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和我家住一个大院,她个头不高,短发整齐而富光泽,人整个看上去很墩实,一袋粮撂在肩上,撩开的脚步噔噔作响,似乎她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从小不知道打哪儿论,单管她唤王婶。长辈人都唤她王鸭子,因为她走路左右摇摆,如鸭子趾高气扬。王婶早习惯了这样的称唤,应得爽快,到是她的大名渐渐被人们唤丢了。当然,小辈人是万万不能那声唤她,否则她会扬手在你脑后勺落一巴张。
王婶在生养二女二男后,具然在高龄的时候又生下一子。老人们说她多余要。王婶并不在乎别人说,抱着多余的“东西”院里游走,嘴里哼哼催眠小曲。其实,她怀里的“东西”不哭不闹,老实的让人渗的慌。没多久,王婶不再抱子出来游走。人们私下说,她怀里的是痴儿。痴子都长的一个模样,脑门窄小,人中平浅,眼睛呆滞。王婶的那“东西”满一岁后,就活生生一目了然的痴相了。院里人都叫他那谁。
自王婶生养了那谁后,气色明显不如先前。明摆着,痴儿给全家以后生活平添忧虑。据说,有关心的老人曾要王婶饿死了这个讨债鬼,王婶不忍,任那谁吸吮她充足的奶水。最有机会的是那谁在不满周岁的时候大病一场,只要王婶耽搁下,就自然去掉了心堵。可王婶就是不肯,硬是让医院把那谁平安送回家来。那谁让哥哥姐姐没面子,都不愿意带他玩,为这,没少遭母亲的训斥。即使不情愿地带那谁出去,哥姐们也是丢他一边,任那谁盯瞧着玩耍的顽童,拧自己的手指头傻乐。
王婶体弱的丈夫脸色一直睛不开,他该算是知识分子,在企业搞教育,具说工作非常勤奋,但自从那谁落生,每回到家里,少见悦色。几个孩子也都很怕他,躲着他。王婶没有工作,家里生活全指着丈夫的工资,她给他开小灶,细粮供着。如果以为王婶惧怕他,那就错了,都知道王鸭子一跺脚全家会鸦雀无声。王婶心里明白,那谁让丈夫抬不起头来。
那谁并非痴的一塌糊涂,长到十岁的时候,一概称男子为哥,女性为姐,尽管咬字不清,如果你转身面对他,那谁毫不设防的傻傻地朝你笑。那谁喜欢做事,谁家的自行车倒了,他晃晃地奔过去扶起来;如遇雷雨的天气,那谁会将晒条上来不及收回的衣被收起,然后四下张望,很享受地扬着下额乐。久了,楼上谁家衣服被风吹落地,都喜欢喊那谁拾起送上楼,有拉煤进院,那谁会帮着卸车,似乎谁家有什么事都会在院里见到他的身影,渐渐院里人都喜欢他,有点什么好吃的都想着他。那谁似乎很快乐,时常在院里疾步,努着嘴哼哼着什么,对着天际无忧的乐。
文革后期,那谁的父亲不知因何原因被造反派圈起来办学习班,王婶去要人,险些也被当疯子圈起来。二个月的时间,都是那谁每天送饭给父亲。那谁从不会苦愁,学习班的看守只当他是傻子,随他进出。那谁的父亲因此常见到家人而宽慰许多,更何况那谁可以给帮他揉揉肩背,听他胡言乱语地发泄。当父亲扶着那谁的肩膀走出学习班时,脸上居然显现不易察觉的悦色,这着实让王婶喜出泪水。在我离开那大院的时候,那谁的两个姐姐已出嫁,两个哥哥一个下乡、一个当兵,家的能做的活,那谁都乐呵呵承担起来。
说话都许多年过去,偶一日,被告知那谁的父亲去世,当然应该去看看。也忽然想看看早遗忘的那谁现在该是啥样。已是三十多岁的那准并没有给我更多的意外,他身披孝衣,依然童贞的脸,尽管不是想象中那张无邪的笑脸,但也绝不是如家人一样悲痛的神情,他四处张望来人,似乎要寻找回他突然失去的快乐。他可能认出了我,他笑了,露出牙床,且多了嘴边淡淡的胡须和几道渐深的抬头纹。后来知道,那谁的父亲病床十年,一边身子不听使唤,若不是那谁照顾,恐怕早该去了。哥哥姐姐都有自己家,照顾家有限,父亲的床边大都是那谁在玩守。有那谁在,王婶也能安心地休息她疲倦的身子。每天,那谁都准时将父亲从楼上背下来,搀扶着父亲在外面活动,增强体力,他一副无忧傻乐的样子似乎永远没有疲倦,父亲完全靠着那谁艰难的拖动着步子,这样的情景春来秋去,一晃十年过去,周围的人,无不感叹。私底下说,王鸭子一家真是托那谁的福。来送葬的老人,临走都无言地拍拍那谁的肩头。那谁只乐。
去年,吃过年夜饭走出饭店,我见前边一人推着轮椅行走在街边甬道,推车人很象那谁,我下意识地急赶几步上前,果然是他,轮椅上坐着的是王婶。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刻间两腿象灌铅一般迈不动步子,不想去打扰他们母子,也不知道该对王婶说什么,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的味道,无法表白自己的感受。见路灯下,那谁的影子拖的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