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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道有痕

马广才自幼聪明过人,鬼点子多,人称“小诸葛”。农业学大寨那年,他见有个笨得要命的人在大队当起了干部,每天对自己指手画脚,心里就有些不平衡,心想人人都说自己是当官的料,有些人笨得跟猪似的都能管这管那,我怎么就不能?

晚上,他提着二斤点心进了大队支书家,支支吾吾说出自己想当干部的事。支书瞟了一眼那二斤点心,没当即驳他的面子,沉吟半晌才说:“你虽然聪明,办事也机灵,但干部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我推荐你总要有个由头吧?要不这样,队里那片甘蔗老是有人偷,先看好那块地,我再提你,怎么样?”

支书这么说其实是托词,他不相信马广才能有办法,不过那片甘蔗地有人看总比没人看好。马广才却捡了个棒槌当成了针,第二天上工时就把决心书交到了支书手上。为造声势,马广才还特意找了几个人敲锣打鼓,他自己举着决心书在队里转了一圈。

这活看似轻松,但熬人,年轻人坐不住,坐不住就溜号,人不在,不仅人偷,连牲口也下地糟蹋。事关前途的事,马广才当然不会溜号,为对付牲口,他用了几天工夫在甘蔗地边挖了一条沟,沟里栽上荆棘。最难对付的是人,不管大人还是孩子,荆棘都拦不住他们,马广才在甘蔗地边转悠了几天,终于想出了对付人的好法子,于是他找到支书,让支书派一名干部跟他三天。

支书不知马广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想他也是为了看甘蔗,就依了他。等到了地方,那名干部就愣了,马广才并没有带他在甘蔗地边转,而是进了甘蔗地附近的一块玉米地。干部问:“躲在这里,能拦着人偷吗?”

“知道别人为什么不愿意看甘蔗地吗?”马广才没正面回答他的话,却说,“他们看见有人下了甘蔗地就去追,可地这么大,人一进去,哪能逮住啊!”

那名干部一听更急了。“那你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马广才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我自有办法。”

两人正说着,只见甘蔗地旁边的路上远远走过来一名妇女,走着走着,她见周围没人,闪身跳进了甘蔗地,过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上了路,向马广才这边走来。

马广才都看在眼里,等那妇女走近了,他蹿出玉米地,迎上去,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嫂,刚才你进甘蔗地干什么?”马广才的突然出现,吓了那妇女一跳。她故作镇静地说:“没干什么,方便去了。”

“方便?”马广才哈哈一笑,“我怀疑你偷吃了甘蔗!”“偷吃了甘蔗?”那妇女看着马广才和他身后的大队干部,慌乱地拍了拍身上说,“我就下去了一会儿,能吃甘蔗吗?”

马广才没理会她,靠近她身边,突然朝她嘴上闻去。那妇女被他的举动吓住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红着脸说:“马广才,你想耍流氓呢!”“耍流氓?”马广才哼了一声,“有大队干部在,你可不能信口雌黄。你说你去方便,我怎么闻到你嘴边只有甜味没有屎味呢?要不让大队干部也来闻闻?”

听了马广才的话,那妇女傻了,好一会儿才恨恨地说:“马广才,你就缺德吧,小心你媳妇生儿子没屁眼!”“我还没有媳妇呢,哪来的儿子!”马广才懒得跟她斗嘴,“等着在大会上检讨吧!”

那妇女走后,大队干部笑着说:“马广才,你这招可真够损的!要是男的偷吃甘蔗你该怎么办,不会也去闻嘴吧?”“损?不损他们会自己承认?”马广才不以为然地说,“男的,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马广才不说,大队干部就更好奇了,耐着性子和他又躲了起来。没多久,果然有个男的也进了甘蔗地,与刚才一样,等他出来后,马广才又迎了上去。这回马广才果然用了新办法,在那男的不承认偷吃甘蔗后,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从里面捏出只大蚂蚁,对那男子说:“偷没偷吃甘蔗用这蚂蚁一试便知,蚂蚁喜甜,你吃过甘蔗蚂蚁就会在你嘴角舔蜜。有没有胆子试一下?”

那男的傻眼了,半天才说:“马广才,算你狠!”

就这样,仅三天时间,马广才的怪招就让队里的大人不敢再偷甘蔗了。支书很高兴,在工前会上点名表扬了他一次,并暗示说大队需要这样有办法的人才。谁知几天后,马文才却又找上门来,让支书发一颗子弹给他。

“要子弹?”支书吃了一惊,“你要子弹干什么,不是没人偷甘蔗了吗?”“大人好对付,最头疼的是孩子!”马广才无奈地说,“大人偷吃了甘蔗,能在会上批评,再说大人好面子。可对付孩子这套不管用,今天我抓了他,明天他又下地去偷,找他们家长,他们还明里暗里讥讽我。”支书想想也对,甘蔗地在村庄附近,周围有一大帮孩子呢,管不住他们,不到收甘蔗,那甘蔗还不被糟蹋完了?但他心里也有疑问,就问马广才:“一颗子弹你就能管住那些孩子?”马广才神秘一笑说:“当然能,您就瞧好吧!”支书知道马广才鬼主意多,拗不过他,最后只好让民兵队长发给他一颗子弹,同时再三嘱咐他不要轻易开枪。

马广才也是民兵,看甘蔗时整天背着杆旧三八大盖。没子弹,枪就是根棒子,有了子弹,他仿佛多了个胆,连走路都神气多了。当天中午,他把经常偷甘蔗的孩子召集起来,说有件好东西给他们看,然后把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打开……那些孩子虽然在电影里见过子弹,但谁也没见过真的,现在看着闪着光的子弹躺在马广才的手心,他们齐声发出惊呼,既惊羡又害怕。

让孩子们看完子弹,马广才又当着他们的面开始装子弹。只见他右手从下往上一拍枪栓,“啪”的一声,那枪栓就竖了起来,然后一曲一伸,“哗啦”一声,枪栓被拉开了。马广才是民兵,练过装子弹,这动作他做得潇洒熟练,紧接着,他用右手拇指与食指拈着那颗子弹,又在孩子们面前亮了一下,这才把子弹装进枪膛,又哗啦几声,把枪栓复位,这时他说:“现在只要我扣动扳机,子弹就会打出去,你们要不信,我打给你们看看。”

马广才说着端起枪,枪口指向那些孩子,瞄瞄这个,又转向那个,像是在找瞄准对象,最后他稳住枪,右手食指抠住扳机,嘴里模仿道:“啪!”被瞄准的孩子脸一下白了,尖叫一声就跑了。马广才笑着骂了一声胆小鬼,然后继续找瞄准对象,这回还没等到他嘴里发出声音,那群孩子都怪叫着跑了。

不过,那些孩子中有一个竟没跑,不仅没跑,反而讥讽他说:“马广才,你打过枪吗?保险都没开,吓唬谁呢?”

说话的孩子并不是那些孩子中最大的,人也瘦得跟麻秆似的,但眼睛中却透露出一丝狡黠。马广才干笑了一声说:“吓唬你?不信你再偷甘蔗试试?”“不就是偷甘蔗吗?”那孩子撇了撇嘴说,“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开枪!”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自从那些孩子知道马广才有子弹后,就不敢再下地偷甘蔗了,可想起最后那个孩子的话,他又隐隐不放心,心想既然那孩子看穿了他的心思,肯定不会轻易罢手,于是就开始留意起那个孩子来,结果发现,那个孩子经常早上都跟其他孩子一起去上学,中午却不见他回家,可下午又出现在上学的队伍里,晚上放学又看不见了。

这个发现让马广才大吃一惊,这孩子中午和晚上放学后显然是回家了,可从村里到学校只有甘蔗地上面那一条路,他是从哪里回家的?这个问题困惑了他好几天,这天上午他见有人在水库里划船,终于恍然大悟,这孩子放学后走的是水路!想到这里,他来到甘蔗地靠水库的一面,以前他几乎没到过这边,去了一看,那面地边上的甘蔗明显被偷过!他又顺着甘蔗地往下游走,走到尽头,拐过一个山头,最后在一个洼地,他看到了大量的甘蔗渣!

看到这里,马广才几乎可以肯定,这都是那个孩子干的,放学后他从上游游过来,偷了甘蔗后再上岸吃,然后回家,轻易躲过了他的视线!

被一个孩子给骗了,马广才心里窝着一股火,便埋伏在水库边上等那个孩子出现。中午时分,那孩子果然从上游顺水游了下来,在甘蔗地上了岸,拔了一棵甘蔗,捋干净叶,又一头扎进水里。

由于马广才藏身的位置距离那孩子远,他无法抓到那孩子,只好在那孩子又跳进水库的一刹那,追上去喊道:“站住,不站住我就开枪了。”那孩子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但并没有丝毫停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等再露头,已是几丈开外了,气得马广才干瞪眼。

满以为发现那孩子的把戏后,他不敢再偷,谁知他每天照偷不误,甘蔗地又长,而且自从他被发现后,以后再来,都是嘴里叼着一根芦苇,从水下潜过来,找个马广才想不到的位置上岸,拔了甘蔗就走。马广才别说抓他,有时他悄悄又溜下水,马广才连人都看不见。两人猫捉老鼠斗了一段时间,马广才始终没抓住过他,情绪越来越焦躁,连个孩子都管不住,还想当什么大队干部?

这天傍晚,马广才埋伏在一个地方,终于堵住了那孩子的后路,那孩子见走不脱,便一头又钻进了甘蔗地,他人小,速度快,像个泥鳅似的在甘蔗地里乱窜,不一会儿就把马广才给甩了,等马广才意识到中了套再跑回水库边,他已经跳进水游了很远,手里还拿着偷的甘蔗。

站在水库边,马广才铁青着脸,向那孩子喊道:“回来,再不回来我真开枪了!”“开呀,我量你也不敢!”那孩子根本没理会马广才,他这样的话已说过多遍了,吓唬不了谁,扭头回了他一句,然后继续往下游。

那孩子的话一下把马广才心中的怒火点了起来,他猛地一下举起枪,向水库中那个孩子扣动了扳机。水库边的傍晚正是大人们放工回家的时候,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一切是那样安静祥和,马广才这一枪撕破了宁静,清脆而尖锐的枪声在水库上方回荡,放工的人一下都被惊呆了。随着枪声,马广才看到那孩子在水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以为他又潜水走了,也没在意,提着枪就回去了。

马广才只练过几次射击,不是神枪手,当时也没向那孩子瞄准,开枪只是表明他已无法容忍那孩子的挑衅,是个态度问题。但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当天晚上那个孩子没有回家,他家人找了一夜,第二天在水库中发现了他尸体。奇怪的是,那孩子虽然死在水里,身上却没有中弹,后来人们猜测,他水性很好,按理不会轻易淹死,估计是没想到马广才真会开枪,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尖利的枪声把他吓昏了,结果溺水而亡。在他身边,那根甘蔗还伴随着他!

那孩子不是马广才开枪打死的,他家人自然也无法找他的麻烦。可毕竟死了人,大队支书在会上狠狠批评了马广才一顿,就不让他看甘蔗了,他想当干部的梦也随之破灭。但这并没有完,半年后马广才看中了一个姑娘,央媒人去提亲,那姑娘家人说:“孩子偷棵甘蔗都开枪,谁家的姑娘敢嫁给他呀。”“他那不是为了保护公家财产吗。”媒人很尴尬,替他辩解说,“那孩子也太调皮了,再说他又没打中那个孩子。”“保护公家财产?”那姑娘家人嘴一撇,不屑地说,“我看他是想表现,我们心里都有一本账,谁是谁非清楚着呢。”

在那年月,人不像现在可以随意流动,周围的姑娘谁也不嫁给马广才,时间一长,他就成了光棍。

马广才至今还活着,村里人经常看见他独自一人站在水库边,望着水库发呆,他身边原来那片甘蔗地已废弃多年,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许,他脑海里至今还回荡着当年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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