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姑的爷爷是个篾匠,老人用竹子编的镰掌,是当地农民用来打谷子的农具,编好的镰掌都是由何三姑拿到四乡叫卖。
这天,何三姑拗着镰掌沿途叫卖,不知不觉转进了大山之中。天气有点阴,走半天路还见不着一个村子,有点沉闷的她情不自禁地唱起山歌来:“清早起来梳油头,三把眼泪四把流,人家的丈夫多体面,我家的丈夫瘌痢头,瘌痢死了我自由。”这是流行在鄂东大山里的赶五句子山歌,当地人随口就来。何三姑的声音刚落,猛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你要自由你自由,为么事骂我是瘌痢头,世上的瘌痢多得很,瘌痢哪是我一人,婆娘死了我讨亲。”
何三姑感到奇怪,这一路不见一个人影,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回头看,只见身后跟着的,竟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奇怪的是他能唱这么地道的本地山歌,但看上去又不像是本乡本土的人。何三姑仔细一想,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电视台上不是经常报道有在逃罪犯潜入深山老林之中的事么,没准这个人就是在逃的罪犯。他会对自己怎么样呢,如果图谋不轨,自己该怎么办呢?
此时,何三姑情急生智,心想这个家伙不是会唱歌吗?那我就用歌声来试探一下:“唱一声来问一声,可知我三姑是何人,我是江中风波浪,一年淹了几多人,我是湖中莲蓬藕,藏在泥中万丈深,我是天上梭罗树,只见影来不见人。”何三姑刚唱完,身后就传来那男人的歌声:“问一声来应一声,可知哥哥是何人,你是江中风波浪,我是江上摆渡人,你是天上梭罗树,我是吴刚砍树人,你是湖中莲蓬藕,我是采莲挖藕人,挖起一支白莲藕,鲜鲜嫩嫩爱死人。”
何三姑听出对方的歌声里含着挑逗和挑衅的意味,不禁恼羞成怒。于是唱道:“唱一声来恨一声,姑姑何时怕过人,我是江中金丝鲤,哪个拢得我的身,我是深山麻老虎,人敢惹虎虎伤人。”何三姑唱完,身后半晌没有声音,回头一看,那人不见了。何三姑心想这家伙肯定是被自己的歌声吓退了,正得意间。一阵嘶哑的歌声又冲了过来。回头望去,那人出现在山路的拐角处,朝着她一边笑一边唱道:“恨一声来笑一声,可知哥哥是何人?你是江中金丝鲤,我是江上打鱼人,一网两网打起你,手拿钢刀刮鱼鳞;你是深山麻老虎,我是巡山打猎人,一铳两铳打死你,剥你的皮来抽你的筋。”
这家伙放肆的歌声激怒了何三姑,她踅转身子想质问,忽然发现那家伙手里多了一件东西,那不是一把匕首吗?而且还直挺挺地冲着她的方向过来了。何三姑虽然是女流之辈,但从小在山野中摸爬滚打,练就一身野性,平时看不出胆子有多大,真到遇到危难之时,反而会激发出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来。她忽地一下甩掉镰掌,从中抽出一条硬邦邦的栗树扁担,横握在双手中,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敢来占老娘的便宜?” 那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也拉下脸来说:“我们不是对山歌么,占你什么便宜呢?”何三姑说:“对山歌,那你拿着刀子干什么?”那人看了看手中的刀子,又看了看何三姑手中的扁担,笑着说:“你看你拿扁担的那个凶样子,我不拿把刀子吓吓你,你要是照我脑袋上一扁担,我死在这个大山沟里,连鬼也不知道?”何三姑听了,下意识地放下了扁担,络腮胡子也将刀子放进了口袋。
何三姑口气稍有缓和地问:“你老是不前不后地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呢?”那人说:“你不是叫何三姑么?我听当地人说你是山歌篓子,没有你不会唱的山歌。我想跟你比一比,看我两谁唱的山歌多?”见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何三姑放下一半心来。她说:“我还有十六把镰掌没卖掉,哪有工夫跟你比歌呢?”那人说:“只要你能唱出我不会唱的歌,唱一首我买你一把镰掌,唱十六首我就全买了,怎么样?”说完从身上拿出一大把票子亮了一下。何三姑正着急镰掌卖不出去,心想唱山歌你这个外地人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就满口应承。她多了一个心眼说:“这里不是比歌的地方,我们到前面湾子里,当着众人的面比,免得比输了你不认账。”那人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来到一个村子。此时正是农闲季节,村里的人大部分在打牌。一听说有人赛歌,连忙丢了手中的麻将牌,喜颠颠地围拢来。何三姑和络腮胡子站在人群中间开始比歌,一开始的几十首歌,往往是何三姑唱了头几句,络腮胡子就把后面几句接唱过来,这样他们之间几乎成了男女山歌对唱的形式,引来村民的一阵阵掌声。何三姑使尽浑身解数也没唱出一首络腮胡子不会的歌,开始有点泄气了。络腮胡子说:“怎么样,看样子你一把镰掌也卖不出了?”这时围观的人给何三姑鼓气,要她把这个外地人难倒。何三姑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说:“我唱一段鱼咬尾的山歌,保准你没听过。”这时围观的人鼓起掌来。何三姑亮开清亮的嗓音大声唱道:“情哥住在半山半岭岭半边,乖姐住在湾湖湖畔港汊前,船儿要走嘎沟嘎湖嘎港嘎漩内经过,丢锚下水、搭姐上岸到姐家,一来喝茶二谈话。”何三姑唱完后,络腮胡子也跟着众人一起鼓起掌来。他承认没听过这种一板赶一板的山歌调子,何三姑这时才露出了笑脸。络腮胡子说:“不过你这个‘鱼咬尾’新鲜倒还新鲜,但还不算绝,我听说有一个‘天地玄黄传’的大歌,你会唱吗?”何三姑想了想说:“我是不会唱,现在也没人唱得下来,只有我爷爷会唱!”络腮胡子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说:“那我们去找你爷爷,马上就去!”见何三姑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络腮胡子说:“只要你爷爷会唱,别说你这十几把镰掌,你家里有多少把镰掌,我全包了!”何三姑听了,不禁心花怒放。
来到何三姑在山下的家,何三姑向他爷爷说明来意,老人微微笑道:“这首歌三千六百六十六句,如今能唱这首歌的人都过世了,我敢说这方圆百里之内,只有我一人能唱,这么珍贵的东西,就值几把镰掌?”络腮胡子从身上拿出一万元钱拍在桌子上说:“只要你老人家把这三千六百六十六句歌词全部唱完,这一万元钱就是你的了!”何三姑呆住了,老人却平静地说:“那我们一言为定。”
老人并不急于开唱,而是叫何三姑用洗脸盆打来清水,洗手净面后,用盐水漱漱口,再在香炉中焚上三炷香,坐定后微微合一会儿眼,才开始慢悠悠地唱起来:“混沌之时出盘古,二气相交产万灵,盘古昏昏如梦醒,伸腿伸腰出地心,那时天地还未分,一头碰得脑壳疼。盘古心中好纳闷,誓把天地来劈分……”老人深沉悠远的歌声让络腮胡子听得如醉如痴,他的思绪被引入到洪荒时代那无比壮阔的画面之中,老人分明在述说天、地、人起源的神话故事呀。
老人一句一句地唱完后,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何三姑问络腮胡子:“怎么样,三千六百六十六句,一句不少吧?”络腮胡子肯定地点了点头。何三姑拿起钱欢呼起来:“那这一万元,就归我们了!”老人喊住何三姑,从她手中拿过一万元钱推到络腮胡子面前,正色说:“我看你是真心爱歌,才唱给你听。但是用歌来做交易,等于是叫我卖祖宗。这些歌都是我的祖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唱歌如同见祖,我能拿祖先赚钱吗?”
络腮胡子把钱又推到老人面前说:“老人家,这钱不是我私人来买你这首歌的,它是国家给你的奖励呀!”听说是国家给自己的钱,老人愣住了。
络腮胡子从身上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他指着照片上的一个老人问:“老人家,你看这人是谁?”老人家眯着眼睛看了看,惊喜地说:“这是我呀!怎么你有我的照片呢?”络腮胡子指着老人身旁的一个人问:“这人你认识吗?”老人家看了看说:“这好像是当年到我家听我唱歌的田青田老师吧?”络腮胡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拉住老人的手说:“老人家,我就是田老师的儿子田歌呀!我总算把您老人家找着了!”
十年前,市群艺馆的音乐干部下乡收集民歌,在老人这里发现了“天地玄黄传”。为了学会唱这首歌,田青在老人家里住了二十多天,与老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两年前,这首传奇大歌被国家定为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田青拿到两万元的出版费和奖金后,再次来到老人的居住地,他想与老人平分这份收获。可是老人的旧居地成了库区,老人的家被移民到邻县。田青来到邻县,因为打听不出老人搬迁的具体位置,只好失望而归。
老人问田歌:“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吧,他的心脏病好些了吗?”田歌一听眼泪淌了出来,沉痛地说:“我父亲就在上个月因病去世了。他在临死前嘱托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您老人家,不仅要把这些钱交给你,还要让国家文化主管部门知道,‘天地玄黄传’真正的传人还活在世上。即使见不着你老人家,也要把钱和荣誉留给家人。”老人流着泪说:“你父亲临死还不忘记我这个老家伙,我总算没白传歌给他。在我们老家,没有人知道我迁到这里来了!你能找到我,真是不容易呀。”
田歌笑着说:“我在这个县角角落落里转悠了两个多星期呢,因为我也是群艺馆的音乐干部,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你们当地的大部分民歌。所以我就想了个一边学习当地民歌,一边踏歌寻师的主意。凑巧今天在路上碰到你的孙女,我提出要跟她比歌,比来比去就比到你老人家这里来了!”老人和何三姑也乐得大笑起来。
辞别了老人,何三姑把田歌送到村口后问:“你一个大男人带着一把匕首,是怕路上有人害你吗?”田歌将“匕首”拿出来给何三姑看,原来是一支形似匕首的电子录音笔,当时田歌拿它冲着何三姑,是想录下她原汁原味的山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