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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黄昏

许多次,我试图穿越浩瀚迷离的寺院。我成功了,但只一次,几乎不可能有第二次。多少次我迷途而返,后来我缘着水源,寻着水声,逾墙而过,不知穿过多少静修或无人的院落,终于我来到了寺院可疑的底部。我气喘吁吁,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着事情,就是说每天都在坍塌着,放眼望去这里竟是一处无与伦比的伟大的废墟。我不知道这里废墟已坍塌埋没了多少年代,繁衍了多少传说。我走着,一个人,在阒无人迹的瓦砾、残垣和断壁中。这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很可能,许多年来甚至许多世纪来,我是第一个涉足此地的一个无神论者,一个胆大包天的人。按照有关说法,我已事实上走进了可怕的传说之中。许多罪恶或迷途的亡灵在这里哀嚎、栖息、吵闹、永无归路、永无归期,诸如此类吧。我走着,年深日久的坍塌声仍在继续着。如果狂风大作,雷雨交加,我还不知道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还会发生怎样惊人恐怖的事件。够了,赶快离开,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一次涉足,足矣。

  

  终于够着风了,山风,呵,山风!

  我攀岩而上,我必须完成我尽可能的超越。

  现在,我终于来到了半山腰上,来到一块巨大的飞来石上。坐下来。坐看黄昏云起,登泰山而小天下,心和视野辽阔无边。寺院的背部和顶部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威严感与神秘感全失,浩瀚与迷离荡然无存,所有的建筑都失去了应有的布局和联系,整个建筑群落几乎是堆砌在山坳里,再加上那正面无法看到的废墟,我认为我看到了事物虚弱的一面。唉,谁像我,总是喜欢探究事物的背部呢!特别是那些神秘威严事物的背部。现在,寺院群只不过是我辽阔视野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那部分,只要我稍稍抬起一点目光,寺院就完全被忽略了。这时,高原的黄昏正在降临。时间很好,正是我所希望的时间。放眼望去,刚刚寺院群那零乱庞大的背部还在阳光中,转瞬间,它已掉进从山顶俯冲下来的巨大的阴影中。

  高原的黄昏就是这样猛烈的,大面积的阴影仍在快速地移动,树木、村庄、田野纷纷陷落。这会儿它的前沿差不多已到达了一条大河的边缘,河流已是火红色。火红色的河流自东向西,追着落日,源远流长。她快要与另一条更大的河流汇合了,忽为山峦所阻,河流仿佛黯然消遁,不知所终了。然而,隔过那一线黛色的岛屿般的浅山,火红色的光影再度重现,而且愈发辽阔。那里水光粼粼,浩无边际,那是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的交汇处,那里像扇面一样,打开了一泓天水相接无限寥远的金色滩涂,滩涂上无数面椭圆的小水泊,像无数面漂浮的马蹄形的梦。让晚景一照,璀璨无比,闪烁跳动,简直就像女娲以五彩之石刚刚补过的,还在微微颤动的一角橘色的天。这就是我的黄昏,我每天的黄昏。

  只是今天,我在高处,在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山系的一块飞来石上,下面是河流,对岸就是火红的喜马拉雅!我见过许多黄昏,见过海上的黄昏,见过平原的黄昏,见过沙漠和蒙古人的黄昏,那都是超静的伟大的黄昏,是诗歌长河中旷古不变的黄昏。只有这里,伟岸高原的黄昏才是震古烁今、独步世界的黄昏。它盛大,猛烈,被呼啸的大团的铅云迸射,被河流分解,被佛光普照,被蜂拥向天空的百万山峰纵横切削,以致高原几乎要通体透明了!旷古今,哪一个诗人、作曲家、帝王能接得住这里的黄昏?也许只有贝多芬,只有海顿,只有巴赫和李商隐,向晚驱车,登临古原,他们的共同出席,或可能接住这每天都横空出世,大道无形,一泻千里的黄昏!

  沧海桑田,事实上从一开始,从高原浮出海面之日起,高原的黄昏就从没平静过。我不能想象,这片高原曾是古地中海,不能想象她辽阔的海面曾迎迓过多少美丽的海上黄昏。那时候据说她是个东西狭长的海域,她蔚蓝色的波涛差不多波及了整个阿尔卑斯与喜马拉雅地区。后来印度板块从南面,也就是从差不多相当于现在澳洲的位置上漂移过来,并最终与欧亚板块相撞,于是海底抬升,青藏高原隆起,喜马拉雅与冈底斯并行浮出水面,雅鲁藏布江开始携两大山系始终追寻着大海,追到另一个大洋——印度洋。而古地中海退去了,一直退到了现今的北非与南欧之间,也就是现今的地中海。

  这是板块学说的理论,同时也是诗的理论,因为这几乎已经接近于童话。但如果西藏不产生童话,还有哪个地方能够产生童话呢?学者说,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是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撞的缝合线,就是说喜马拉雅属印度板块,冈底斯属欧亚板块,雅鲁藏布一江携两大板块,这是一种说法,也是童话。海水退去,但并未完全消失,高原深处还残留着海的身影,海的记忆,以及鸟的语言,那些人迹罕至的高原湖泊,蓝得像海,而且味道相同——咸的。有人甚至称拾到过变异的海螺,我肯定是见不到了,但我相信。我相信会有一种现实性的神话,而且我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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