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值班回家,已是霞光满天。推开院门,清香扑鼻,白兰与月桂争香斗艳呢!院子里静悄悄的,车库里,那辆红色的”钻豹”,安静地站在哪。丈夫什么时间回来了?蹑脚上二楼,走近卧室,似有说话声,这么早,会有谁来呢? 门掩着,推开门,空调开着,呼呼地吐着冷气;电视开着,一男一女兀自在展开剧情;手机也开着,眨着荧绿的眼睛。正盯着我。丈夫不知什么时候睡觉了。像个倦睡的孩子,横陈在地板上,两只粗糙结实的手,放在胸前,指甲黑黑的,还有未洗净的油污,旁边是汗臭的衣服。唉,今天又这样了!说多少遍了,再累,也要洗了再睡,可每次他都是这样;在高温下干了一夜,回来后,立马倒在空调下乘凉,看电视。可太疲倦了,一会儿,就不由自主的睡着了。 我把空调调小,电视关了,捡起脏衣服,进卫生间,用温水泡了。转过书房,来到外阳台。太阳已经出来了,红得厚重,就像草鸡蛋黄,是主妇最喜欢的那种。房子傍水而建,这二楼的阳台,几乎都挑到了水上。从这里向南看,是一片开阔平整的稻田,中间,有一条人流穿梭的马路,一静一动,分外鲜明。而向东看,是两个肩挨着肩的鱼池,水清,草碧,鱼肥。燕子、麻雀和白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时而婉转啼鸣,翩翩起舞,灵动如画。来人便说,风景这边独好呀。好吗?是好,我也由衷地喜欢。但我清楚,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全缘于丈夫的一双手。 半里外的老街,可算得上是我们这个小镇的“贫民窟”,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七年。而在那里,我家的穷,在我未进门前,就久闻其名了。原是和另一家,合住老厂的三间宿舍,到我进门,有了进步,我一家人住了。这是怎样的房子呢。和四个紧挨在一起的人家,合一个院子。面南向北,低矮破旧。雨天,尘泥渗漏;晴天,看见天光。冬阴夏闷,又拥挤不堪,晒个衣服,从早到晚,要跟着太阳移动,才晾得干。从结婚那天起,不,更早,丈夫就说要建房。那时,他还在上海上学,记得一个元宵之夜,我们在马路上徜徉,皎洁的月光下,我们专看路旁,人家的房屋。在一座精巧雪白的二层小楼前,我驻足良久。记得,那二楼转角处,放着一盆蓬勃的铁树。那时,我是多么羡慕!我说,我们有这样的房子就好了。前些日子,路过那,看到那楼,已一点不起眼了。丈夫还笑我目光短浅。可当时,我是多么神往呀。因为我们一无所有,不,一无所有,尚且可从零开始,而我们是从负数开始的。我们是向好友借的钱结婚的。 婚后,第一件事,当然还债。丈夫是个口拙心巧的人,不会溜须拍马,甚至连一个迎逢的笑都不会。但他懂技术,又在名牌大学深造过,脑子也好用,所以成了个多面手的技术人员。机械上,从设计制图,到上车床,车、刨、铣、钳,样样都能来两下,还懂电工,而他在大学里学的是高分子材料,又使他在塑料上多了一个好施展才华的领地。更主要的,他不像一般城里长大的孩子娇身惯养。他肯吃苦,能吃苦。记得那时,他白天在厂里上班,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晚上又帮人修电机,常修至半夜才回来,一身油污,一身汗,挣十元钱。有一次,极偶然的,有人请厂里的师傅帮忙,老师傅没帮上,他在一旁提了个建议,人家的难题解决了,当场给了他二百元,还请大家一起到饭店吃了一顿。那时,他月工资,也只有元。婚后一年,我们就基本上还清了欠债。还债后,他开始买第一件电器,那是一台全自动洗衣机,我原想有洗衣机就行了,何必全自动的呢,可他不,他说,我就要买小天鹅爱妻型的。当时,小镇上还没有买,便托人从无锡厂家买回一台。到现在还在用呢。那时,曾有人出年薪三万,要他走。他不走,他舍不得这个厂,这个家。几年后,他做起了小老板,可他这老板做得一点都不“老板”。甚至连伙计也不如。他和工人一起吃,一起干。甚至更苦。高分子喷塑是个又脏又累的技术活,还要分外细心。记得那年做反应罐,也是这样的热天,那一人多高的反应罐,要在其胆里涂防腐层。那是需要先涂上,再加温,再涂,再加温再涂,反复多次的。这样热的天气,就是不做事,坐在家里,也是要出汗的,可丈夫不仅要做,而且要钻进那加过温的罐子里反复喷涂。这样的活,一般的工人也怕干的,但他干。每次从罐里出来,浑身上下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脸色都发白了。而且,加温的炉子,开了就不歇的,就要连续干,才能见效。那阵,他有半个有没进家门,没睡一个安稳觉。仅管家距厂不出百米。每次送衣服给他,见到此情此景,我都不忍卒看。不 许他这样玩命的干。他都擦擦汗说:没事,你放心,几天后,还你个完整的老公。我能说什么?我想起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丈夫其实和他们是一样的。劳动人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创造财富,创造幸福。那次在结清了各项费用后,虽然所剩无几,但我们有了建房的第一笔存款。燕子筑巢,结草衔泥。家在汗水与辛劳中慢慢形成,选址、制图、建造,丈夫呕心沥血。图纸是完了又改,改了又修,竟使自己从一个建筑的门外汉,变成内行。连家里的所有用俱,他一一画了图。以至于,房子建好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到我家来看房子的人不断。请他画图纸的人,更是接连不断。我曾笑他:你以后不要干别的,就专门画图,也够吃饭了。可他从来都是免费帮人的。只要有空,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勤劳、善良、坚韧、豁达,再加点小幽默,吃再多苦,从不喊累,受再多罪,回家总是一张笑脸,风雨一肩担。这便是我的丈夫,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窗下,池水被秋风吹皱。白鹭,在碧草上徜徉,七月的巧云,在蓝天下悠然地荡着。几声雀鸣欢快地打破沉寂。房子建好后,丈夫像个大鸟,每次回来都衔回点东西。大到电脑,电视,DVD,小到衣挂、台布、水里刀,一点点,这个家越来越像个家了。每当我坐在舒适的书房里,在网上流连;每当我在小院的菜园里,摘下沾着露水的蔬菜;每当我在阳台上,享受着晨昏美景;不,每当我推开院门,我的心就像盛进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坛子。 早已过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龄,在世俗中,心也粗砺得如长了茧,再也不会为一首歌而动容。可那天听了刘德华浑厚而苍凉地唱道:“……回家洗个热水澡……家是爱的城堡……”我的眼润了。我们这一代,在三年最难时期出生,在文革中长大,又在高考中拚搏,在改革的长河中沉浮。到现在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整天为“大家”,为“小家”奔忙,甘苦自知…… “的”“的”“的”是丈夫的手机响了,我忙回卧室,丈夫还没醒,那双肢节粗壮的手,还平放地胸前。这也曾是一双柔软白皙的“先生”手。结婚前,握着这双手颇为疑惑,这双绵如女人的手,能否为我撑起一片天,遮风挡雨?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这双手不复绵软,所有的肢节都变得粗壮有力,掌心是茧,手背有疤。偶一握住,真有点硌手! 台湾诗人向明,有一首诗,是写给妻子的: 一直忙碌如琴弦的 妻的一双手 偶一握住 粗涩的, 竟是一把 欲断的枯枝 是什么时候 那些凝若寒玉的柔嫩 被攫走了的呢? 是什么人 会那么贪馋地 吮吸空那些红润的血肉? 我看着 健壮的我自己 还有和我一样高的孩子们 这一群 她心爱的 罪魁祸首。 我丈夫也和他妻子一样,天下爱家的人都一样:双手为家而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