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许子东近日出版的《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也可以被视为一部小说史,不过是有些另类的小说史。原因在于全书是以文本细读而非理论架构的方式,将《官场现形记》《阿Q正传》《活着》《白鹿原》《黄金时代》等约百部(篇)小说一部一部读下来,在对故事的了解中比较出异同,梳理出脉络,不同时期之间的传承与断裂也由此自然地浮现出来,形成“史”的线索。尽管这些小说的文体、风格、故事、情调大不相同,却都被许子东归入“中国故事”这个大框架里,仿佛多条细流本来是各自流淌,最终又顺其自然地汇成一条大河。
许子东,浙江天台人,生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东亚系硕士、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1993年起任教于香港岭南大学,曾任中文系主任(2008—2014)。近年兼任香港大学中文学院荣誉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紫江讲座教授、中国文艺理论研究学会副会长。
站在今天重读20世纪小说自然是一种回看。回头看看总是有益的,就像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说的,“重新发现我们所有的过去,是一件有双重意义的事。一方面,它向我们解释了我们曾经是什么。另一方面,也向我们解释了我们想成为什么,可以或者应该成为什么。”
许子东在重读中也发现了一些未被重视过的、有意义的问题,比如读现代小说,究竟是从鲁迅开始还是从梁启超开始?两种起点的阅读结果并不一样。他同时还给出了一些判断,比如《狂人日记》是整个现代中国文学的总纲,《芙蓉镇》是一个关于灾难的美好故事,《活着》之所以如此畅销是因为“很苦很善良”。在我们的专访中许子东谈了得出这些判断的理由,以及沈从文与现代性、萧红的“不像”小说、王小波的以肉写灵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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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论的是‘故事里的中国’”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许子东著,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9月。
新京报:《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这个书名里有几个关键词,“重读”、“20世纪”、“小说”。“重读”这些作品的起因是什么?为什么选定整个“20世纪”且集中在小说而没有涉及诗歌等体裁?
许子东:集中在“小说”是因为我不太懂诗歌,也不敢评戏剧。我比较有把握的文体还是小说。选择“20世纪”是因为我一直在做现当代文学,为了这本书,我再看近代文学,得出一个结论:读现代小说,从鲁迅开始和从梁启超开始结果很不一样。“重读”也是实事求是,这些作品大部分都读过,这一次读当然有一些新的感受。
“中国”这个词其实很重要,不能回避。因为读了这么多作品以后,(发现作品的)核心还是“中国故事”。“故事”有两个意义,一是现在文学研究里的相对弱项,就是文本阅读。很多研究者提出了很高深的理论,但作品没好好读。所以在文学教学和文学研究领域,我想强调文本细读的方法。另一方面,通过几十上百部(篇)的小说回头看,“中国怎么会走到今天?还会走向怎样的明天?”用《老残游记》里的一句话说是:“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你走两步回头看看,一定不会错了。”我觉得这句话可以概括这么多的小说合起来的“中国故事”。所以简单说,我讨论的是“故事里的中国”,不是“宏大叙事”,侧重的是“日常生活”。
新京报:这本书算是你个人的一部“20世纪中国小说史”吗?
许子东:不敢这么说。文学史或者小说史其实有两种,王瑶就给他的学生概括过两种不同的写法,一种就像资料档案库,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到里面去查;另一种就像个留声机,它转着转着就有一个旋律,会反复地出现。以这个来分类,我(的书)大概属于后一种。不敢用“小说史”或“文学史”这个概念,现在已有两百多种现代文学史,七八十种当代文学史。
但现代文学史基本上是教科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设立这个学科,就是要编教科书,因此比较侧重于资料、侧重于“全”。我这本书里提到七十来个作家,文学史一般要讲两三百个作家;作家一个人写了十篇二十篇作品,你不能只讲一部。好在现在“文学史”这个概念也在不断被挑战、突破,我也受到启发。之前我看了王德威一本很厚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策略完全不同,从明代开始,很多现象和文学好像不相干,大文化史,写得很厚。这是世界上一系列新文学史的写法。我还是直接读主流作家的代表作,每一部作品都细读。每篇之间的文本关系连起来也会有一个“史”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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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