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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茶壶

父亲茶壶

父亲一生烟酒不沾,他唯一的爱好是喝茶。只要一回家,父亲便从书柜里取出茶壶,干布抹上一遍,放入茶叶,注上开水,在沙发上半躺下来。茶叶泡开了,味道出来了,父亲掂起壶把儿,有一条亮线从壶嘴倾泻而出,缓缓地注入一个圆形小杯。父亲端起杯,凑近鼻子,深深地吸闻氤氲茶香,再看一阵清碧的茶汤,然后,啾一声抿一口,啾一声又抿一口。

这是父亲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候。一连喝过三杯,父亲把头仰起来,搁到沙发靠背上,朝着天花板呼出一口长气,一副陶醉无比的样子。接下来,父亲告诫我说,儿子,咱家什么东西你都可以动,唯独这只茶壶不能动。听到了?

这话,父亲说了几百遍了,喝一次茶说一次,喝一次茶说一次,我耳朵早起茧了。我想,不就一个黑不溜秋、土儿吧叽的破玩意儿嘛,有什么金贵的!值得如此千叮咛万嘱咐的!

可我还是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说,听到了爸。

我从小怕父亲,父亲对我一向苛刻,说话大声武气,使用的都是居高临下的命令式口吻。比如,我和同学踢足球,正玩得带劲,父亲来了,站在草坪边,狠狠地瞪着我,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吃饭!我便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把球直直踢进自家球门。比如,晚上想看一会儿何炅和李湘逗嘴,父亲啪一声把电视关了,说,去,回屋做作业!还比如……父亲对我的态度让我很伤自尊,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我一个要好的女同学说我,你爸咋这样,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尴尬地苦笑,说,谁让咱是儿子他是爸呢。

可一到外面,父亲马上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小心而又谦卑。父亲是局办的小文员,写写画画,抹桌扫地。局长说,老李,今天市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你把会议室打扫一下。父亲马上堆出一抹笑意,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局长又说,把茶杯也洗洗啊。父亲再次颔首领命,再次说声好的,好的。

大学毕业回到小城,我发现父亲老了,瘦了,个子也显得矮了。父亲已从小文员位置上退了下来,在家闲着。没事出去打打太极拳,到街上遛遛弯,顺便买些青菜萝卜回来。和我说话时,他的表情十分卑微,哪里还有半点当年不可一世的气势。父亲帮我把行李搬进家,仰着头问我,想安排个什么工作?爸帮你办。我心里正烦,大四下学期开始,我投出去20多份求职申请,皆如泥牛入海,无一回复。我说,我想当县长,你能办吗?父亲笑笑,像个孩子,低声说,你爸没这个本事,咱家坟上也没长这棵蒿,咱实际一点,我看还是进教育系统吧。

接下来这段时间,父亲一直在为我的就业奔波。不知道父亲搬动的哪尊菩萨,还真把我安排到二中当了老师,工作说不上好,可已经不错了,好多同学还在大街上游逛呢。

接到通知那天,我问父亲找的谁?送出去多少?父亲不说,但他洋洋自得的神色里,有一种成功的快感和愉悦。他说,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把班上好,把学教好就行了。

我们是坐在客厅里说这番话的,父亲一如既往,捧着茶杯喝茶,可我发现,他用的是一只白色的搪瓷茶缸。茶缸口飘出来的蒸气遮挡了父亲的脸,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他是高兴的。我问父亲,你的宝贝茶壶呢?怎么用起这个来了?父亲不接茬,把话题引向别处,说起这几年邻居的变化,谁谁家添了孙子,谁谁家姑娘嫁了体面男人,还有,局长升职当了副市长,等等,等等。

妈悄悄告诉我,你爸是用那个茶壶为你换来的这份工作。我当即把派遣证摔到地上,拒绝到二中报到。爸狠狠盯了妈一眼,说,就你多嘴!转向我说,儿子,不就一只破茶壶吗?能有儿子的工作重要?我哭了,说,爸,你就别瞒我了,那是破茶壶吗?不是啊爸,那是乾隆年间的古董呀……

我问父亲,那只茶壶送给谁了?父亲反问我,你要干什么?我说,我要把它拿回来!

你敢!父亲火了,重又变回我儿时的模样,他说,睡你的觉去,明天一早报到去!

父亲的茶壶终于回到了我家,不过,这已是20年之后的事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父亲的那个局长,为一件棘手的事求到我门上。我给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倒了一杯热茶,我说,这事得研究研究。几次“研究”下来,那位老人便明白“研究”里面的深刻内容,把那只茶壶还了回来。

父亲高兴疯了,抱着茶壶左看右看,末了,竟凑到嘴上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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