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赢一局
中原有座古镇叫石佛镇,石佛镇西关外有条观音河,观音河再往西是石佛山。石佛山绵延八百里,山高林密,据说山中有斑斓猛虎出没,还有一支游击队,来无影去无踪。
那年秋天,日本人来到石佛镇时,一家武馆的大师兄,正在西关煤窑的一片空地上教小师弟们习武。日本人里有个练“形意拳”的翻译官,这几天常来看武馆里的人练拳,看了半晌,他总是摇头,撂下一句:“练这不行啊!”
大师兄听了,心里有些腻味。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小师弟们听了,只怕会真的认为练这个不行,学不到真东西了,那可不行。于是,大师兄去观音河畔的茅草屋找师傅,他的师傅三年前来到石佛镇,是个云游僧,左臂残疾,一直耷拉着不能动。云游僧正在禅坐,听罢沉吟片刻,说:“这是要来砸场子的,如果他再来说这个,你就说‘练这功夫对付别人不行,对付你这种人就行!’”
大师兄问:“如何能赢他?”
云游僧说:“用你最擅长的招式。”
次日,翻译官果然又来了,站在那里看一帮孩子练拳,临走撂下一句:“练这不行啊!”大师兄竖着眼睛等来他这一句,就顺势接话道:“练这功夫对付别人不行,对付你这种人就行!”
一句话正戳到翻译官痛处,他给日本人做事,知道镇上很多人背后戳脊梁骨,骂他是汉奸。翻译官瞬间翻脸,要和大师兄拿拳脚说话。一帮小师弟站在外围,看两个人拉开架势,你来我往几招后,大师兄瞅空宁可自己多挨两拳,然后箭步蹿上用了一招:掐肚。掐肚,是八极拳里的杀招。此番比试,大师兄手上减了力道,并无杀意。
翻译官躲避不及,被他左手揽住后腰,想退,退不下,又被他右掌似刀般切入肚腹。翻译官“哎呀”一声跌坐于地,肚内翻江倒海想吐,干呕两声没吐出来,好半晌才勉强坐起,灰头土脸地走了。
过了三日,翻译官又来了,身后还跟了个日本人。日本人个头不高,敦实,脑袋搁在肩膀上,似乎省略了脖子。大师兄还是在煤窑那片空场地上教小师弟习武,日本人观看片刻,让翻译官翻译:“赤川四郎君想见识一下中国功夫,希望和大师兄切磋。”
碰到日本人,大师兄心里忌惮,刚一犹豫,二师兄腾地跳到前面。赤川四郎微微一笑,三招过后,他突然抓住二师兄的左胳膊用力一拧,“咔嚓”,折了。二师兄咬牙,豆大的汗珠“滴滴嗒嗒”从额头砸下来,观战的小师弟们个个吓得不敢出声。
赤川四郎继而对大师兄说道:“翻译官是我们的人,你怎么打伤他,我就怎么打伤你!”
大师兄憋着一口气,也不多言,数招后,一个箭步蹿上去,使出一招“掐肚”。赤川四郎躲避不及,中了招,跌坐在地上。
按道理,日本人已经输了,但赤川四郎突然从地上弹起,从怀中扯出半块熟牛皮扔在一旁,笑道:“拳脚输了,还有兵器。”有翻译官做翻译,大师兄明白了日本人的意思,是要和大师兄在兵器上见高低。刚才比试,大师兄虽有杀意,但赤川四郎似乎早有防备,以熟牛皮裹腰,阻隔了不少力道,所以逃过一劫。好在大师兄拳脚功夫不错,棍棒功夫更好,既然日本人不依不饶,那就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吧!
狡猾一招
赤川四郎微微一笑,冲大师兄说道:“你先取兵器去!”
“稍等。”大师兄转身去取棍。就在他转身之时,赤川四郎突然腾身一记飞踹,大师兄毫无防范,后背被蹬个正着,踉跄几步,扑倒在地,一口鲜血把黄土地染出几朵桃花。
“比武场就是战场,你不该把背暴露给我。”赤川四郎冷笑,又说,“三天之后,让你们师傅来。中国人讲诚信,不要失约。”
那时,云游僧在观音河畔的茅草屋里禅坐,小师弟们搀着大师兄、二师兄进来。云游僧一只手从药葫芦里取出两粒药丸,放到大师兄嘴里,轻轻一拍,大师兄顿觉肚腹舒畅许多。然后,云游僧又开始给二师兄正筋接骨。小师弟们在一边义愤填膺,你一句我一句地表达不满:“大师兄拳脚是赢了的,那日本人着实可恶,背后偷袭。”
“比武场就是战场,你们大师兄大意了。”云游僧沉吟片刻,又说,“看来,他们不是来踢馆的,是来找人的。”
三日后,赤川四郎和翻译官赶到时,云游僧已经等在那里了,大师兄、二师兄和小师弟们远远站在师傅身后。赤川四郎看到左胳膊耷拉着的云游僧,说道:“独臂和尚,果然是你,逃到这儿了!”
“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哪儿都是家,何来‘逃’?”云游僧说道,“你們嗅觉倒是灵敏!”
翻译官听出云游僧在骂他们是狗,于是怒道:“和尚,三年前嵩山一场杀戮,一招八极‘掐肚’,令日本九个武士腹腔爆裂,五死四伤,而你,只是残了一只胳膊!”
“犯我国土,辱我姐妹,可杀不可留。”云游僧神色冷峻,又道,“甘心为奴,卖国求荣,还算中国人?”翻译官被怼得哑口无言,面有愧色。
三年前,少林寺所在嵩山一隅,九个日本武士调戏山村女子,被路过的云游僧看见,他凭一招八极‘掐肚’,使九个武士五死四伤,在侵华日军中引起极大震动。于是,“一等高手”日本武士赤川四郎毛遂自荐,一路寻来,要找和尚复仇。翻译官几次三番到西关煤窑习武场,表面上是想踢馆,实则受了赤川四郎委托,暗暗寻查云游僧的行踪。大师兄最擅长的八极“掐肚”,正是当年云游僧杀伤九武士的大招。
“八极‘掐肚’,你徒弟不该一用再用,它让我寻踪觅迹找到了你。”赤川四郎不用翻译官,亲自上前说,“嵩山那五个死者中,有我两个兄弟。”
云游僧双目微睁:“月余前,省城陈家八极武馆的馆主被打成重伤;半月前,石佛镇南关安家八极拳武馆的馆主被飞刀斩杀,行凶之人就是你吧?”
“是我!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八极拳名不虚传。”赤川四郎原来是个“中国通”。
“我佛慈悲,既然已知并非所寻之人,为何还要飞刀索命?”
“中国有句话——血债血偿。他们是鱼饵,就是要逼你这条大鱼现身。重伤毙命,只能怪他们学艺不精。”赤川四郎忽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可惜你也残了一只胳膊,今天又要如何胜我?”
“试试就知道了。”云游僧说得云淡风轻。
终极一战
云游僧与赤川四郎搏斗,数招之后,他使出“掐肚”绝招,却因为左手无法配合右掌使力,如刀的右掌只是从赤川四郎胸前划过。赤川四郎身体微微后撤,飞起一脚,如铁锥般点在云游僧小腹的神阙穴。云游僧倒吸一口气,后退数步,身子晃了两晃方才站定。
“隔靴搔痒——用不着这些了!”赤川四郎从怀中扯出半块熟牛皮掷在一旁,还有袖中隐匿的一把七寸飞刀。他狞笑着,饿虎扑食般袭来:“八极‘掐肚’,要用双手。你废了一只,今日必死无疑!”
云游僧抖擞精神,闪、展、腾、挪。转眼又是数招,云游僧忽地箭步蹿上,再用“掐肚”。
“故技重施,岂可一而再、再而三?秃驴愚蠢!”赤川四郎輕蔑地一声啸叫,身子后撤,忽觉背后犹如铁板一块顶住了他的命门。刚一愣神,为时已晚,刹那间前切后压,赤川四郎躲避不及,被云游僧右掌似刀结结实实插入肚腹。
此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云游僧那只残疾左臂竟然如棍似铁,完好无损!
原来,云游僧当年血战九武士,左臂虽受重创,并未残废,而后则练成金刚掌般上乘功夫。云游僧为什么要隐瞒独臂真相?一则,一人做事一人当,云游僧知道日本人报复心极强,故意留一条明线,意在告诉对手:杀人者,乃独臂和尚,与他人无关;二则战乱年代须处处谨慎,若遇劲敌索命,把这一手使出,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云游僧第一次用“掐肚”,是为了虚晃一招,意在麻痹阴险狡诈的赤川四郎,让他自己卸掉了用以防身的半块熟牛皮和偷袭凶器七寸飞刀;第二次用“掐肚”,才是致命一击。云游僧功力深厚,当即把赤川四郎前一顿吃的中国饺子,硬生生地从肚子里打了出来,饺子连皮带馅儿,喷出一丈多高。
赤川四郎恍然大悟,挣扎着说:“‘独臂’和‘掐肚’,是你故意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大意了。”云游僧再不理他,转过身去。翻译官赶紧让人把赤川四郎抬了回去。
赤川四郎在榻榻米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一命呜呼。
事后,翻译官带着一队日本兵再来到西关煤窑那片习武场,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数月后,石佛镇上盛传:石佛山游击队多了三个习武者,两个小伙子,还有一位云游僧,教授八极拳,双臂一晃有千斤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