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将夜色搅得零乱起来,都市的夜已不再只是浓密的黑。茶吧里的音乐很轻柔,周围的人们在亲密地交谈。
我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坐到这里的。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挺拔,还没有发福,不胜酒力似地手扶着额头。我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需要喝点水吗?”他抬起头,仿佛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谢谢。”伸手接过杯子。
“只不过喝了两杯,可头晕得厉害。”他解释。
“是与不太喜欢的人在一起吧?”我问。他有点惊诧,然后笑了,说是啊,公司的客户,不得不应酬。你对人性很了解啊。我轻笑,我说我在这里正好一百天,与形形色色的人聊过天。
看着他诧异的神情,我微笑着说:“你不认为聊天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哦,是吗?说真的,我不太会与陌生人打交道。”他认真地回答。
“与生活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打交道最容易,因为不必顾忌与提防,尽可以摘下面具。”我搅动着手中的咖啡勺,悠悠地说。
我和峰就这样不经意地相识了。许久以后我终于相信,有时候不经意的相识也会改变生命的轨迹。
二
我照例在午夜十一点回到家,第一个动作是打开电脑,卸妆后十指在键盘上翻飞。今夜我的思绪像一匹光滑的绸缎,毫不迟滞。定稿并发送完毕是凌晨三点半,窗外已有隐约的曙光。我拉上窗帘开始睡眠。我想起与那个男人的对话,不禁暗笑,觉得很有趣。
第二次见到峰,是在十几天以后。他走进来时,我正与一个年轻人聊天。他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坐下。
他专注地看我。然后说,你有一张年轻的脸,却有一颗苍凉的心。常在这里谈话,不仅仅是收集素材吧,更像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
我笑起来,别那么早下结论。
他接着说,感觉你很敏感,敏感的人不容易获得快乐。愚钝的心才会刀枪不入,所以人生的最高境界是“难得糊涂”。
我偏头微笑着看他说,我不会装糊涂,可是会在疼痛之后很快忘却,这样的境界算高还是低?
他笑起来,嘴角微微颤抖。我心一动。这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他将是一座宝藏,令我笔下生辉。
他说,你写爱情故事吗?爱情会伤人。
我说是啊,年轻时向往爱情,然后陷入,可能受伤,留下印记。就这样反复,几乎耗尽了全部精力,一生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他再次专注地看我。然后他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他深吸了一口烟。
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男孩,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一个大他一岁的漂亮女孩。因她的细心提醒,他避免了一次重大失误,长期相处下来就这样简单而纯粹地爱上了她,她没有拒绝。这场恋爱一谈就是六年,二十三岁到二十八岁,男人一生里最富有活力与激情的岁月,他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可是在筹备婚礼期间,他意外在房间里发现她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原来女孩等这个男人离婚已经七年,她在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没有割断与这个男人的联系。她沉默地坐在床上望他,没有忏悔,也没有乞求。散乱的长发下,赤裸的肩膀格外瘦弱。他的目光渐渐由愤怒变成平静,没有过多地责备和怨恨。转身离开时撞翻茶几上他精心挑选的台灯,碎裂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清脆。
他离开那座城市,用繁重的工作填补一切空白时间。浮萍一样与相遇的女人相处,又分开。他的身心终于不再被爱情羁绊,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空虚。
他停下,无言地抿灭烟头,抹了一把脸。
我忽然懊悔自己因私念而令他坠入伤痛的回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我的歉意。我递给他一杯清茶。
那晚我们再没有交谈,各自坐着,然后无言地告别。
三
就这样,我们常常在这家茶吧相遇,我不再更换谈话对象,因为对面这个男人深情而沉重,每次与他的交谈都让我记忆深刻。
峰说,其实生活里,温暖的陪伴远比激烈的爱情更重要。就像此刻我们在这里互相述说与倾听,给漂泊的灵魂找一个家,哪怕只是在颤抖的枝头做短暂的栖息。
那个休息日,初秋的阳光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我穿过人群,向约定的湖边走来。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明媚的白天见他。
峰回转身来微笑着迎接我,温暖的。然后,他的目光冻结在我敞开的风衣领口处。一条长长的疤痕,从右脸颊下经过颈部到锁骨处,蚯蚓一样伏在那里。晚上,这里是一只冷艳的蝴蝶。
他轻轻地说,为什么每个人,都有一道伤口?我们并肩在湖边走了几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之后,我却再也没有在茶吧看到峰。我也不再聊天,常常不自觉地望向门口,期待他像以前一样推门进来,径直走到我身边。没有他的夜晚,茶吧的音乐格外寂寥。
他就这样消失了。我们没有其他任何的联系方式。像这个茶吧的名字——“季风”,过了季节,就散了。但四季轮回,季风有再来的时候。他会吗?
我照例在深夜赶稿。有时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轻轻抚摸脖颈间的那条丑陋疤痕,粗糙冰凉。那是一场持续四年却痛苦不堪的恋爱留给我的永久印痕。那个男人离去的时候甩过一张方椅,我就这样倒在血泊里,他却没有回头。
它像一个符咒,让我在爱情上止步不前。原来很多人可以容忍心灵的伤痕累累,甚至扭曲变形,可是不能容忍形象上的破损。
终于相信这一点后,我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然后去西藏旅行,把绝望扔在与天最接近的地方。回来后再没有去那家茶吧。
四
冬季不知不觉来了,城市渐渐被星星点点的雪花覆盖,记忆也被一点点埋起。我想,到了明年春天,草尖钻出地面时,我就可以忘记那场际遇了。
那晚,去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邮局支取稿费,离开时,旁边一个男孩突然追过来问:“你是在季风茶吧里聊过天的那个女孩吧?”
怎么?
我是那里的服务生,你很久没来了。一位先生打过很多电话找你,可是我们不知道你在哪里……
哦。我随口应一声,依然往外走。
那个男孩急急地挡在我面前边掏手机边说:我帮你打个电话到茶吧问问他的号码,他找过你很多次,你应该给他回个电话,他一定很急……
后来我常想,为什么这个男孩要管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也许答案只有一个——他的急切已让陌生人觉得不忍。
那个号码我攥了几天,终于还是拨通。我对自己说,出于礼貌也该回一个电话的。
我还没有出声,峰问: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