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
不过,在西藏的时光倒是很有趣味。作为一个常年生活在平原上的人,我并不是非常适应高原环境。在那儿我的身体只能缓慢地运转:不能奔走,不能够快速地说话,甚至连大脑也处于半静止状态,没有多余的思绪。白天,空气稀薄,阳光猛烈,我走在拉萨的大街上,小贩商铺一片安宁祥和,有种静静的喧嚣感—所有的一切都像在慢节奏的电影里一样。到了晚上,我开始赶essay,删了写写了删,大脑飞速运转,不觉之中,抬头已近天明。
离开拉萨之后,我们四处闲逛,准备从林芝到山南。老爸又突发奇想,提议道:我们走条别人没走过的路吧!于是,我们包车开上了一条本地人都不常走的野路。不想此路状况异常恶劣,司机也不甚熟路,我们走得很慢,下午五六点出发,到了凌晨两点还在赶山路。路极其窄,只能过一辆车(也就是说,如果对面不幸来了辆车,我们只能选择倒行开回起点或者跳崖了),咫尺之间就是悬崖。悬崖下边就是冰冷的大江。阴森森的白色月光打在湍流的江面上,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让我们活着到山南吧!
现在回想起此事,仍兴致盎然。我被我爸拉到了一个诡谲之地,又缺氧又受冻的,日日熬夜,却笔耕不辍,全无滞涩,在奇异和欢乐的超现实感中完成了许多essay,实在有意思—在成长之中,老爸这种想象力为我的世界增加了更多可能性,我的回忆从不单调无趣。我慢慢长大,见识了更多的人和事后,才意识到这种想象力是多么宝贵。
老爸还是一个非常宽容的人,重视自由,并将自由主义教育方式付诸实践。
很庆幸,我生活在一个价值如此多元化的环境。父母从来没有将某一种价值作为唯一的价值标杆(比如成绩),而是认可多种价值—比如,他们看重阅读的价值;认为做人比治学更重要。老爸从来没有强迫我学过任何我不想学的东西,也没有限制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我的高中是全省竞争最激烈的学校之一。老爸没有强迫我把有限的青春都投入无限的习题中,反倒总是买各种各样的书给我,也让我自己开拓除了课本之外的世界。从马尔克斯、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到昆汀·塔伦蒂诺、伍迪·艾伦和塔尔科夫斯基。我听电台司令和未来主义的电子乐,看《Dr。Who》和《Futurama》,幻想自己有一个40型TARDIS(一个内部空间大于外部空间的飞行器)来往于时空之中,接触宇宙中其他的生物种族……我的老爸让我自由地接触各种思想和价值,让我富有创造力的世界恣意游玩。这让我有一个美妙的精神世界,对一切未知的东西都有无限好奇。
现在,在选择专业和未来发展方向时,老爸也没有限制我。我是一个注意力非常容易变更的人:几个月前,我跟他说我要读建筑开始研习3DMax;过了几个月,又说我要读神经科学、投身心灵哲学研究;几周前,我宣布的雄心壮志是要学医,治病救人;现在,又通知他我要读法学、做人权斗士、改善人的境况。即使这样,老爸也没有被弄得晕头转向,只是淡淡地说:“你抓紧大学时间好好读书,以后就再没这样的机会集中阅读了。其次,学习待人接物。本科你真以为能学什么?读研才是你定专业的时候。”
我许多同学的父母都一直试图替孩子作出“最好的选择”,规划孩子的人生:去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甚至嫁或者娶什么样的人。我很感激老爸没有用“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你将来就明白了”这一类话来剥夺我自己选择、自己犯错、自己承担责任的权利。我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知道什么对另一个人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对于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唯一一个正确答案。老爸没有给我“最好的选择”,他让我自己选择。虽然,我可能会走更多岔路又折回,跌倒更多次又爬起,但是这种自由的快乐无可比拟。
除此之外,老爸还是个彻底的知识分子。
我认识的一些朋友的父亲,也和我老爸相似。他们深受80年代的影响,青少年时期充满了自由民主之梦。我翻看他年轻时的日记,发现他年轻时还是非常沉郁的,动不动就有点忧国忧民,时不时就进入了悲天悯人模式。而我和我的朋友,有可能甚至是我们这一代人,在青年时并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我们明白自己的责任、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但是,那些宏大的话语、那些诗歌都会被分化为具体的目标、具体的行为。我们仍然理想主义,但不会用大词把自己的理想升华,也不会对某一个人进行偶像崇拜,或者把某一种思想神秘化。理想就是理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必夸大;人也只是人,可以尊重,但是没有什么好崇拜的;某一个具体的思想,只是一个时代环境的产物,没有必要神秘化。
老爸的知识分子“顽劣本性”还体现在他对书籍的痴迷。前些时候和他闲聊,他还是沉迷于书本,不住地给我推荐这推荐那的(大部分都是民国或建国初期的某老头写的回忆录或者是别人为这些老头作的年谱)。一直以来,我喜爱阅读,也承认书籍的重要性。但是,年纪渐长,我突然也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性—“才能与学问,世人过分敬重。恐是因此之故,才学高深之人,能兼备寿命和福分的,实甚有少”(《源氏物语》)。才学之于我,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若要在追求高深的才学和追求作为“人”的现世幸福二者中择其一,我会选择后者。如彼特拉克所言,“我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这可能也是我和他的一个不同。
老爸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是一个有自由宽容之心的人。他拿的是哲学博士学位,本职是律师,现在在西藏务农。我是一个充满幻想的人,有一颗公正自由之心,算不上典型的知识分子,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要读什么、从事什么。我从老爸那儿继承了诸多品性、沿袭了许多思想,而我们又有诸多不同。《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那段,我一直谨记:“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我感谢父亲为我提供的所有条件,感谢他帮助我让我成为现在的我。在将来,我必不会令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