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爱的人是我,其次是他的四只白猫,再其次是隔壁常和他一起下棋的二叔……总之,母亲在他心中要排十名之后,甚至更靠后。
父亲和母亲是那种极不般配的夫妻。他们相差特别远,怎么说呢,一个是菜场上唾沫横飞的卖菜大妈,一个是文质彬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文章常见诸报端的知识分子。我妈会修马桶能通下水道会换灯泡,我爸则连个钉子也钉不好,他们完全是阴阳错位。
每当父亲在我面前说母亲的不是时,我都会嘟起嘴来,您早干吗去了,您早不娶我妈不就得了吗?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啊?
是我要娶吗,是我要娶吗?那是你妈和你姥爷合伙给我布下的一个阴谋!父亲有些激动,什么阴谋,他却不肯继续说了。
三十多年来,他们常常冲突不断,一个叫姚桂兰的女人不断地出现在他们争吵的话题中。母亲说那是个狐狸精,父亲反驳,狐狸精怎么了,我就喜欢狐狸精。
你找她去呀,找她去呀,你赖着我们干什么?母亲这句话一出口,父亲则陷入了沉默。
姚桂兰是谁?她和父亲母亲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纠葛,我一直搞不清楚。
他们吵了这么多年,却又不肯离婚,说到底,无非是我爸离不了我妈,我妈也离不了我爸。父亲喜欢猫,可是他从不给猫喂饭,也不给猫洗澡,更不会处理猫的便盆,当猫上蹿下跳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时,是母亲无声无息地把混乱的局面搞得整整齐齐。母亲虽然卖了三十年菜,可她最头疼加减乘除,每天晚上,昏暗的灯光下,是父亲埋头帮她理账。因此他们就是摔盘子砸碗,我对他们的婚姻也充满了信心。
直到父亲被查出胃癌。其实只是初期而已,可是父亲高大的身躯却迅速地变得矮小,他不吃不喝,也不肯住院,整日在床上唉声叹气,母亲用各种方法试图激起父亲与病魔抗争的斗志,却全无用处。
我们离婚吧,我受够你这副死人德性了,我忍了你三十年了,再不想忍了!母亲提出离婚时,我很是吃惊,我觉得她大约是被父亲气疯了。
我以为他们只是赌气,可是一周后,回到家里,却不见了父亲。
爸呢?我问。
“去找姚桂兰了。”母亲拿着一把毛票的手分明在哆嗦。
“你们真离婚了?都一把年纪了,我爸又有病,你们这是折腾什么呀?”我气呼呼地问父亲在哪,母亲却不回答,父亲的四只白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像是没人疼的孤儿。
我觉得这事儿母亲做得太过分了,怎么能够在父亲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婚呢?在我苦苦的逼问下,才知道我爸去了山里头一个小镇。
我坐了六个小时的车,才赶到那个小镇。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映红了远处的高山。
我一路寻找,远远地,就听到一个人在唱京戏,那是我爸的声音。院子的门没有关,我探进头,见一个和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唱得有滋有味,女人微低着头,满脸含笑。我突然就有些心酸,在我们家,除了争吵就是争吵,父母就算关心对方时,话里也总是带刺,他们何时这么和谐过?
看到我,父亲愣了,随即站了起来。
姚桂兰热情地把我迎到屋里,我说我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接父亲回去住院。
“我不去。”父亲倔强地说。
“住院?”姚阿姨显然没有搞清楚状况。
“我爸得了胃癌。”我冷静地告诉她,她呆住了。
我苦口婆心劝了很久,但父亲却很固执,最后,姚阿姨答应我一定会劝他住院的。
回到家,夜晚,母亲讲了她和父亲以及姚桂兰之间的故事。
他们从小住在一个巷子里,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父亲和姚桂兰两情相悦,母亲却悄悄地暗恋父亲。适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父亲和母亲还有姚阿姨都报了西双版纳,可临行那天,姚阿姨却迟迟没出现,母亲和父亲久等她不来,只好黯然南去。恶劣的自然环境加上对姚阿姨的思念很快让父亲病倒,母亲悉心照料,每天二两的饭票,硬是省出一两来留给了父亲。母亲对父亲好的事被知青们传得沸沸扬扬。父亲却只是和母亲保持着战友的关系,拒不承认他们是恋人。几年后,知青陆续返城,得知姚桂兰已经结婚,失望的父亲终于和母亲走到一起。后来才知道,去西双版纳那天,母亲对姚阿姨撒谎说改了车次,她才没去成。而父亲和母亲返城时,姚阿姨压根还没返城,更不要提结婚了。父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现在得知自己得了胃癌,他大概是想把最后的时光留给姚阿姨。
“丫头,你说我这一生值吗?我伺候了他一辈子,也爱了他一辈子,我怎么就敌不过一个姚桂兰呢?难道当初为了得到我自己的爱情,我使些手段,就该得到这样的报应吗?”母亲的声音哽咽了,我轻轻擦去她的泪水,说:“既然你都爱了他一生,就成全他最后的心愿吧。”
母亲起初只是小声呜咽,最后终成号啕。
父亲是在三天后的一个早上回来的。
到了家,他先喂了猫,之后拿起扫帚开始拖地,一般情况下他做错了事情,才会这么积极地表现。
母亲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把账本推给他,然后开始收拾他住院的东西。母亲打开黑色的皮箱,把父亲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去,柔软的底裤,烫得平整的衬衫,父亲喜欢的茶叶枕头,终身不离手的钢化杯……母亲的动作很慢,很轻柔。突然,母亲的眼泪就一滴一滴掉下来,落在了箱子里父亲的贴身用品上,父亲推开账本,慢慢地走到母亲身边,半开玩笑地说“我的病是早期,死不了。你别怕。”
他用他瘦长的手指开始为母亲擦眼泪,母亲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后来父亲也哭了起来。我长这么大,很少看到他哭。他们的眼泪,滴在那个黑色皮箱上,汇成了一片。
我转过脸去,狠狠忍住自己的泪,即使当年的爱情阴谋再卑鄙,他们也磕磕绊绊搀扶着走过了一生,三十多年的真情相伴,足以抵消当年那些小小的不愉快。所以,父亲为什么没和姚阿姨结婚而是回到母亲身边,我们都没有问,我们都懂,都懂。
(司志政摘自《爱人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