了车。眼看着出租车拐个弯消失了,再又跳上一部本地出租车,到了火车站。杨小依让他在钟楼底下等着,绕个大圈走到售票厅,在门口买了两张南下的火车票。

傍晚时分,两人上了车。这是一趟慢车,是站都停。空空哐——空空哐——铁轮子敲砸着铁轨,转不了几圈,就又进站了。车上人很挤。三人座的位子,挤了四个人。走道上都站满了人。张滚占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杨小依斜着身子坐在他左手边。两个都不说话,只感到很困,十分地困。可是都不敢睡觉,都把眼睛努得大大的。杨小依睁眼瞪着面前的乘客,心里绷着劲。张滚侧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车窗外面?他看到火车头像一匹怪兽,喷着长气,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箭直地往暗夜深处刺去。一直到刺透暗夜。

张滚是看着天色怎样由深黑转藏青,再转淡灰,转淡白,然后白亮起来的。原来南方清晨的天空是那么高远。

他们在一个叫作马田的小站下了车。

这时候张滚才把憋了一晚上的问题吐出来。

“警察会不会把顺女抓进去?”

“她是法人代表?”

“不是。法人代表当然是我。”

“我相信她不会那么蠢。知道反正抓不到你,把事情都往你身上推就是。警察也不能乱来,顶多找她问问情况,不会抓她。”

“如果她都自己担起来了呢?”

“没有‘如果’。要有‘如果’,她还能当你的总经理助理?”

“就怕她招架不住哩!”

“不怕。女人比男人刚强!”

张滚就势感叹一句:“女人是在很多时候比男人强哩!——这里有吃的么?”

坐一晚火车,他又累又饿,气都快没有了。

杨小依带他出站,在墟场的小摊上坐下,要了两碗面,一笼蒸饺粑——这是此地特产,她特意要了给张滚尝个新。杨小依三筷子两筷子很快把一碗面吃光了,就起身进了对面一家杂货店。张滚埋头吃着。他觉得面条真香,饺粑真爽口,面里头的酸萝卜真脆。他把碗面汤都喝光了。他吃得好舒服啊!

杨小依从杂货店转回来了,左手一只网袋,右手一只塑料包,放在面桌上,说:“两个袋子等下都归你提。塑料包是你的,网袋里是几包饼干,等到了我家里,由你交给我母亲。”

原来杨小依把张滚带到老家避难来了。她也是情急之中灵感突现,觉得这里保险。

张滚翻开塑料袋看了看。里面装着毛巾、牙刷、牙膏、内衣内裤、拖鞋、洗面奶、卫生纸,还有香皂。山里人从来只用肥皂,杨小依怕他不习惯。这个人,原来心这么细。张滚感激地望着她,良久,无言。

杨小依的老家还不是这里,在山上。还得坐两个小时汽车。上了车,张滚的心情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

杨小依却一直醒着。

车到终点,杨小依摇醒张滚。这里已经是山的腹地,一脚下车,一脚就开始爬山。张滚低头数着脚下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蹬。

走着走着,忽听一声“到了”,他歇下来一看,哇,白云就在头顶上飘荡,一伸手就能牵下来。脚下一地的油菜花,黄粉粉地摇漾着往前铺陈过去。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好多蝴蝶漫天飞舞。不远处有七八栋房子,石头墙,杉皮顶,错乱地点戳在油菜花中间。白的云,黄的花,彩色的蝴蝶,错落的屋舍,张滚恍如进入了一片仙境,心胸一阔。

石头房里踅出一个人来。杨小依大叫一声:“姆妈——”就拨开油菜花扑了过去。

张滚也忙大步跟了过去。

杨妈妈是个很精致、很利索的老婆婆。也应该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却眉眼清楚,手脚干净,衣服抻抻抖抖,裤子紧紧凑凑,鞋袜齐全。她显然万没想到女崽这时回家,欢喜得拍手跺脚地笑。

杨小依到了母亲面前,好像还是童年,撒娇,发嗲,说起话来时眉飞色舞,笑起来时弯腰捶腿,完全没有了形态。

亲热过后,杨小依拉过张滚说明来意:这位朋友想到山上住几天,休息休息。

杨妈妈听了脸上一阴:“朋友?什么朋友?”

“当然是生意上的朋友。”

杨小依抱住母亲的胳膊,像说悄悄话:“人家是印刷厂的大老板,在帮我印一本书。张老板这段时间好辛苦,想找个地方休息几天。我说到我们老家那里去休息最好不过。我说我们那里风景好,空气好,鸡是土鸡,肉是土猪肉,蔬菜不浇化肥,不打农药,运气好还能吃到野味。还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一点,我家姆妈人好。”

“Ⅱ也Ⅱ也Ⅱ也,就你嘴巴乖巧。”

杨妈妈拍掉杨小依的手,忙招呼客人进屋。

先洗脸。铜脸盆里盛清水,竟照得出人影。再洗澡。一只深可过膝的大木盆,一大锅温水倒下去,热气腾上来,杨妈妈再丢一枝艾叶进去,屋子里就荡起了若有若无的艾香。趁张滚洗澡的工夫,那两母女在客房里把床铺好了。新稻草垫了有一杵厚,席子之上再铺床单。放了新棉被,新枕头(枕头里填了新谷壳),新枕巾。门背后放了干净尿桶。洗过澡,打开门,凉风偎过来,浑身清爽。然后,把他让到柴火灶上的板凳边,在尽里头坐下,喝茶。这山上喝茶竞也讲究。壶是铜茶壶,比拳头略大,壶嘴很长,壶把也很长。茶壶煨在柴火旁的火灰里,慢慢炼——是炼哎!待水滚了有十几滚,忽然起手,茶水自壶嘴里泻出来,泻成了一条线。茶在杯里,呈酱黑色,极其浓酽。抿一口,苦哇。但不过一刻,嘴里却津凉津凉的,四肢八体也都开了窍一样,通泰了。这里喝茶又是有很多吃食的。炉桌的小插板上,拼起了十个碟子:炒瓜子、炒花生、炒黄豆、油炸豆腐、毛栗子、红薯条、酸豆角、酸萝卜片……张滚每样都拈了一点,各是各味,都很好吃。

有时,他去爬山。(这是杨小依嘱咐过他的。)他顺着村子后面一条山路,曲曲弯弯地往上走。他知道杨小依小时候上山捡柴、扯猪菜、捡菌子、摘毛栗,就是走的这条山路。山路两旁有很多刺蓬,叶子快掉光了,裸露的刺条弯垂缠结,像建筑工地上的铁丝。路旁边不时会闪出小块土地,种着白菜、大头菜,明显都肥水不足,叶子发黄,长得病恹恹的。山路上去里把路的地方,有座凉亭。八根石柱,撑着一头青瓦。亭子有年头了,石柱础上都网起了半人高的发黑的青苔。瓦顶上露着缝,阳光从上面筛下来,在泥地上投下花纹。亭子旁边有一汪泉水,脚盆大小,青石围成。泉水清亮清亮,四时不亏。据说上山捡柴捡菌子扯笋子的人,到了这里都要歇一歇。喝捧泉水,喘几口气。张滚每次上去下来都要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一阵。他双手托腮,俯首四望。他看着群山蜿蜒,苍茫一片。他看着炊烟从石头房子里袅上来,扶摇直上,可是只到半空巾就被风吹散了。他看到一只苍鹰在脚底下盘旋,绕过去,绕过来。绕过来,绕过去。他心里舒畅极了。离开亭子上去,一箭开外,路边有一小块平地。平地靠里侧有一座土地庙。张滚生平没有看到过这么小的土地庙:只有一张小方桌大。里头的土地公公却十分威凛。顶天立地,胡子飘飘。庙门前残留着两枝烧剩半截的蜡烛和一地香棍子,明显是常年四季有人上来烧香祭拜。顺山路往上再走,过一片油茶林,紧挨着是几棵毛栗子树。毛栗子树上挂着很多毛刺刺的乒乓球一般大的果实,青黄相间,将熟未熟。张滚捡一根短棍往树上横砸过去,扑簌簌落下一地果实。张滚砸开外壳,把毛栗子装了一口袋。他听杨妈妈说过,杨小依每次上山,都要在这里捡一口袋毛栗子回家,在灶灰里煨熟了吃。吃得一嘴墨黑。张滚生吃过毛栗子,也煨熟吃过。生的清甜,熟的喷香。各是各昧,都很好吃。他能想像得出杨小依吃毛栗子时是个什么样子。他想如果杨小依也在一起捡毛栗子,那该会多有意思啊。

他把毛栗子集了有半塑料袋了。

如果不是印刷厂的事时不时浮上心头,张滚在这山村里会生活得很轻松,很自如。他觉得这里的空气,这里的风光,这里的生活,于他都很适宜。这里的水特别甜,这里的青菜特别好吃。这里的人让他十分放松。

可是那头毕竟还吊着那样大的一桩事。

他一天几次到小卖部。有事没事,都要去。他已经跟小卖部的黄叔很熟了。两人一个站在柜台外头,一个站在柜台里头,东拉西扯能说好久的话。他心里巴巴地望着杨小依来电话。

张滚终于等到杨小依的电话了。他飞跑回屋,提起行李,跟杨妈妈作个揖,就下山了。

坐汽车,转火车,空隆空隆听了一夜又半天的车轮声,张滚在傍晚时分回到厂里。

前段口子那些事情,他是听顺女说的。

厂里被查出了做盗版书,事情不轻。书商抓起来了,听说要罚款,还可能判刑。车间也贴了封条,公安局到处捉拿张滚。顺女只懂生产,社会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不知道该怎么办。杨小依返回来,她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任何关系,连熟人都没有一个,也没有办法。两个女人大眼对小眼叹了一夜气。后来还是杨小依想起出版局的郭处长。他们一起打过一夜牌,起码面熟。人在水巾,哪怕抓住一块木片也当船使。她就去找了郭处长。没想到这次郭处长很仗义,立即出手帮忙。他带她去见了警察,认识了。然后她就一次一次地请客。喝酒,唱卡拉OK,泡澡。顺女也去陪过两次。那些人喝酒的气势真是不同凡响,每次都吓得她心惊肉跳。他们每个人面前不是放一杯酒,是一排杯子。端起杯子,吱——喝了。再端一杯,喝了。一次连喝四杯。杨小依照样跟他们拼。喝一轮,跑一趟厕所。她到厕所里去呕吐。她把脸都吐成青紫色。喝完酒,卡拉OK。然后,去洗浴巾心泡澡。他们进去了,她坐在大堂的木沙发上等。有时坐着,就睡着了。等他们泡澡出来,她赶紧跑去结账。半个月下来,杨小依瘦了一圈。可是,有成效。他们默许了把车间门口的封条揭下来,可以生产了。接着,杨小依到律师事务所泡了两天,咨询了很多问题,翻了一些书,挖出了解脱张滚的理由。她把事情跑成了。

回到医院她就辞了职。

张滚一边听,一边点头。他的心被一只细手揉搓着,揉得五味杂陈。

“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你的很多事情,我都能明白了。”

“那未必。人心隔肚皮。我们山里人的心思,你们城里人不可能都明白的。”

“说起来我真还有点不明白。你那样想赚钱,这次怎么会这么不顾一切地陪我跑出来?”

“倒是这点你应该明白。你只要是个人,就能明白。”

张滚还是不太明白。

杨妈妈倚在屋门口招手,招呼他们回屋吃饭。

杨妈妈果然能干。才多久的工夫,一桌菜就上了桌。除了鸡是现杀现炒,其它几样都是腊味:腊鱼,腊肉,腊猪脚,腊鹿子,腊香干子,外加一碗辣酸菜。看相没有,但好下酒。

酒是黑豆酒,是杨妈妈拿糯米拌黑豆自己做的。酒里有干红枣,有党参,大补。

张滚端杯一尝,叫一声“好酒”,就一杯一杯地喝起来。杨妈妈笑眯眯地望着他,不断往他跟前夹菜。他觉得是回到了自己家里。

他把一壶酒都喝光了。

吃过饭,日影已经西斜,杨小依提过包,起身下山。张滚一下又不明白了:“这时候你到哪里去?”

“返回去。”

“返回去?返回哪里?”

“返回你有印刷厂的那座城市。你的事情暂时没问题了,放心了;我放心不下那头。我的书还在厂里啦!”

杨小依性急,说走就走。张滚只好跟随她穿过油菜地,走到山口上,杨小依叫他不送了。张滚站下,心里有一种孤独感涌上来,脸色木着,有种落寞。

杨小依就笑一笑,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一日三餐,有我母亲安排。洗涮熨烫,你就自己动手。山里早晚天凉,不要冷了冻了。烦闷时出去爬爬山,家里电视也有。你要是勤快,帮我母亲剁剁猪菜挖挖红薯土也是可以的。只有一条,你不要下山,不要急着回去。我返回去马上会找顺女,等事情平息了,我会打电话给村里小卖部的黄叔,让他转告我母亲,我母亲再告诉你。不是我的电话,你一律不要相信。还有,我在你包里放了一千块钱,——你不要说什么,我知道你身上没有带钱。男子无钱刀无钢,手里不带点钱你会很作难。而且,过段时间你返回去时坐车吃饭都要用钱。”

在杨小依一顿语言的抚慰下,张滚温驯得像个孩子。他胡乱地点着头:“好,好,好。”他心里一点一点地热起来。他感觉眼睛发胀,语带哽咽,忙掐了一朵油菜花,在眼角上揉着。

杨小依背对太阳站着。她把阳光都吸了过来,在头上堆起了层层霞彩,让人觉出圣洁。

张滚忽然冲口而出:“我会想你的!”

他的眼角上沾了一片油菜花,十分打眼,使他真的像个孩子了。

杨小依抬起手,在他眼角上轻轻一擦,擦掉油菜花瓣,说:“什么都不要想,只安心休息。”然后,跨下石阶,在山路上一弹一跳地走着,渐行渐远,终于看不到影子了。

张滚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里住下来,他很快熟悉了这里的环境。这村子很小,只有九户人家,五户姓杨,四户姓黄,不足四十口人。村里的人互相都叫得出名字,都以叔伯婶嫂相称。时令已近秋末,山上的包谷都已经收回来,地里的红薯也大多藏进了红薯窑,村民们闲了下来。张滚同他们喝过一餐酒,打过两场纸牌(他对赌这行当有着天然的悟性,站在旁边只看了十分钟,当场学会),就认识了,熟了。

他已经可以用本地土语跟人打招呼了。

张滚住在山里,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忽然都好了。他不冉失眠。晚上九点多钟上床,一觉睡到大天光。他的饭量大增,一顿可以吃三碗饭,四碗饭,再松一松皮带,五碗也填得进去。杨妈妈也是把他当亲戚一样招待。每天早早就烧好了洗脸水,把饭菜做熟焐在锅里了。张滚一觉睡醒,眼睛半睁半闭地还会躺一阵。房间里暗糊糊的(这里房子的窗户开得都很小,只有一口土砖那么大,光源很淡),身下的稻草,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清香的气息。这种光线,这种气息,让人慵懒、柔静,昏昏欲睡。吃过早饭,有时在村里各处转一转。他细细地比较每栋石头房子的异同,研究一会每家门口的对联。这里的人兴贴对联,大门口,进屋以后的神龛两边,睡房门口,灶房门口,杂屋门口,连木柱草顶的牛栏门口,低矮简陋的鸡埘旁边,都贴对联。对联应该是过年时候贴起的了,大半年时光流逝,却还鲜红如初,这让张滚很新奇。有两副对联,他读了好多次。一副是杨小依家门口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惟有读书。”一副在小卖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横批却都一致:“钟鼓乐之。”这里人家的很多事情,都是在门口空坪里光天化日下做的,并不避人。他看到过杀猪。那猪被抬上架子后,一人揪尾巴,捉后腿,一人揪耳朵,扶前腿,操刀者跨步上前,一手握拢猪的嘴巴,使刀背在猪前腿的膝头上一砍,猪晕了,然后,一刀朝猪的喉咙处捅进去,再用力拔出,鲜红的猪血便喷溅而出,红了一片天。张滚听着猪在临死前的嘶叫声,才明白城里人经常说的“像杀猪般叫”是种怎样恐怖的景象了。他看到过捣糍粑。半筐蒸熟了的糯米饭倒进石臼,村人脱光了上衣,双手握住杵棒,左一杵,右一杵,嗨嗨用力地捣。他接过杵棒,只捣了三下就捣不动了。他看到一个小妇人当众撩开衣襟奶孩子。小妇人的奶子竟然那样硕大,比发面馒头还大,吓他一跳。他还看到过杀鸡、打狗、宰羊,看到过绩麻、织布、春米、打草鞋,看到过老婆婆梳巴巴头。他真是开了眼界。

两杯茶下肚,张滚就听清楚了。杨小依姊妹不少。上头两个姐姐,下头两个弟弟,她在中间。前两年父亲过世了。五姊妹都在外头,当工人,当教师,做生意。他们都要接母亲出去住。可是母亲不肯。她愿意守在这栋祖屋里,让崽女们轮流回来看她。杨小依说,莫看老人家瘦瘦筋筋,行事很有主见。

喝到第三杯茶,柴火灶旁边的三条板凳就让陆续进来的乡亲坐满了。都是女人。老婆婆,老嫂子,小媳妇。没有谁报讯,她们自然就知道杨家上来了客人,都过来看。顺便喝茶,嚼瓜子。

一堆老女人在一起,呱唧呱唧好热闹。她们都说的山里土话,张滚听不懂,看她们笑,他也跟着傻笑。他把南瓜子放在手里左一下右一下地剥着吃。他稍稍有点不自在,但很开心。

一泡茶喝了快两个钟头。

喝完茶,女人们起身道别。杨妈妈扎好围裙,添几根松柴,着手做巾饭了。杨小依要过去帮忙,杨妈妈推开她,说:“起(站)开去,陪客人说话。做好了我会喊你们。”

杨小依一手揪一把竹椅子,挪到门口地坪里。地坪里一边种着一棵酸梨树,一边种着一棵柚子树,都比房顶还高。酸梨树枝叶疏朗,柚子树叶片阔大,阳光照射下来,酸梨树枝影稀疏,柚子树一地浓荫。

太阳光很白,但是感觉不到热力。山里的天气,比外头凉。山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人在树荫下一坐,好享福。

张滚说:“你的老家是个好地方。”

“好么?”

“好。——真好!”

“我看不见得。也好,也不好。”

“人在福中不知福。”

张滚看着满地黄滴滴的油菜花,油菜花过去是一块一块翠绿的萝卜菜,再远一点,就是渐浓渐淡无穷尽的山影,心都要醉了。

“你不要看我们这里风景好,风景好当得饭吃么?我们这里穷啊。”

“这里很穷么?”

“当然穷。你莫看这山里土地很多,可是种不出东西。只能种点包谷、高粱,还有红薯,产量很低。我们小的时候,一年到头吃杂粮,过年过节才能吃到一顿米饭。山里连学校都没有一间,读书要到山下我们下车的地方,每天走起去,走起回,来回是十几里路哩。我那时才好大?七八岁,十来岁。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是打赤脚。落雪天气才有套鞋穿,还没有袜子,鞋子里面垫一层稻草,才暖和一点。说起来你都不相信,我长到十五岁才第一次穿到棉衣。”

“这我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

张滚本来想说一句:难怪高山有好花。你这是清风明月淘染出来的玉人哩!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这不是调情说笑的时候。

杨小依继续说:“所以,我们都想出去,到城里去。可是我们没有任何门路,只有靠发狠读书,凭成绩考上去。我们那时候读书好发狠呵!——硬是好发狠!”

张滚赞许地说:“发狠读书有收获啊。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不是全都出去了。”

“可是我再发狠也只考到地区卫校,中专。读出来只能做护士。”

“不错了。可以了。”

“开头我自己也以为可以了,满足了。可是事实上不是那样。不、可、以!”

杨小依跟他说了一段往事。

在她生活的那座城市附近,有一座锦绣温泉疗养院。有一天,她随一个医生被派到疗养院诊治一个病人。病人是个小孩,并无大碍,只是在温泉池子里泡久了,晕倒过去。打一针,服两片药,休息一刻,又是活蹦的了。事毕,她们在温泉周围溜跶了一圈。温泉里头豪华到近乎奢侈的设施,让她十分吃惊。她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各坐一个皮筏子,自高处冲浪而下,水花激起一人多高。十几个温泉池子冒着热气,大的有篮球场大,小的如一口井。池子里撒了玫瑰花瓣,漂浮不定。有人泡在池里,只顶出一个脑壳,双眼微眯,舒服得像猪一样直哼哼。池子边上的白色太阳椅上,懒散地躺着泡酥了的各式人体。周边种了很多月季,都开了花。红的,黄的,白的,被绿草地衬得十分娇艳。服务生端着饮料,往来穿梭,随叫随到。杨小依那时知道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一种生活。在那一刻,她下了决心,要出去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她要让自己的儿子(她那时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进最好的幼儿园,进最好的学校,然后,出国留学。她还要带儿子经常到疗养院泡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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