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暗恋也算的話⋯⋯
下面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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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来梦一场》
去见三哥之前，我遵照雷哥的指示，拿他给我的钱买了两包烟，万宝路爆珠和蓝莓。雷哥说老大好这口儿!
雷哥是我的远亲表哥，我姑奶奶的孙子。七岁丧母，两年后父亲再婚，是老太太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我高考第一年的成绩不到二本分数线(乡下高中，即便这样也在班里名列前茅了)，在河南这个地方，农村的孩子没几个上三本的，学费太吓人了。父亲找了关系又花钱，让我在我们小县城最好的高中复读了一年，这一年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都会来姑奶奶家，因为县城没有别的亲戚。就这样和雷哥认识了。
雷哥是一个很孤僻的人，这一点我能理解。第一次见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人很实在，话不多，挺高的个子喜欢耷拉着脑袋，甚至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朝气蓬勃的状态。出于讨好的目的，或者是不习惯于相对无言的尴尬，我没话找话，向他询问大学生的生活。雷哥的回答是中规中矩的，和我平时在网上搜到的内容差不多，却也不是班主任口中的那样美好。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半天，后来聊起来英雄联盟，我们两个才算真正聊嗨了。那天晚上我们聊到了半夜，雷哥仿佛被激活了，我从他的口中知道了三哥。
雷哥把三哥吹的神乎其神：三哥拜把子兄弟过百;三哥大一就出书了;三哥白手起家，在二十三岁就挣了几百万;三哥的几位师父都是谁;三哥……我半信半疑的听完，作为一名高中生，即使生活环境和家庭决定了我对外界的可怜的认知。但是我听起来总有一种在网上看“爽文”的感觉，于是我断定雷哥在吹牛逼，一如看知乎上那些“我有一个朋友……”的优越感，如果三哥真是出生在一个小县城的底层家庭，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二本，在这个基础上达到他现在的状况无异于天方夜谭。
可能是我演技太差，雷哥察觉到我的敷衍和不屑。他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兴奋地告诉我，三哥在家，我告诉他你是我表弟，也是一个文学青年，三哥才同意见你。看着雷哥迫切的眼神，我觉得我要是不去这事儿就没办法收场了。第二天的下午，我在一个逼仄的胡同里找到了“传说中”的三哥。
时值岁末，灰蒙蒙的天空上无力的飘洒着雪花，我七拐八拐地终于找到三哥家所在的小巷。我给三哥打了一个电话，巷子尽头传来了拉门栓的声音，从里面探出一个光头，冲我招手，我赶了过去。
三哥个头不高，身材略胖，我进院子的时候三哥正在从一个酒坛子里面舀酒，黄橙橙的液体倒进电热壶里。等三哥忙完，提着电热壶略微寒暄了两句，接过我递来的烟，便邀请我进屋。三哥把电热壶放在壶座上，摁了开关。让我先坐床上，就又匆匆忙忙出去了。
我打量着这个只有十平米的房间，北墙边立着的两个大衣柜便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间。西墙上并排挂着两幅字画，一幅上面是“隐逸”两个字的行书，另一幅是类似于中国画的东西(后来得知是布贴画)，横斜曲折的黑色的树干，白黄相间的五瓣花朵，右上角四个字“万玉争辉”，料想是一幅白梅图。看南面墙我震惊了，横排着四个简易的柜子，密密麻麻一眼望去全是书，估计不下千本。我也是一个爱看课外书的人，曾经还在校报上发表过几篇文章诗歌，沾沾自喜许久，但出于环境限制还没有看过这么多的书，遑论拥有。不禁对三哥有一丝 的羡慕与钦佩。忍不住就抽出一本《陶庵梦忆》，打开第一页不禁笑出声来。我知道爱书之人大都有属于自己的藏书章，看来三哥的藏书印上面就这隶书八字：书犹吾妾，恕不外借。有点儿意思!
三哥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条案子。上面四个小碟子，花生，豆干，牛肉，还有本地特产酱萝卜，两双筷子，一对青花瓷酒杯。我想帮忙却无从下手，房间的中间放着一张床，唯一的空地就是宽不足半米的狭长落脚地。这时我才注意东门墙上也有一幅书法小页，镜框装裱，纸色泛黄，想是年代已久。下面是一张儿童学习桌，估计是他小时候用的。三哥把条案放在桌上，从门后拎出两个马扎，招呼我坐了下来。
“能喝点吧?”三哥这句话倒像是自言自语，话说完酒已经给我满上了，热腾腾的酒香四溢。
“啤酒五瓶，白酒半斤。”我报了酒量，这还是我暑假在工地上打工时工友们培训出来的。
“别跟我客气，你哥说了你喝酒。赶上今天下雪，就是你不来，我应景儿也喜欢整两口儿。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嘛!”三哥点上一根烟，徐徐吐了一口气，他抽的居然是中华，我对雷哥的话又相信了几分。“这坛绍兴老酒是在苏州上学的兄弟送的，我喜欢喝半甜型的黄酒，味道醇厚，不割喉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微笑着。三哥举起杯子，我忙凑上去碰杯，一股暖流顺流而下，涤荡在我的肠腑里。确实，甜甜的，驱散着身上的寒意，也让我没那么拘谨。
三哥夹了一片酱菜，示意我动筷子。“出去四五年了，六必居、玉川居叫得上牌子的咸菜吃一遍了，总是忘不了家乡味儿。不怕你笑话，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买点咸菜解馋。”
“我也挺喜欢吃的。”我能说我在学校天天吃这个都快吃吐了吗，其实我还是想吃牛肉，但是真不好意思夹，就跟着吃了片萝卜，快速的咽下去，没怎么咀嚼。
“呵呵，别骗我。我跟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是在高中。学校的饭难吃，生活费有限，还要省出来三分之二的钱买书看，天天吃咸菜和自家老妈做的豆瓣酱，省钱嘛”三哥还要斟酒，我抢了壶，他也不推辞，虚扶一下杯子让我满上，又看着我给自己杯子添上，才继续说道。“我就这么大出息了，吃咸菜喝酒，自己挺知足的。老弟，你别笑话我啊!”
“怎么会，三哥也是咱们学校毕业的传奇人物嘛!”这句奉承话算不上言不由衷，看了他的房间，再看他的做派，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有故事的人。他把我的好奇心吊起来了。“听我哥说你出过书。三哥一定是文采极好了，可否让小弟拜读一下?”
三哥弹了一下烟灰，摆了摆手，“别提我的黑历史了，那是一时年少轻狂，你哥没跟你说我是自费出书，纯粹为了装逼，哈哈!”
我又不知道怎么接这话茬了，三哥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大学被父母逼着学医，实在是不喜欢。大一的时候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看书，没上过几节课。看的书多了就心痒，索性胡闹一次。出版社给我要一万两千五，兄弟们三百五百的给我凑齐了，就印了两千册，三天卖了两百本，送出去不少，欠一屁股人情债。”三哥从床下面拉出一个箱子，掏出一本书递给我。“秀才人情纸半张，老弟多多指教哦，现在看见这本书就想笑，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真是太幼稚!”一本不厚的书，封面上印着一首诗，“我的故乡是有风的地方，没有风的时候心在流浪，我的家在路上，那里是风的故乡……”
“诗写的不错。不瞒你说，我也喜欢写点感想什么的。”我大言不惭道。“三哥，我也喜欢文学，也想过以后填报文学方面的专业。”
“这条路不好走啊，老弟，门槛低，不好熬，学点实用的吧。写作这事儿，当个爱好就行。你看看哥，这么多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咱们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人，没什么经历阅历平台资源，靠异想天开是不成的。”三哥喝了杯酒，就又点燃一根烟。
“我初中高中，记不清有多少篇作文被老师当范文诵读，高二那年写武侠小说，写到十九万字的時候被我爸知道了，逼着我烧掉了，失眠的根子就是这时候落下的。焚书之后我性情大变，自暴自弃，做了一年小混混捞偏门挣钱，吃喝玩樂，后来被咱们高中校长点化，收入门下，浪子回头，努力了一个多月，考了一个很差的学校。本来是打算报河大中文系的。”三哥仿佛有些伤感，唏嘘不已。
“三哥别这么说，你的学校在省内也算不错了。”我替三哥添上酒，“三哥，我想问问你怎么挣钱。我家里条件也不好，将来打算学费贷款，生活费自己解决。听我哥说你挣了好几百万，还指望你提携我呢。”
三哥又笑了，“老弟，别听你哥胡吹，我最多的时候手里也不过一百多万罢了!别相信什么大学生创业，那就是个坑。国家经济发狗呕毫耍笱弦等耸昴暝黾樱鸵德士坝恰２坏秸夥荻希崛梦颐钦馊荷系白映迳先ニ退溃嬲晒Φ耐蛑形抟弧Ｄ愀缡枪慈耍慌麓蚧髂悖掖匆盗侥辏衷谑歉銮罟獾?当年一起创业的兄弟毕业后大多是先找个工作沉淀几年，时机成熟了再干。你要是想有个生活费，哥帮你指路。想出人头地挣大钱，你得学会装孙子学会熬!不如报个热门专业好好学习。你要知道，咱们这种家庭，是没有试错成本的。”
“三哥，别灰心嘛，三穷三富过到老，只求无悔到百年。大学里能挣一百多万的，也不多嘛!能讲讲吗?”说这话的时候我在想我们家所有资产算起来能有多少钱?
三哥突然把烟扔地上踩灭，从万宝路盒里抽出一支，捏碎了里面的爆珠，点上回味无穷地喷了一口。“没什么好讲的，发发牢骚吧。我出书欠了债，兄弟们没人找我要钱不假，可我不能老欠着啊。那年暑假我回老家村里跟堂哥合伙办补习班，挣了一千六，这是我第一次挣干净的钱。”三哥和我又碰了一杯，可能是黄酒的酒劲上来了，他的脸红了，眼睛也开始放光。“打这以后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回学校之后，拉起一帮兄弟，又从新生里面挑出一批看的上眼的，都不是所謂的乖孩子，有能力老师又不敢放权用的，你嫌弃他是歪瓜劣棗，我反而觉得是可造之材。开始卖四六级听力耳机、U盘;卖旅游区门票;各种证书考证代理;寒假工代理;推广手机APP注册;进过创业公司;去过工厂也上过工地;和别人合伙开过店。一年多下来手里差不多有十万吧。”
“十万?”如果不是之前他亲口说他一度身价百万，我也很吃惊了。
“你觉得十万多吗?非也，我在学校是很浪的，挣钱多花钱也快，一个月大手大脚几千很正常。莫放春秋佳日过，吃喝玩乐!(三哥自饮一杯)我没事搞点小收藏，买书买字画文玩。加上兄弟多，应酬也多，我去熟悉的饭店消费见我面打九折。兄弟大都是穷学生，隔三差五的有人借钱总不好意思不借，兄弟们只要开口，我一般都给。五百一千的爱还就还，不还我不会主动要，话说回来，兄弟们一般都还的。只有两次，”三哥说着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有两个兄弟的女朋友怀孕了，打胎钱我不给，这事儿伤我阴德。高中从良之后我就没再干过缺德事了。可能是我这方面老古板吧，我常常给兄弟们讲：二手房可以，没死过人就行!”三哥好像说起来还有些得意，我是很难理解，却也不好说什么。每个人的三观都不一样的。
“这些买卖里面，卖耳机钱少，走量，卖几个系十几个班就差不多了。别想着把市场全吞了，给别人留点肉，都是一个学校的，没必要为这点钱伤和气，出了学校门就知道校友多亲密和重要了。其他的利润就小多了，前两年互联网软件推广烧钱，我们在学校摆两个帐篷，中午晚上饭点儿两个小时进账一两千很正常，加上其他几个学校有我们发展的团队，一天下来一万多没问题，一个月搞七八次就差不多了，给下面兄弟分分，再出去浪一下，手里能留点。现在没这个行情了，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是个大学生都能做。寒假工能赚钱，招一个寒假工不扣他们工资也是好几百，多了上千，这个也是走量的。只不过这事太操心，而且伤人品。你做的再好总有事后说你坏话的。做几年下来屁股下面没屎的人不多，暑假工就别做了，市场供大于求，很多人都栽这上面了。在同学中名声臭了，得不偿失的。”
我像听天书一样听的云里雾里，几次想打断询问，三哥说兴奋了，沉浸在回忆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能挣钱的方式多了，解决生活费小意思，千言万语还是我们二当家说得好。”他喝了一杯酒，然后塞到嘴里几颗花生米。
“什么?”
“钱难挣，屎难吃!就是这六个字。”三哥笑嘻嘻的说道，“那是我的好兄弟，他现在毕业回他们省发展了。我们哥俩从来没有因为钱红过脸，不管是什么项目，有钱一起赚，出事一起扛。大二有一个月我忙着写剧本，几乎没干活，钱还是一分不少分给我!这他妈就是兄弟啊!后来我们玩投资，他出去实习，所有的账号都是我一个人打理，没说的，自己兄弟应当应份的。”
“投资，投资什么?”
三哥几乎烟不离手，这一支又抽完了。其实我也是抽烟的，高中复习压力太大，偶尔别人让烟的时候我也会接。三哥抽第四根烟的时候我替他打火，三哥拍拍我的手表示谢意。我自己也抽了一根，第一次抽中华烟，就觉得除了不呛嗓子，也没什么呀。
三哥笑的很开心，“这就对了嘛，以后你要学着应酬，这些都是难免的。适度就好，我最近心情不好，烟瘾就上来了。”三哥解释道，“投资，这个话题太大了。我之前买古玩字画，都是些小玩意儿，纯粹是出于个人爱好，附庸风雅。咱们没条件，接触理财知识也少。我是大二开始玩股票的，后来接触现货、3M、邮币卡都是填坑的，赔了一两万，就当是交学费了，小打小闹不伤筋动骨赔得起。后来也是机遇使然，在虚拟货币上我赚了一百多万。虚拟货币你知道吧?”
“呵呵，你说的这些我就知道一个股票。”我诚实的回复道。
“大概跟你说吧，它类似于股票，但是比股票不靠谱多了。我做这些投资也是跟别人学的。走南闯北瞎折腾，结交不少创业的兄弟。大家信息交流资源共享，有什么挣钱的途径都会相互说一声。赔了赚了是自己选择的，绝不会埋怨彼此，都是沒大本钱在探路嘛!有一天几个兄弟喝酒，说起来虚拟货币了。我寻思小玩一把，投几千块试试水。赶上我们投资那个元宝网上爆炸，刚开始0.0009元的价格买了一千块的猴币，后来又陆陆续续补仓，最后一批我是0.18元卖的，单是这一项我赚了二十多万。我带的几个兄弟也挣了有几万。”
“天啊，翻了二百倍。”我张大了嘴巴，在我的常识里这相当于买彩票中奖啊!果真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三哥哈哈大笑，“不止，老弟，我买完第一笔不到三天翻四倍，隔了一个月，哪一天我记不住了，那一下午翻了十七倍，后来又涨了一波。二十万有了。”三哥呷了一口酒，摇头晃脑地问我，“老弟，假如你有这么多钱你会怎么办?你是见好就收还是继续放里面?”
“我想我会给我爸妈。”我很认真地盘算了一下，给奶奶看她的风湿病，给爸妈买养老保险(村里面很多人都在买，我们家的钱都用来供我们几个上学了)，再任性地买自己想看的书，是的，我暂时能想到的就这么多。
“很多兄弟都劝我收手，可我一想三十万能干嘛呀，在咱们县城买一套房子罢了。我当时的心理预期是一百万，我又用十七万投资一种币，这个币有一天翻了七倍。哥心满意足了。一百多万，可以在市里给自己买车买房了，有底气谈恋爱了。”
我被他最后几个字逗笑了，“怎么你之前没谈过恋爱?”
三哥也笑了，“怎么会呢”，他停顿了一下，把酒喝干了，自己倒上，他眼睛红了。“老弟，你雷哥他们都知道，我曾经喜欢一个女孩喜欢了十一年，从小学到大一。高考前我没追过她，我文笔不差，初中的时候兄弟们泡妹子都找我写情书，可是啊”，不知何时，三哥的眼里噙着泪花，“可是我没有给她写过一封，我他妈都是想着她才写出来的那百十封情书啊，我怕耽误她学习。初二那年有一个男孩想追她，被我从外校调了一批兄弟揍了一顿，吓的不敢追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贱，占着茅坑还不拉屎，嘿嘿”，三哥又哭又笑的样子让我动容，似曾相识的感觉，引发我内心的共鸣。在没有到大学之前，我也是选择把我对爱慕那个女生的一腔情愫埋在心底。单从这方面说，三哥算一个好人。三哥喝干了酒，迅速倒上一杯，又是一饮而尽。我想拦着他，他推开我的手，“酒壮怂人胆，老弟，哥今天就失态一次吧，憋着难受!”
“后来高考完，我给她打电话表白。最后她去了一个名牌大学，两家又门户悬殊，结果你想就能想的到。我高二为什么会想着写小说，女主是她的名字，就是妄想少年成名，可以和她门当户对。”以我有限的阅读量来看，这也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穷屌丝爱上了富家小姐，注定大多数都是要不了了之的。心理学上说得对，看起来很努力的很好的人，总有着歇斯底里的自卑。
“这还不算什么，我有钱了，她们家却更有钱了，在一线城市买了房。唉，老弟，天地无数有情事，人间满眼无奈人。你哥长相、学历、家庭都一般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勉勉强强还能说能写，做人讲义气，小疵难免，大节不亏，这算是为数不多的长处吧。”说完看着我，我不得不满足他这点可怜的虚荣心，连忙点头称是，主动和三哥碰杯，然后继续听下去。
“有钱之后，我想着这事又有苗头了，不管怎么说，在一所普通大学里面也算凤毛麟角了。毕竟现在多数人对成功的定义就是钱，我想到了一点，我创业初始只是为了还兄弟们钱，后来是为了给自己不上课一个心理安慰。接下来，在市里给自己买车买房吧。这样就可以摆脱父母的干涉，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还想着去做一个文人，机遇偏偏这时候来了。”
他一提起从文我不免精神大振，那也是我的梦想。这时我才注意到三哥的烟早就燃尽了，烟蒂还在手中捏着，他讲话太投入了。“要从大二说起，那一年我一直忙着挣钱，写作也就搁浅了，包括答应恩师许老大的帮他写《黃帝心经》写到第二遍稿都停止不前了，我觉得我一毛头小子目前的功力还写不出來那种眶古铄今的作品，资历阅历都欠火候。我们系团委黄书记找到我，让我写一个反应大学生生活的剧本。写完他找学生来拍。他找我无非两个原因，第一是他看过我写过书，文笔还算凑合;第二是我整天不学习瞎折腾，校里校外各行各业的人我都打过交道，能贴近现实。不像那些狗血青春剧，烂成一地渣渣。我买了编剧创作方面的书自己啃，写了半年写完啦，四万多字，改了三遍稿，定名《草长物语》。后来没拍成，我就把剧本发给我最崇拜的90后青年导演了。你知道豆瓣吗?”
他突如其来问了一句，作为一个小文青，我点了点头。
“那个导演四部作品豆瓣评分都在八分以上，两个字，大写的牛逼，全国独一份儿，真是鬼才，不服不行。我把剧本给他发邮箱之后我差不多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过了个把月吧，一次周末回家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从北京打来的。他们公司的老板打的。他说导演向他推荐了我，说虽然我的剧本不专业，但是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我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兄弟，”三哥激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被偶像翻牌子，岂是一个高兴了得。那天晚上我是在我二姑家吃砂锅，挂了电话我兴奋的直蹦跶。他们邀请我去北京面谈，将来说不定我就可以做编剧了。我迫不及待回到家告诉我爸妈这个消息，我老爸听完之后，直接把筷子撂了，恶狠狠的看了我一眼就回屋了。一口饭也没吃就睡了。似悲似喜，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不等三哥说，我们就又喝了一杯。
“那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想起来高二没日没夜的写书;想起来那一段时间，白天做生意，晚上在办公室熬夜赶剧本，两杯咖啡一包万宝路就是我当时的写作标配。剧本最后一稿足足写了一个月，写完之后我患上神经衰弱，吃了一个月的中药慢慢调理。我又想到我出书的时候我爸说那句话：我到死都不会替你还一分钱，因为我没有那个义务。男人有钱就有胆，我心中冒出来一个很邪恶的想法，真想从银行卡里取出来一百万砸我父亲脸上，告诉他以后别管我。真的，我就是这么大逆不道的想的。”
“你没有这样做!”我衔接道。雷哥说三哥是一个亦正亦邪带点孩子气的文人，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当然没有。父母的想法很简单，好好学医，将来回咱们小县城当一个医生，在这附近给我买房、车、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享受天伦之乐。可是我不想啊，《白马啸西风》的核心就一句话：那些东西很好，可是我偏偏不喜欢。大学里喜欢我的女孩不多，我追的和追我的算下来七八个还是有的，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大多都放弃了，剩下的几段感情也总因为还是忘不了她最后分手。这一点你千万别学我，在咱们这个年龄就是要学会恋爱，如何和女孩相处。你哥在这方面就是渣男一头，傻逼一个。”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我还是去了北京，见了世面，见到了身为富二代又自强不息的老板，见到了拥有背景又天资聪颖的导演，才意识到我曾经结交的二代们只道寻常。先不说为人处世，举止言谈差的可不是一个档次，单是那种工作狂的拼劲儿寻常人都望尘莫及。我们相谈甚欢，彼此三观极似，聊起来一拍即合。老板说毕业后来北京找我们，共同实现自己的梦想，偶像亲口许诺教我写剧本。说句心里话，我挣一百万的时候都没有那两天开心。白天和他们谈天说地，晚上我自己出去胡吃海喝，大把大把花钱。买自己喜欢的老北京，内联升的千层底，天福号的酱肘子，张一元的茶叶等等满载而归”。
说着，他从书柜上面取下一张剪纸送我。我受宠若惊连忙称谢。里面还有一张名片，是他自己的，正面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字：一个传统的中国人，背面印着联系方式，上首两行字：风云游塞北，烟雨下江南。这应该是脱胎于徐悲鸿的“白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一联。
“老弟，长安米贵白居不易这个典故你晓得吧。我想在北京跟着他们混，编剧这行当是要靠熬的，没个三年五载打基础是不用想。之前我也接触过不少小编剧，他们告诉我刚开始前几年能饿不死就是成功。我在北京的时候老板就告诉我：除了他自己，剩下他们几个都是家里出钱给他们在北京买房了。我只有一百多万，买房是不用想了。我联系了之前带我炒币的兄弟，问他有什么好项目没?他说他看好了一个，不过风险很大，是一个小平台庄家自己搞的币。成功了不说，翻十倍正常，失败了就血本无归。思前想后，我选择孤注一掷豪赌一把，留下十几万准备买字画和生活用的钱，卖股份卖期权所有的家底全砸上去了。赌赢了，北京买车买房还有十年的生活费。拼着十年不赚钱，只为磨一剑。我才二十三，还能允许自己有一个黄金十年!十年後就得考虑父母和养家糊口了!”
不用说肯定是赔了，一般正常剧情是这样子的。
“我找了六个心腹兄弟，都还是至少跟我玩了五年以上知根知底的，帮他们每个人都注册一个账号，把我的钱分散注入七个账号里面。还是以前的老套路，这样做一是为了不露富，二是赚钱后防止被庄家盯上，毕竟是打擦边球挣钱。最初一个月挺好，每天都在涨，那一个月我白天看《故事》、《电影剧本创作系列》(希特菲尔德)、《救猫咪》，学着拉片子，晚上上网看一下价格，然后通宵写《黃帝心经》，过了一个月我资产多了几十万，内心极度膨胀。一天晚上兄弟们去洗腳，几个人都说大哥以前是装逼，这次真牛逼了，毕业前身价过千万指日可待。我甚至觉得半年后我可以光明正大去追求她了。过了一个半月，崩盘了。庄家拿钱跑路，你哥一贫如洗啊，哈哈!”三哥仰天惨笑，任由泪水划过他的脸庞。
“喝酒”，我举起杯子，这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如一杯酒下去更能荡气回肠，我脑子里莫名其妙想到两个字，悲壮。
“虽说之前心里也想过会赔，可真正悲剧来临时我也懵了，一分钱没收回。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发愁啊，三天时间我头发白了一半，干脆理了一个光头。最恶心的是，兄弟们知道我挣钱之后都纷纷表示要让我带他们，我拉了三十七个兄弟跟我一起投资这个项目，即使我再三叮嘱他们量力而投，可他们的钱也有几十万啊。只有五个兄弟撤的早，赚了点儿。钱没了还可以再挣，名声臭了怎么混?兄弟们倒是都在安慰我，轮流给我打钱或请我吃饭，越是这样我就更不是滋味了，我本来就坑了他们，如今还要拖累他们了。我一直都清楚，我没什么大本事，靠的是兄弟们这个平台捧起来的。人脉受损对我来说是致命的。”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是联系人想办法立案，这些年金融诈骗的例子不胜枚举，我报的希望也不是太大。我们玩的只是央视曝光的350个资金盘诈骗的其中一个，那一百多万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可想而知要回来钱的可能性很小。再说，自己选的，我认栽了。”
“老哥，你还可以从头再来嘛，毕竟你有那么多经历。学生中比你阅历丰富的应该不多。渠道多，人脉广，怎么不能从头再来呢?”我姑且劝慰道，心里面也是觉得可惜，可我还能说什么呢?难不成直接说愿赌服输吗?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一切话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老弟，你没经历过创业你不知道，创业何其难哉。两年时间里，没睡过几天好觉。我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身子骨也弱，基本上这两年就是捧着药罐子挣钱。我在按摩店、足疗店办了会员卡，别人说张老板真会享受，其实一是为了应酬，二是他们哪里知道我的颈椎和腰椎每日作痛。压力大的时候，感觉脖子有百斤重，两个肩膀都抬不起来。凭什麼让別人心甘情愿喊你一声哥?兄弟们跟着你混可不是让你带着喝西北风的，特別是我那群兄弟，沒一个是省油的灯。那种无形的压力经年累月后已经固化到了身体上了。身心不分家，都是有记忆的。”
他不胜悲哀地说到，这一点我是不能说感同身受的，“与我心有戚戚焉”，这句话不能乱说。毕竟我没有经历过，只能揣测他经历过的苦。成功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其实我心里清楚，大多人都是兩者俱有的。
“倒不是一点没想，虽然差不多一年没做实业了，一半的兄弟也毕业了。但是曾经带的那批兄弟历练两年也算有点成就，有些混成了各院系的学生会主席或者大社团一把手，有几个兄弟都在学校创业孵化基地各自开店了，还有两个成了学霸，都立住脚了。我寻思还从开学卖耳机开始，一天晚上在店里打麻将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順口提了一下。几个孩子开玩笑似的说道，大哥，你要是真缺钱兄弟们放水多输给你点儿，这种蝇头小利还是留着让我们下面小弟练兵吧，就像你当初带我们一样。市场就这么大，学校的利润都是看得着的，如今他们也都自立门戶了，虽说我们这些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兄弟，他们下面的小弟私底下也是有小摩擦的，这也是正常现象，都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嘛!我就没好意思继续说，他们帮我挣了两年的钱，再从他们嘴里掏食我也于心不忍。何況他们混到今天也不容易，我就是不帮他们，也不能拆台呀!”
“慈不养财、义不带兵，三哥，你心忒软了。”
“你怎么说我都好，我这人没什么别的底线，兄弟始终是兄弟。创业两年，我经历过两次背叛。只是我的原则是不亏兄弟，所以很多事情就看得开了，只要他们谁不在我背后捅刀子，都好说。人心都是撑大的，就像那句话：诚觉诸事皆可原谅。还有一层，就是那点小钱，也有点看不上了。我一个哥在卖保险，月入几万，他说我带带你吧。我就去做了半个月的保险。在公司培训那几天，我突然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离开大学的迷茫与恐惧无时无刻不吞噬我往日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概。没想到，那种心境不似在学校里面创业，即使同样是挣钱，心情是不一样的。这他妈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和工作啊，学校真是个温柔乡，是个好地方!”他用似醉非醉的眼光打量着我，看我是否理解他说的那种感觉，我拼命的点头，暴漏我拙劣的演技，那一刻，我只想安慰他。喝酒吧。
“老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劝你，将来选择专业的时候千万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记住，喜欢的事儿要豁出命的去做好。你不了解的地方可以随时问我，即使我不知道，我还有不少上大学的兄弟，我会力所能及地帮你这一点小忙。没能在大学学习我喜欢的专业，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啊!”三哥哭的泣不成声，我也心中黯然。难道这就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吗?看得出他压抑了许久，打扰一个男人哭是不道德的，索性就让他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哭出来吧。
他咿咿呀呀地哭着，终究没有放声嚎啕。我点燃两根烟，把其中一根塞到他手里。抬起头，看着上方烟雾缭绕，我的目光回到那纸泛黄的小页，诗是白居易的《直中书省》，我轻轻地吟咏着：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黃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雷哥提起过，三哥心里面的女神就叫紫微。问世间情为何物?细细想来，却是改变了三哥的一生。青春就这十几年，三哥的青春就是念念不忘，等待回响，自卑到骨子里的暗恋。想起来《了不起的盖茨比》，盖茨比的死代表美国梦的破灭，三哥的遭遇又何尝不是一个屌丝的梦碎呢?芸芸众生，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这么巧合了。
“我在保险公司呆了半个月，就回学校了。我要考研，考医学的研究生。一是想逃避早日进入社会，二是静下心来好好调养一下身心，歇上一年半载，伺机东山再起。”三哥说道，“我开始认真学习，每天晚上背书背到十点，坚持了两个月，回寝室之后，一包花生米，半斤老村长，然后洗脸刷牙洗脚睡觉。方剂学背完了，中药学背完了，针灸学背了大半，一转眼就到了过年，到了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
“你不去北京了?”我问道。
三哥喝完酒，苦笑了一下，“少说了一段，父母知道我破产之后，也没说什么，毕竟我用的都是自己的钱。反倒庆幸我没钱就不会再瞎折腾了，会老老实实接受他们的安排。在他们的眼中，连股票都是骗局，我还能说什么呢?中秋节回家我说毕业后还要去北京，我妈说：儿子，这都是命。咱就是普通小老百姓，本本分分过咱们的日子吧。我和你爸把所有的路都给你铺好了，你走就对了。爸妈真是把能给你创造的条件都给你了。妈求求你了，真的要妈给你下跪嘛!我们母子抱头痛哭，我第一次开始恨我为什么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父母都是如此顽固不化，拦我一次又一次，我从不奢望父母能给我什么支持，不干涉我不行吗?高中明明文科好非逼我选理科，说是出路多，上大学喜欢文学却让我学医，说是工资高还养老。百感交集啊，可怜他们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又恨他们一直想操控我的前半生，都是为了我好不假，还怪我不领情。唉，再怎么说都是我爸妈，不说也罢!”三哥没有了意气飞扬，取而代之的是欲说还休的无奈与悲凉。
“倒是她，过年后我们都二十四岁。我拿青春赌明天，拼尽全力也沒能换来在精神和物质上和她门当戶对、势均力敌的资本。恐怕是渠会无缘了，哀于心死，不知所归。一点奋斗的目标和动力都没有了。前两天爸妈催我找对象，我连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了。更可怕的是，身体也垮了，老弟，我才二十三呀，头发白了，晚上不喝酒都睡不着觉。白天打起精神也只能用一天功夫做以前两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事了。想起来高中时读的一首词：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真是诛心啊，我对不起乔幼轩校长和许振国博士两位恩師对我的栽培，刘欣欣和张文鑫两位辅导员对我的期許，林望和毕鑫业两位大哥对我的厚望，一群兄弟对我的信任啊，要不是想着父母，真想出家为僧遁入空门了。”三哥像是在说別人的故事，语气很平静，只是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酒杯里，他捻起一根筷子，轻轻地敲打着酒杯，随口占道。“逢人难诉此凄惶，十五年来梦一场。彩蝶茧破丝未散，巫山云蔚雨却凉。夜半酒醒空饮泪，对月长叹枉断肠。只盼老来多健忘，白头闲坐不思量。”三哥仰起头，将混着泪水的酒喝了。
我听的入神了，三哥的杯子又空了，壶里面没酒了。肴盒即尽，杯盘狼藉，还有一地烟头。不知怎地，我内心升起一股寒意。
我看看窗外，天色向晚，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下午了。我告诉三哥我要走了，谢谢他的盛情款待。三哥也不客套强留，从桌斗里掏出一个木匣子，打开里面有六七把折扇，三哥取出一把。
“老弟，这把王星记鸡翅木扇子送你，谢谢你听我发泄了这么多。我最近负能量爆棚，又不想让熟悉的人知道。上面字是我请一位书法家写的，词却是我自己填的。你拿着吧，这本书你就别带走了，写的太磕碜了。如果还有梦想，就大胆往前走吧。或许这条路很艰苦。这些年我虽没认真学习，但是拼也拼了，浪也浪了，我不后悔!等我想出招来解决掉父母的后顾之忧，老子还要折腾!人，总要想方设法为自己活一回!”一瞬间三哥脸现狰狞阴狠之色，我心情变得沉重了，这把折扇饱含了一个不得志的文艺青年几多的期许与无奈还有寄托，我起身向三哥躬身行礼答谢，继而告辞。
三哥在门口目送我离去，出门没走几步，我便打开纸扇一睹为快，“风云万里旧京华，千载帝王家。几番沉沦随试水，老城没黄沙。江山兴衰无定数，王谢莫矜夸。夷门自有隐逸者，观清明，饮菊花。《武陵春.汴梁张三旧作》”。我不懂什么平仄格律，只是觉得夜色四合，天地茫茫的雪景下，读起来气势非凡，一番苍凉叹古今。
翻看背面，却是五行欧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高人指路，贵人相助。这大概是三哥给自己和下面兄弟制定的成功计划。我想用扇子的时候肯定是这面对着自己的。
雪还在纷纷而下，我回首望去，暮霭苍茫之中，还立在门口的三哥化作一团黑影。只是一星烟火，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即使微弱，依然亮着…… 作者：抱残轩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