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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拆庙

献县秀才张昀,一心要考取功名,但几科下来,都是名落孙山。眼看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脑子也不如当初灵光,就更加着急,也更加用功,常常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这日晚上,张昀又在书房中做文章。文章做到一半,但觉才思枯竭,再也做不下去了,抬头一看,见窗外皓月朗照,树影婆娑,说不出的诗情画意,顿时来了兴趣,扔下秃笔,背着手踱出门外。

张昀边踱步边欣赏田园夜景,顿觉心旷神怡,沿着官道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忽然,他发现前边迎面过来一条黑影,心下大骇。他本是个文弱书生,又胆小怕事,心想这暗夜中疾行的定不是寻常之辈,忙闪到路边,藏到了一棵大树后。躲了好一阵子,却不见那黑影走过去,不禁更是惊奇,探出头来正要张望,却见眼前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他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却被那怪物一把拉住了。他一下子瘫软在地,几欲晕过去。那青面獠牙的怪物却一阵坏笑,忽地揭开面具,露出一张秀气的脸,原来正是张昀的同窗,马房村的秀才高士常。张昀见是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你可吓死我了!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读书,跑出来做什么?”

高士常告诉他,他的老父亲渴望他拿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看他总是不中,就寻了前科状元的老家去取经,结果得到一个消息,说是那位状元在临上京时特意请了黄龙寺的义正禅师来给他做法。经过一番寻访,才知那义正禅师眼下已到了县上的承业寺做主持。后来高家特地跑到承业寺,花了大价钱,请义正禅师给他做法术。义正禅师要让他先在一间清净的房间里做斋戒,他已经做了六天斋戒,实在郁闷,这才偷偷跑出来透透气,半路上碰到张昀,就拿了个鬼面具来吓他。张昀听了,心下不觉好笑,就出言讥讽:“高兄的文章,那是有所精进的啦?”高士常点头应道:“这几日关在庙堂之中,顿消尘世,四大皆空,想法自是与以前不太一样了,感觉才思有所进步。待得日后做出文章来,还请贤弟看看,是否与以前不同了?”

听了他的话,张昀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是连高士常的文章都写得比自己好了,那自己还怎么考得功名?既然那义正禅师有些法术能让高士常才思进步,要是能给自己施些法术,自己的文章不也就越写越好了。他打定主意,待天亮之后就到承业寺,求见义正禅师。

义正禅师在禅房里接见了张昀。但见这义正禅师慈眉善目,长髯飘飘,一派仙风道骨,令人肃然起敬。张昀跟他说明来意,义正禅师微闭双眼,掐指算了算,然后微微点点头,缓缓说道:“世上之事,无不讲究轮回报应。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果。你要考取状元,那是莫大的善果,就要你做莫大的善事。好在你为人善良,虽没做过多少好事,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你须得做足一百件善事,我才能施展法术调教于你。你先把你要做的事写下来,我看算不算是善事。”

张昀提起笔来,苦思冥想,终于凑足了一百件事。义正禅师接过纸来一看,惊得瞠目结舌。原来,这张昀所写的事情都是一些大事。比如说给村东的河上修座桥,免得人们出门时再绕路;到镇上的路坑洼不平,时常有车轮陷进去出不来,他要雇人给平一平;再比如,田家的日子不好过,他想免掉田家的田租;陈婆婆孤老无依,他想派丫鬟时常过去照看……义正禅师肃然说道:“这些事情,好倒是好,但你做得来吗?”张昀忙道:“只要师傅说是好事,那我就做得来。”义正禅师知他所言非虚,转了转眼珠儿道:“你有这份好心,那就是了。事情既然已经定下,就要慢慢地做。眼下大考在即,却是不等时了。我就给你做场道法,圆了你的愿吧。”义正禅师给他描述了道法规矩,张昀一一应下来,然后喜滋滋地回家去准备了。

三日之后,张昀来到承业寺,义正禅师带着他来到配殿中,关上房门,先燃起香烛拜了拜,然后对张昀说他已经打通了天路,尽可以到天庭去请求玉帝给他降旨,封张昀为文曲星。说着,他就拿出一沓白纸,让张昀写上参见玉帝的名表。张昀抬笔写下“献县秀才张昀参见玉皇大帝”。义正禅师接过看了,大摇其头:“玉帝是何等尊贵之身,怎会见你这样一个平头百姓?”张昀一呆:“那可如何是好?”义正禅师略一思忖,咬牙道:“玉帝很爱面子,一般人上去,他是不肯见的,更不会封你。不如就写成皇帝吧,那他是不得不见的。”张昀一惊:“我怎敢冒充皇帝?”义正禅师一撇嘴:“你是天上的文曲星,是神仙,现今是借了一副凡人的皮囊,原本地位要比皇帝高得多,怎就不能借皇帝的名头用一用?更何况,你写完了,我一烧,又没有别人看到,那又有何大碍?”

张昀听他说得在理,也就不再犹豫,当即写下了一个名表“代天理物抚世长民中原天子大明皇帝张某谨封”。义正禅师接过名表,放到蜡烛上点燃,回头看到张昀还睁眼看着他,忙命令他赶紧闭上眼睛,要去天庭了。说来也怪,张昀刚一闭上眼睛,但觉眼前云弥漫,竟是天上光景。他踏着一朵祥云飞上天庭,见到了书里描绘的灵霄宝殿,还有玉帝和各路神仙。玉帝御封他为文曲星,让他位列在文曲星的星位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昀这才慢慢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是坐在承业寺的配殿里,义正禅师正笑眯眯地望着他,见他醒过来,就问:“玉帝可封你为文曲星了?”张昀忙着喜滋滋地说道:“封了。多谢禅师。我乃文曲星下凡,这状元非我莫属。这可让我怎么谢你?”义正禅师沉吟片刻,说道:“小庙正要重塑佛祖真身,现在还缺黄金二百两,望施主成全。”张昀忙着应道:“小生这就回去准备,定当早日送到。”义正禅师深深一揖,把张昀送出了山门。

张昀回到家后,把这事儿跟父亲说了。父亲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父亲才回过神儿来,给他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他们家虽然是当地的大富户,有很多商号田产,但要凑够二百两黄金也不是易事,须卖掉一半的商号和田产。张昀听了,后悔得要命,直怪自己太鲁莽,连脑子都没过就轻易地答应捐钱。这些商号和田产都是父亲半生的心血,哪能说卖就卖了呢?张昀转念一想,自己答应二百两黄金,那不过是自己想捐的善款,现今不想捐了,一无凭二无证,他还能找上门来强索不成?想到这,他索性不出门,更不去庙里,躲着那些和尚。

这日午后,张昀正躲在书房里做文章,忽然下人来报,说有个和尚要见他。张昀正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却听门外传来一阵笑声,义正禅师一边笑着,一边大步走进来,对他说道:“施主既然已经答应了捐出善款,哪还有食言之理?”张昀忙道:“小生惭愧,当时答应得鲁莽。据家父所言,如要捐出二百两黄金,须得卖出大半田地与店铺,想是师父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吧?”义正禅师一笑:“你答应我的,就要兑现。我哪管你用什么手段?”

张昀本来还挺愧疚,听他这么一说,很是生气:“佛家慈悲为怀,也不能逼人太甚吧?”义正眼睛里忽然冒出凶光:“我若不逼你,你又怎肯捐出那二百两黄金?”张昀气得低声吼道:“我今天就不捐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义正禅师又是一阵冷笑,从袍袖里拿出一张纸来,在张昀面前一展。张昀看得清楚,这正是那天做法时他写给玉帝的名表。义正禅师不阴不阳地说:“这就是你冒充当今圣上的证据。我若把它交到官府,不知结果会怎么样?”张昀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冒充当今圣上,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呀。义正看着纸条,得意地问:“但不知你是肯给我二百两黄金呢,还是愿意九族被诛?”张昀一时答不上话来。义正禅师一边收起纸条一边恶狠狠地说道:“三日之内,你若不给我送来黄金,休怪我不客气!”

忽然,从门外飞进来一团烈火,不偏不倚,正落到那张纸条上,纸条顿时着了起来。义正禅师慌忙去扑打,但那火顷刻间就把纸条烧成了灰烬。义正捂着伤手,恶狠狠地瞪着张昀:“你敢用妖术毁掉证据,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一跺脚,气哼哼地走了。

张昀正诧异时,却见高士常笑嘻嘻地走进来,安慰道:“你在他手里没有把柄了,可不用再怕他了。”张昀更是一呆:“那团妖火是你放的?”高士常点了点头,这才笑嘻嘻地说开了。

别看这高士常是个秀才,但却很喜欢变戏法,在吴桥县跟着学过一阵子。他爹把他送到承业寺,请义正禅师给他做法术,当时也是让他写个冒充皇帝觐见玉帝的名表,他可不敢冒皇帝之名,死活不依,义正禅师只好草草给他做了法术,就让他到斋房中做斋戒去了。之后的几天,他总是感觉义正禅师鬼鬼祟祟的,就悄悄盯着他,发现他偷偷地往配殿中的蜡烛里放奇幻药,猜想他是要害人。后来张昀去找义正禅师做法术,张昀写下了那张名表,而义正假装放到蜡烛上烧,其实却放进了袍袖里。他怕张昀吃亏,就一直悄悄地保护着他呢。

张昀紧紧拉住高士常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高士常气鼓鼓地说:“这个和尚,如此贪婪。他今天害你不成,明天还不知去害谁呢。我绝对不会让他得逞。”张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我这样迂腐的人太多,他有的是机会。你总不能成天跟着他吧?”高士常转了转眼珠儿,忽然有了主意,附到张昀耳边一说,张昀也是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而后喊来下人如此这般吩咐。

第二天一早,很多到承业寺来上香的人都忽然发现,有十几个村民正聚在庙前庙后的墙边,神神秘秘地弄着什么。人们好奇地围过去,却见那些人正在轻悄悄地往下拆砖,拆下来就砸个粉碎。正在人们疑惑时,忽然听到一个人惊喜地喊到:“真有金子呀!”人们忙围过去,果然看到一个村民正从砸碎的青砖里捡出一块金子。于是,那些人也不再围观了,很快就加入到拆砖找金子的行列。和尚们听到动静,跑出来查看,然后开始赶那些拆墙砖的人。但来拆墙拆砖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哪还赶得过来?

义正闻报跑出来一看,也呆住了。他试图去拦阻那些拆墙砖的人,竟被人一把推了个趔趄。他看到张昀和高士常正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笑,就彻底明白了。他忙着跑到张昀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急切地说:“老衲已经知错了。还望施主大慈大悲,放过我这个小庙吧。”高士常反问道:“知错了?你刚刚还在给人做法,还哄骗人家冒充皇帝写名表,那也叫知错?你说,你这墙砖里还藏着多少金银?”义正禅师气得身子直抖,指着庙墙说:“那里……”他本来要说“那里只有青砖素瓦,哪里有什么金银呀?”但高士常却打断了他的话,冲着乡亲们大喊:“你们快看,方丈指着那段儿墙呢,他说那里的金银最多。”乡亲们冲过去,抡起镐锹,一路砸过去。

忽然,轰隆一声,墙倒屋塌,承业寺在一片尘土中化为残垣断壁。

承业寺倒塌以后,义正禅师的恶行也渐渐被传开了,没有哪个寺庙收留他了。他托着钵盂去化缘,都没人愿意施舍给他。他只好留起头发,又把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们认不出他,才讨得些吃食勉强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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