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的人千千万万,各人有各人的滋味。有的人离了,就好像从身上剥离了一个肿瘤;而有的人,却像是车祸后被截掉了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昏迷中醒来,伸手想抓什么东西,只抓了个空
对于小老百姓来说,法院总是个压人一头的地方,两人坐在调解室里百般不自在。
“为什么离婚?”调解员司空见惯走流程。
“性格不合。”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无师自通,神情里就有一股悲壮。黄柳低着头,死命抠桌子上的一道纹路,咬了牙半天,性格不合?十几年你早干什么去了?
“考虑好了吗?”
陈国东开始抽烟,神情缥缈。
黄柳很受不了他这个样子,永远都在思考的样子。“黄柳,是我对不起你。”丈夫开始说话,室里烟雾缭绕,她呆呆地听着,“但我真是累了。黄柳,我很累,这么多年我做的一切你都感受不到,我们就像两个陌生人,你从来不管我在想什么,你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吃饭,上班,儿子,睡觉。”
黄柳目瞪口呆,吃饭,工作,孩子,生活不是这样,还能怎样?
“我很久没有为自己活着的感觉了,你习惯了我帮你解决所有事情,但你从来不关注我……”陈国东还想控诉下去,但他看着黄柳那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心情一灰,摇摇头,再也懒得说下去。
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曾经也是相爱过的,恋爱时两个人像一团火焰,恨不得融化在对方的身体里去。但结婚后,不知怎么的,那团火突然就熄灭了,黄柳慢慢不爱跟他说话,生了孩子后更渐渐不再温柔,她总是粗声大气,孔武有力,看不懂自己眉眼间的任何情意。所有的关心爱护付出,她都当做理所当然,更没想过回应。
除了孩子,他们之间好像再没有了任何联系。他觉得很孤独。
走出民政局,陈国东帮黄柳叫了出租车,黄柳突然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细细地好好地看过陈国东了。十几年朝夕相处,他的面容渐渐地成了脑海里一种牢固却恍惚的记忆。像是突然福至心临,她仔细地打量车下的中年男人,他眼角密实的纹路,皮肤干燥而有点起皮,左脸颊上已经有了褐色的斑。黄柳突然不敢细看,因为越看,她就越看出一些惭愧。
出租车发动,陈国东在后视镜里慢慢远去。一个钟头前他们是一对怨偶,现在他们已经全无干系了,十来年的岁月,明明一座山似地竖在他们的生命里,只一刹那间,就灰飞烟灭。
出租车晃荡得很厉害,黄柳心里忽地一阵恐慌,觉得自己冲动了。曾经与她血脉相连了十几年的男人,一句性格不合,就这么成陌生人了?
两个人在离婚一个月后吃了第一顿饭。
四十来岁的人,还有一个儿子横在中间,当然不可能反目成仇。
陈国东在城市那头另租了一个单间,每周都来看儿子,黄柳偶尔也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过得好不好。真奇怪,两个人成了陌生人,粗枝大叶的她却细心起来了。
周末三个人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饭。以前陈国东说了几次要来这里,但黄柳嫌贵,说老夫老妻犯不着去这些地方挨宰。但现在不一样了,三个人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陈国东问起儿子的功课,顺手就把桌子上的糖罐远远地拿开。
黄柳怔了一下,她血糖偏高,又偏爱甜食,于是陈国东十几年都有这习惯,把桌子上的糖拿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以前很少注意过的细节,突然间就这么冒了出来,这么多年的细心呵护,她好像现在才突然感受到。陈国东做得那么流畅自然,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陈国东离了。
一顿饭,黄柳吃得思绪万千,陈国东倒是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离婚的人千千万万,各人有各人的滋味。有的人离了,就好像从身上剥离了一个肿瘤;而有的人,却像是车祸后被截掉了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昏迷中醒来,伸手想抓什么东西,只抓了个空。
晚饭后,出了门,就该各走各的了。黄柳带着儿子慢悠悠走回家,儿子已经快比她高出半头了。看着他们的背影,陈国东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怀念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