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郭桓案发,满六部左、右侍郎以下官员均被处死,涉及万人,中产商户具以破裂。
洪武三十一年,兴宗病危,命太孙允文继位,自此与世常辞。
【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
建文元年,大都,六月。
别院内,宋无衣手里持着一袭金缕衣与沈临安施看,沈临安频频摇头,眼睛却是不时看向别处的。
四座郗嘘。
传闻金缕衣是兴宗征战所得,可抵百毒,御利器,保肉身不腐,无价之称。
沈宋两家向来交好,沈家公子临安生性风流,不学无术已是众人皆知。
宋无衣蹙眉,一袭青衫摇曳生姿,轻轻开口,
不知沈兄欲要何物。脸上却是笑着的,声音犹如三月的春风般将屋内的焦躁之气一扫而空。
所指之处,一素衣女子迎风而立,眉间一点朱砂胜似血花。
自古薄唇即是薄情寡义之人,只是不知这薄是应了谁的景,这义又是动了谁的情。
六月末,初夏,沈府门前张灯结彩,沈家公子娶亲,自是热闹的紧。
是夜,红帐猗旎,气息迷乱,昏黄的烛光却是暧昧不减。
女子倚在沈临安怀里,微微仰首,红唇微动,临安,你可会负我。
沈临安纤长的指穿过女子发间。
阿桑,我若负你,定似你眉间朱砂,化为血水,再不为人。
再不为人,多重的情才敢说出这翻重的话。
这话,本应是一男子对心爱的女子立下的海誓,听在阿桑的耳里却是真真的讽刺,眼前又浮现出旧时的画面。
宋家阁楼里,一袭青衫随风摇曳。
宋无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扶桑,燕王发起靖难了。
红衣只顾玩弄着他飘落的青丝,不为所动。
阿桑,别闹。
女子低头,缄默。一丝落寞浅蕴开来。再抬头却是甜到晕开的笑意,无衣,你可会负我。
迫切,侥幸,失望,末了,转为木炊一般的静立。
扶桑放下手中的青丝,转身,向门外处走去。罢了罢了,既是早知道答案的,又何苦问出这番话来。罢了,罢了。
桑儿,待大业既成,我便娶你,可好。
身后是宋无衣的声音轻轻而来,传至耳边,撩动了谁的心弦。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声音已经在心底扎了根,结了果,再难舍去。
好呀,我等你。声音里是满满的笑意,步子却是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外的。
那般的轻快,好像刚刚的一晃只是宋无衣的错觉。
扶桑几乎是逃出宋府的。
桑儿,桑儿,好一句桑儿,扶桑的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碎去了。无衣,你可知,你只有自己都不确定的时候才会叫我桑儿呢。
女子晗首,放肆的笑声萦绕在树梢间,犀利刺耳,惊起蛰伏的鸟儿四散离去。
【谁说一生命犯桃花,谁为你算的那一卦】
长安琉璃路,人群中,有卿蛮腰轻步,红唇白齿,柔荑饶香,尽惹人顾。
雪裳银装素裹,正掩笑凝眸欲语。挑古筝,青发并流,青梅一时差妒。
江南七月,柳绿花红,沈临安携扶桑一路南下,白袍红袖,一对碧人,甚是惹人怜爱。
河畔之上,挑灯夜话,把酒言欢。琴瑟凄凉,白袍漫舞。
谁家女子又不肯离去,泪沾衣裳。
夜半的船里有女儿家歌声传来。
霜叶飞
断桥残雨。
独自愁,任凭蓑衣湿去。
一夜青丝转华发,不堪离别苦。
恼无情,柳絮乱舞。
凄凉身伫荒园路。
记凝眸相对,眼波媚,颦笑涟漪,忘身处何处。
怎忍黄花早坠,拼尽痴狂,娇睫清减几缕。
小楼孤灯染深闺,夜冷虫静语。
梦中醒,伊人难复。
现今谋面似殊途。
一曲终,一剑断,一弦崩。
有打渔的老者经过,看了个仔细,离去时竟是满面的泪水,只留下一串话。
红颜祸水,天家命薄。
传尺素,歌慢词,愿卿明年,侯门朱户。
【最是无暇,风流不假 画楼西畔 反谈琵琶】
冬夜,月冷星寒,一曲琵琶悠怨,阿桑的纤手抚上宋无衣的额发,皱痕已深入皮肤,再难舒展。
口中娓娓唱出的曲又是应了哪翻情。
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
谁,唤我之心,掩我一生凌轹。
只是无奈,无奈酒冷身残,此身已寒,如何乞君怜?
既非梁祝,怎生化蝶,是否你也希望未曾遇见。
无衣,若有来生,再不做主仆,可好,可好。
我不愿最后,誓言成戏言。
也曾多么希望,能够醒在一个风日晴和的初晨,在浅浅阳光中睁开双眸,从此妾意郎情,隐世双飞。
也曾想,在某个午夜抖动眼睫,对上你温柔的眼眸,然后如了初时的心意,执子同行。
可是来时的路,已被风尘覆盖,纵然还有爱,又怎奢求重来。
最美丽的长发不在我手,我也开心饮过酒,我也曾想古镇看雪,我也曾想围炉夜话到天明。
可时间会走,什么又可以拥有。
宋无衣怀抱琵琶已然入睡,留下吟唱的人无比清醒。
烟花不堪减,长路携谁行。
无衣,待到大业既成,是否归期已定。
旷世的容颜,无上的荣宠,寂寞相对,只有故人看君流泪。
【暖风处处,谁心猿意马 色授魂与,颠倒容华】
回到别院,已是深夜,沈临安的房内依旧闪着烛光,扰得人心微乱。扶桑推门而入,沈临安栖身榻上,多半是睡着了,不时传来几句呓语。
扶桑进房内讨了一件披风,不想竟有铃声响起,引来片刻的失神。
你回来了。
沈临安伸手抚上她眉间的朱砂印。
自你嫁给我便再也不见你画过了。
沈临安直起身子拉过扶桑在身旁坐下,见扶桑满脸疑惑,抬起手腕给她看。腕上,一串银铃悬于白袍之上,一端执在他手中,另一端衔于内房,扶桑一心去讨披风,竟未曾发现。
阿桑,燕王就要攻入大都了。
沈临安敛起眉眼间的笑意,额上的皱痕竟与那人无异。
是从何时起,沈临安开始有了这般改变,那个风流不羁的沈家公子也会为了等一个女人而彻夜不眠。呵。多讽刺。
沈临安自腕上取下银铃挂在她腰间,银铃与红衫辉映,倒也融洽。
阿桑,我们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扶桑玩弄着腰间的银铃,有清脆的声音自腰间传出,几缕细发顽皮的散落在沈临安手中。
沈临安将脸埋在她发间,白袍与红衫纠缠在一起,道不尽的凄凉。
扶桑窝在沈临安怀里咯咯的笑,倒不是因为多喜欢,大抵是这银铃与当日无衣赠她的那串颇有些相似,后来不知怎的竟丢了,再见旧物,不免有些欣喜。
沈临安见扶桑喜欢自然也是高兴的,拾起扶桑的纤手置于胸前。
改日作一链子串起一并送于你。
这话,是从沈临安口中传出的。
窗外一地银白,这样的天气倒是入冬头一遭,屋内炉火旺盛,再大的忧愁也抵不得美人一笑。
烛火熄灭,屋内也随之静了下来,不时有早起的耐寒鸟儿经过,不识趣的低鸣几声,便也飞走了。
白雪覆盖之下,一切归于平静。
【兀自不肯,相对照蜡 说爱折花,不爱青梅竹马】
建文三年,刚一开春,大都就沸腾了起来。不为其他,只因城南宋家二公子宋无衣大婚,建文皇帝亲自主婚,赐了燕王的义妹给他,两人倒也算般配。
这边厢,沈临安一再询问扶桑,无衣大婚,当真不去。
不去了。扶桑摆手说道,前几日便有些不适,今日请了大夫,稍后便来了。
沈临安本想留下陪她,无奈沈府是皇上指了名要去的,即便沈临安再是放肆,也不好当面抗旨。况且兴宗在位时一再要求沈家要辅佐建文皇帝,护他周全,眼下燕王正蠢蠢欲动,难保不会在婚宴上动手。
大婚当日,遵从当朝公主出嫁礼仪置办,举国同庆,焰火红了半边天,有风趁机掀起席间敬酒的新娘子盖头一角,倾刻又落下,宾客里惊呼声四起。
向来只闻燕王有一义妹,倾国倾城之色,却不曾想竟会如此动人,就是沈临安也稍有诧异。说媒的喜人大呼不吉利不吉利,便送了新人回房。众人哀怨,只因皇上与燕王在,倒也不敢造次,无非是恭维几句便也静了下来。
沈临安回府已是深夜,适时,宋府内依旧灯火通明,只因来通报的下人说老大夫诊出夫人喜脉,便找了个理由搪塞,提前赶了回来。
推开房门便是铺天盖地的酒气,沈临安点了蜡烛走近,便见扶桑醉倒在席上,酒水洒了一地。
沈临安放下烛台把她抱起放在床上,唯恐惊了怀中的人儿。
扶桑的心思她又怎会不知,自从在宋无衣那里要了她来便少见她的笑颜,外界相传沈府公子夺人所爱,他只当不知。
只是扶桑,我们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会不会,这一转身,就是诀别。
【到头来算的那一卦,终是为你覆了天下】
建文四年,燕王大肆攻城,建文帝被逼得节节败退,纵然沈家再怎么富有,也抵不得军队之上的挥霍。
诺大的沈府零零落落,百姓大都出城逃难去了,沈临安带上扶桑迁入宫内,怀中婴儿托了家中长者带出大都,自此,再不见红颜一笑。
建文四年六月,燕王朱棣攻入南京,众人口中的内鬼也再无从查起。建文帝无奈之下下旨焚东宫。
大火卷来之时,沈临安正与扶桑在后房谈笑,沈临安一柄长剑挥舞得淋漓尽致,扶桑一把竖琴配合得天衣无缝。
曲未终,琴先断。
扶桑望着被琴弦刺伤的指叹息。
临安,你带上主上走吧。
这是沈临安离开之前扶桑说的最后一番话。
临安,你既知是我出卖了主上,又何故一直将我带在身边。
不待沈临安言语又兀自摇头,罢了,先帝在位时曾留有秘道,你带上主上先行离开,我接了宝儿便去与你会合,想来无衣也不会为难于我,如此可好?
提起宝儿,沈临安俊美的额间不由皱起,后来的沈临安时常会想,倘若当日不是舍不下娇儿带了扶桑一道离开,结局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模样。
只是这命运啊,一旦敲响了,哪容得你有后悔的余地,一边让你无暇补救,一边又留下长长久久的痛,时刻提醒着你旧时曾犯下的过错。
大都既败,在见到建文帝已成木碳的尸首之后,燕王的野心至此告终,世间再无一名唤作扶桑的绝美女子。
只是不知,当满眼的火光传来的时候,她心里可曾有过一丝不舍。
沈临安,我欠你的,此生大抵再也还不清,若有来生,再续前缘,尽吾一生,护伊一世,可好?
宋无衣,你欠我的又何止一条命,当日,我去沈府寻你,本是告诉你我已怀有身孕,而这父亲,自然是你。
怎料你竟将我送给沈临安。
自古薄情是帝王,你也不过是为主尽忠罢了,你要我牺牲,我为你牺牲。
你的江山已止干戈,你的世界已不再需要我,只愿来生,再不相见。
【明月照亮天涯 ,最后谁又得到了蒹葭】
永乐十六年,一青衣男子携一少年南下,途中路过一座寺庙,捐香火钱无数,只求与寺内一无名僧人一叙。
到头来,不过是兴宗的一场独角戏罢了,既保建文帝无恙,又使燕王顺利登基,一行清泪自眼帘滑下,这泪,着实晚了太久了。
午夜时分,有人听到寺内传出歌声,婉转悲凉。
怜多情,惜多情,痴儿怨女笑吟吟,离别对相凝。
枫叶亭,桑叶亭,春去秋归孤伶伶,风过花飘零。
园外清风河畔,人伫孤舟登岸。
长路携谁行,莫问恩迁情变。
凌乱,凌乱,回首斜孤雁。
千杯酒,风吹柳,红颜微醉娇音抖
蝶儿落,步轻挪,秋至方过,祠堂碎瓦。
罢,罢,罢。
黄昏后,孤灯昼,月挂残枝广寒旧。
钟声破,笛音和,三千白发,怎染遗画。
怕,怕,怕。
不记得歌声是何时停止的,早起的敲钟小和尚看到僧人房门未合,进屋去瞧,男子与少年已经离去,只有已然圆寂的僧人,和佛珠上多出的一串银铃。
【沈临安】
江南。河畔。
“小先生,你长的这般好看,能不能帮我把铃儿取下来。”
沈临安回头,叫住她的是一位小姑娘,约莫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的却是金人的衣裳,一袭红衣在她身上好看的紧,眉间是一点朱砂,沈临安不禁起了玩心。
“长的好看是真,何故要帮你取铃儿,你又怎么回报我?”沈临安一柄折扇晃在手间看着眼前的这人儿。
“阿桑,怎么了?”身后是另一男子的声音传来。
沈临安还没来得及回头,眼前的人儿已经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挂在了那人身上,嘴里还嘟囔着,“无衣无衣,快帮我把铃儿取下来,我够不着。”说着手指向一端树梢,还不忘瞪了沈临安一眼。
说话的人一身青色的衣袍,面容甚是好看。只是臂上挂着一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沈临安望着这画面不禁笑出声,直到那二人取了铃铛走远,才回过神来,耳边还能隐约听见那银铃般的声音。
“无衣无衣你再帮我画一次眉间砂,小儿她们都羡慕的紧呢。”
“汉人真讨厌。”沈临安隐隐约约的好像还看到那远去的小人儿回头瞧了她一眼,嘴边的笑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