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那儿,透过疏落的苇丛,他可以看到大海。海很平静。刀片似的苇叶错落交护,把红的海果冻似的切成了数不清的三角形和菱形什么的。每个三角形和菱形都弹射出一颗又圆又大的血色落日。他觉得这幅画真是漂亮极啦。
许多天了,老人一直坐在这儿琢磨这幅画。担心别人会说他神经兮兮的,老人还带了根钓杆。垂进海里的钩儿当然没有鱼饵。什么时候见过?在哪儿?这梦幻般瑰丽奇谲的图画。你记得吗?芦苇伙计。茂丛寂然不动。二十五年前?不是。肯定不是!
那时候,他觉得芦苇大荡分明是一条伟岸的大鱼。
闪电。飓风。炸雷。暴雨。狂潮。一切都没遮没拦。雨鞭抽打着芦苇大荡。苇丛腾粗陋着一派绿色的云烟。亿万棵芦苇随着狂风的节律,仆倒又扬起,扬起又仆倒,尽情地炫饰自己那生命的柔韧与壮美。海天混沌迷蒙。正进行着创世纪般的伟大亲吻。帐蓬已被掀翻。他真索性赤裸着身子,也化作一根粗壮的芦苇。他看见大鱼摇头摆尾,拍打着鳍翼,溅起一路浪花。我只是一只小鱼崽儿;在这宏伟的鱼腹里,他觉得安全、踏实。在海上飘荡的渔船里,那种留在大鱼的腹腔里的安全感始终伴随着他。
先前,他确实不曾有过如此宁静的黄昏。
芦苇刚刚抽穗。雨后,苇丛浮动着一种粘乎乎、热烘烘的混合气息。他捏起一枚落叶。潮湿的泥土上印着叶片的脉络与轮廓,清晰而生动。世世代代,叶枯叶荣,生生息息。是我们骚扰了它们。老人仿佛听到了挖掘机的轰隆声。他的心怦然悸动。也许——明天就不会有这么一幅画啦。
这时,两个长长的黑影遮住了那幅画。苇丛一阵骚乱。
“这儿,怎么样?”
“真不错。”
“像不像《红高粱》?”
“咯咯咯,你真坏!”
“咔、咔”苇丛一片断裂声。
老人张大了嘴,想喊,却哑然无声。苇杆亲吻,苇叶厮磨。苇丛一片悉索絮语。
老人极力去追寻那幅画。什么也不去想,不去看。眼前一片金色的碎片。夕阳隐没了。大海蓝得幽深神秘。远处传来一阵挖掘机的轰隆声。他好一阵子惆怅。
蓦然,那幅画又重新闪现了,只是多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哦,这不就是我童年的万花筒嘛!这种发现的顿悟给了老人一种巨大的颤慄。他哭了。他完全沉浸进去了。一切声、光、色、味都消逝了。
“你屁股上也有一块紫癜?”
“你也有?”
“左边。”
“我也是左边。”
“简直是爱的奇迹!也许是上帝的某种暗示吧!”
两个长长的黑影又出现了,蛇一样盘缠着。老人的画在黑影里时隐时现。
屁!老人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儿子知道吗?我对他说过吗?初春,苇滩一片嘎嘎叭叭的冰裂声。亿万苇锥儿锋刃般锐利着生机。它们气势汹汹,穿透冰凌,甩掉枯叶和泥巴。夜阑潮平时,可以听到新苇那嘎嘎叭叭的拔节声。一天夜里,哇——乌,襁褓中的儿子尖厉地哭叫起来。噢儿——噢,妻子梦呓般地拍打着。孩子愈拍愈凶。他伸进手去摸到了一个尖锐的苇锥儿,正有滋有味地刺扎着儿子那娇嫩的屁股。它居然能穿透折叠床、一层毛毯、两层褥子、三层尿布,在儿子屁股上留下了一块豆粒般的紫癜。这芦苇荡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妻子嘟噜着去掐苇锥儿。他拨开妻子的手:我睡这儿。凌晨,他也被苇锥儿刺醒了。他听到,回荡在芦苇丛中的一架架帐蓬里的,是连绵不断的啼号声。这一切,为什么都不曾对他们讲呢?
挖掘机的轰隆声愈来愈近了。
“上次职代会上,我还提了份议案,这片苇丛应列为石油城的自然保护区。你说不对吗?在这儿,我们可以体验爱的原始与荒蛮。”
“我累了。”
“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了……”
那幅画愈来愈近,愈来愈小,最后变成天际一颗烁烁闪闪的星。月亮颤悠悠地露出了海面。苇丛倏然变得蓬郁蓊蕤了。
那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呀!染了天,染了海。阳光落在苇丛上,也溅起绿色的浆汁。这一切都叫我们毀了。大鱼的鳞片一片片地被剥掉了。它居然不会呻唤!不会抗议!它自己枯干了,甩仔儿似的甩出了柏油马路、街心花园,还有那一幢幢装腔作势的灰色楼群。人们都疯了!我也疯了!点火烧荒。巨大的火舌扫荡着冬日的苇丛。苇丛嘎嘎叭叭。那时,我居然会说出“鞭炮声声”!芦苇分明在嘶喊,在呻唤!你这个混蛋!
夜雾远了。涛声在远处隐约。月光如纱,悠悠长长地裹了苇荡。湿漉漉的海风抚摸着老人的面颊。雾幔中的苇丛幽深了,辽远了。他看见了苇鸟的鸣啭着扯起一条绿色的绸带,无数颗太阳在青翠的苇叶上迸溅着华光。他看见一个年青人,挺胸鼓腮,摇头晃脑,脚夫跟一踮一踮的,在吹一只苇笛。苇叶卷成的笛儿吹出来的歌都带有一股芦苇的咸涩与清新。那是一支什么歌?曲调稔熟又陌生。吹笛人是谁?是我吗?他?我简直混透了!肯定是我!苇笛儿我吹得最好。工间休息时,随便扯下一片苇叶就能吹。《我为祖国献石油》,笛声与苇叶和鸣,也引来一束热辣辣的目光。那时候,她的眼睛绿盈盈的,潭水般清澈晶莹。妈的!妻子那双眼睛到哪儿去了?
雾幔拉出了一片无际的苇荡。海不见了,灰蒙蒙的楼群不见了。老人又看见了那条欢欢实实的大鱼,头在摇,尾在摆,鳍翼在飞闪。一处哗啦啦的溅水声。
“凉吗?”
“真痛快!”
“看过《漂浮的芦苇》吗?日本片。真该留下这片苇丛。和‘儿童世界’遥遥相对。搞上几只小船,桨声咿呀。隐没入苇丛……”
——那时候,出海施工……
“又想写诗了?我喜欢你的诗。”
——小船彭彭地叫着驶离码头,苇叶情人一样把我的脸颊摸得痒丝丝的——
“绝对的美是根本不存在的。美都是相对的。”
——她隐在苇丛里——
“嗯——嗯,我不听你的玄学。写一首诗给我。”
——小船驶进了大海,靠近了平台,我还觉得她那双目光在我的脊背上绿莹莹地闪烁——
“美需要参照系。现代味的石油城与荒蛮的芦苇荡,互为观照,原始美与现代美都会显出其独特的亮色。”
——平台上也有一只翠绿的苇鸟——
“我呢?我呢?我美不美?”
——苇鸟有一只彩扇似的尾巴,在碧海白浪间鸣叫着一条漂亮圆润的曲线——
“当然。你很美。任何一种美的创造都不应以别一种美的毁坏为前提。关键是要寻找一种契合点。”
——苇鸟和我们都熟稔了——
“你再说,我就回家啦!”
——它呢呢喃喃,落在你的臂侧,精灵般地抚慰你——
“别走嘛。你看——那就是契合点!看到了吗?”
——苇鸟像是在警醒你,别忘了——
“哪儿?哪儿?我说你真是!”
——“别忘记了!你们这些人,都是从芦苇大荡里走出来的。”——
“你看——那闪闪发光的,火炬一样的,那是真正的民族精神之火!”
——“放心吧,苇鸟。我们的骨髓里都浸泡了芦苇的咸涩与清新了。”——
“你总有一天会玄起来的!”
——誓言?野火烧不尽,黑乎乎的苇滩有一股苇鸟的焦糊味。——
“肯定不是仿古瓷瓶!”
“你说什么?我是瓷瓶?”
“游吧!游个畅快!“
“咯咯咯……”
笑声被苇丛滤得尖尖细细。他们骑着大鱼去了。老人看见了,那条大鱼游得如此欢快、强劲。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一纵身,跃上了大鱼的脊梁……
他再也听不见那轰轰隆隆的响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