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浦东机场做边检,属于人民警察。边检这个工作,总是被人叫成“海关”。简单区分,海关是查货的,边检是查人的,也就是检查旅客在进出中国时,是否有合法有效的护照和签证材料,如果一切正常,就会在护照上敲上一个验讫章。
我的验证台,就是一道国境线。每天坐在这里,除了守卫国门这个神圣的职责之外,在我的内心深处,这个来来往往人流不息的地方,还是一个给我带来诸多神秘、宝贵经历的地方。
他们从事的工作五花八门。除了不愿意透露的430个人外,其他的人,5%是各国公务人员,12%是公司职员(其中1%是管理层)。让我惊奇的是,从事自由职业的竟然占到83%。
按工作要求,平均每位旅客办理手续的时间是45秒。所以,通常我不能如愿听到感兴趣的故事,但下面还是可以介绍几个有意思的人。
某天傍晚,正是一天的航班低谷期,我在验证台里百无聊赖地扫视着空空荡荡的蛇形排队通道,忽然一个身着娜乌西卡衣服的日本女孩走进候检区。
我跟她打招呼:“Hello,娜乌西卡!”她笑了。娜乌西卡,是我喜欢的宫崎骏漫画中的人物。
拿过证件一看,她比我大一岁。我问她的职业,她说她是画漫画的。我打趣说:“是宫崎骏先生的吉卜力工作室吗?”她笑嘻嘻地说:“是的。”我也笑嘻嘻地问她:“那最近在画什么呢?”她说,最近正在画一条金鱼的故事。她在出境卡的背面随手画上一条鱼的模样。我笑了,这哪是鱼,分明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我把出境卡夹进一大堆卡片中。一年后,宫崎骏的动画片《悬崖上的金鱼姬》上映,我在网上一张电影全体主创人员合影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穿着娜乌西卡衣服的女孩。
为了区分我办理过的与我同一天生日的人,敲章时,我会在这些人的护照上压上一点点页码,靠的是某种一致的手法、心情和感觉。通常,我能确保下次办到这个人时,会在他们厚厚的护照上随手翻到我敲过的印迹。
有一个和我同一天生日的美籍华裔男孩,我办理过他三次。基于他前两次的凄惨造型,我一度暗自叫他“倒霉先生”。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右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在帮他填卡的间隙,我们聊了几句。
话题当然是从他的手臂开始。他笑呵呵地说,他终于去了梦寐以求的哈尔滨滑雪,但第一天就摔断了胳膊。路费、伙食费、住宿费、医药费用光了他第一份工作的所有工资,这次回国,他要继续找工作,筹够了钱再来。我笑着祝他好运,小心盖好章。
第二次碰到他,是一年以后。那天,他简直可以说是衣衫褴楼,狼狈不堪,只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和笑呵呵的样子还是一样。我笑着问他:“手臂好了吗?”
他也认出了我,说早好了。那次回到美国后,他去一个农场打了半年工,又辞职出来。这回他顺利地滑了雪,然后去中国西南的山区继续旅行。在那里,他忽然对少数民族巫术产生兴趣,在山里住了几个月,采访收集资料。现在,盘缠都花完了,他得继续回美国打工。我问:“你在大学里是学什么的?”他说,他在加州大学学计算机和历史。
再次碰到他,是昨天。旅客多得一塌糊涂,所有敲章的人都出动了。我昏天黑地地敲啊敲啊,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一张熟悉的、笑呵呵的面孔。这次,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腼腆的中国女孩。我激动地说,你好你好。
他说:“太巧了,我刚刚还在和未婚妻说,我两次离开中国,遇到的都是同一个女孩子,今天会不会再遇到她。”他说:“她是我这次住的村里的一个苗族女孩,是村里唯一的巫术传人。我们到美国结婚以后,会再回来。”
我祝福他们,盖了两个很清楚、很漂亮的章在他们各自的护照上。那一刻,我有点当自己是婚姻登记处的人了。
旅客终于都办完了,空空荡荡的通道仿佛不知道刚刚有过一场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