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日头沉下西山头了,主家的女人,扭着屁股走了,然后,家家的烟突里升起淡淡的炊烟。一陈西风吹来,凉凉的灌进破衣里,唱的也到了高潮,听的人,兴致越是浓的,虽然,谁都知道结果,整整复唱出来的人都是有的人,却都偏爱听方舟的唱。方舟一抹弦子,又到了这样的结尾:要知后事如何,明日再续听啊!于是听的人悻悻而去。方舟收了二胡,摸索着做着晚饭石头垒的土灶,升起浓浓的青烟。
方舟吃好了饭,独自坐在西边的门槛上。飞来一只乌雀,落在秃秃的老槐树枝上,西风一陈一陈的吹,寒蝉一声一声的叫。方舟就又想起那个夜晚来。静谧的夜晚,方舟一如往日的卧在木板床上,夜风吹动窗外的竹枝,沙沙乱响。祠堂里放着祖宗的灵位。方舟看不见,气息总是阴森森地扑下来,方舟一闻这夜的气息,就知道又是一个黑死夜。这么些天,月亮总不出来,要下夜雨似的,却也总不下,方舟不欢喜雨水,一个瞎子会喜欢雨水吗?确实不会。以前,方舟走路,几月都没下过雨,脚一沾了水的声音,方舟都自然地缩了脚了回去,宁愿绕了好远。要是不怕,方舟早去跳白羊湖了。那是早年间,方舟在路上走,迎着走来两个人,方舟就闻到了鱼腥味,听到了“白羊湖”,问他们白羊湖多深,一人答“不知多深”。问能不能淹死人,一人答“能淹死七尺的大汉,不会游泳的人,喊都不用喊一声,下去了,升不上来,升上来就是个躯壳”。方舟满意地点点头,满脸欢笑地快步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他们“鱼多不多”。一人答“多的伸手捉两条,还有水蛇”。方舟立在那里,想了想,觉得不值得的,鱼又多,还有水蛇,临了还要让咬上几口,去了连个全尸也没有。叹了口气,“还是明年再说吧!明年或许有其他的方法不一定,走着走着,自己掉进去才好呢!”然后,方舟回过身来,和两个人说笑着由原路回去了。心里还是想“明年一定要跳的!明年!”
那夜,方舟想到白羊湖后,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方舟很清楚地听到喘息声,静的夜里,异常沉重,一个苍老馄饨的声音,低低地叫“先生,先生…..”。方舟直起前身,半靠在墙上。听出是五婆的声音,五婆说:“走吧,走吧!”方舟低着头,不言语,五婆一把拉着方舟的手,方舟就只好站起来了,顺手摘下了墙上挂着的二胡,五婆回头看见,说:“拿它做什么,又不是叫你去拉弦的。”五婆说夺走了二胡,方舟的心里顿时空荡荡的慌,茫然地被五婆牵着走去。
五婆牵着方舟,天那么黑,五婆也看不清楚,路实在不好走,方舟心里又慌,着实地像去赴断头台般。两个人走几步,就滑落到水田里,五婆走的实在的慢,也难为她了,牵着个瞎子走黑死夜,再打一对灯笼也走不顺当的啊。起先那一段路方舟是熟悉的,是祠堂到村里的一条小窄路,后来的一段总是转,也记不得转多少次了,走棋盘格子似的,五婆走的却快起来,好像是故意的不让他有思想的空间,存储下这点点记忆。然后,听五婆叫“抬脚”,方舟就抬脚,最后,停住了。五婆说“等一下”,方舟就立在那里,雕塑一般沉静,心里却一团火。过一会,听到一些碎细的声音,大约两个人的对话,方舟不自禁地走了几步,想听的清楚些,腿却撞到了一条凳子,方舟就知道是在房子里了。五婆走来,拉着方舟走几步,五婆说“上楼梯”。五婆就蹬蹬地上楼去了,上到楼上,转了一个弯,五婆说“坐下”,方舟就坐下来。然后,听到五婆蹬蹬地下楼梯声。五舟的心就挂在树枝上了,风又吹,总是摇摆不止了。
好一会,方舟以为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的心是怎样的虚虚啊,好像期待着发生什么,却又害怕发生什么。这时一双手却从背后伸过来,解方舟的长袍扣子。方舟自然的伸手去按住了它,一触着它,却又硬生生的缩了回来,它是这样柔软,光滑,这样的使方舟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连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方舟感觉都是这样的熟悉,他已然太敏感于这样的一双手这样的一种气息。这时,方舟就想起了那个红烛满堂的夜―――五婆说“先生去拉几段增些喜庆吧!”,方舟就带着二胡去了,拉了许多高兴的段子,人人都听了高兴,方舟也高兴,喝了几盅酒。月亮明晃晃地照着,人都静下去了,听见一高声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五婆说“给先生也敬杯茶吧!”这时一陈清香慢慢地由远及近,随之,一声柔柔地声音“先生喝茶”。方舟握着二胡的杆子的手仿佛握着针刺的手,擅个不停,二胡杆子就落到地上了,伸出两手去接杯子,却不摸不着,低一些,却摸着一双柔软的女人的小手,五婆说“先生看不见,递到他手里去”。方舟喝了一口热热的茶,却十分的怀念那双手,他仿佛在心里能清晰地勾勒出这女人的样貌―――再一声高叫“送入洞房”,大约新郎的金银花牵着新娘走了。方舟的心里是怎样的疼痛啊,他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那牵着金银花的是他。
西风一陈陈吹来,方舟才发现身子已光光了,被那双手抱着脖胫一按,已滑进暖暖地被窝中,女人的身体又如火一样的热。四周这样寂静,唯有夜深处沉重的喘息声。
方舟混混沌沌的摸着回来,颠了满身的泥,他的心里在向他大叫“你这个罪犯,你这个罪犯,老天不会放你的,不会…..”。
自那一天后,五婆就再也没来叫过方舟。方舟早晨起来,一晚的黑死夜,却不曾下过夜雨,雾也不大―――方舟喜欢冰凉的床板,床板上总是那一团湿湿的。
方舟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天略略地黑下来了,西风还是陈陈地吹,寒蝉却仿佛突然不叫了。这时,听见着两个人交谈着走过来,方舟从中确切地听到“五婆”两个字,心头一颤。
“都说她不生,两年了,偏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来,真是好福啊!”
“小子长的好看,全不像他大壮,烧煤的混沌汉,也不很像他的娘,那脸黛,那双眼,水淋淋的,像个有脑子吃饭的种。”
“都说不是大壮的种,大壮能生出这样的种!”
“借来的?难怪了,两年了,却生出个这样的小子来―――五婆就大壮一个苗子,也不该绝了种,也是应该的。”
“只是不知道借了谁的,村里却没有这样的种!”
“你家二民不是长的白吗…..”。
方舟叫住她们,她们说五婆家做满月酒,她们吃酒去,方舟叫她们等下,方舟跑进屋去,拿出一个银项圈,叫她们带去给五婆的孙子。
两个女人走去,突然一个女人小声说:“你有没发现先生的脸真白!”
方舟听的明白,脸烧的火一般的红,卧在板床上,睡不去了,响亮的鞭炮声,五婆不来叫了。方舟暗暗想总要去跳了白羊湖才好。
祠堂空空的,总是空空了,祖宗的灵位沐着金灿灿的日头。方舟方舟照例伸出手去测一下日头,开始拉起二胡,照例是这样的开场:“今天不表那….。”四周寂静,只有二胡之声,年年不变的调子,突然间进来几个童声,围着方舟捉迷藏,热热闹闹的,方舟很高兴,拉得的很起劲,调子也高起来,这些年不知道怎么着,方舟尽是这样的喜欢孩子来。这时,听到很清脆的银项圈的响声,方舟心里甜甜地叫,“银项圈,银项圈…..”。
“二毛,快出来,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来祠堂,不要来祠堂,一点听不进去,出来。”
方舟听到这样急切的声音,心里是怎样的苦痛啊,停下二胡,叹了口气,说了声“该回去了,白羊湖。”
听见几个杂乱的脚步声,渐远了。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以后不准再去祠堂,祠堂有老虎,吃人。”
这个声音方舟曾经是这样的熟悉,这样的令他感动,这样的令人喜爱,这个许多年温柔的声音。
四周又如白纸般的寂静,方舟心里的苦痛,吃了钉子般,咽在喉咙里,心里深处却还叫着“银项圈,银项圈…..”。
那天,下了场大雪,方舟下定决心,朝白羊湖走去。方舟想,把这活了三十五年躯体还给老天吧,方舟心里晓得这三十五年就是来低前世的罪的,但是他不晓得他的前世倒底犯了怎么大的罪,竟要他花三十年的生命来抵,重要的是青春,连着青春一起抵去了,剩下的就全没意义了。但是方舟仍是希望,这三十五年,能彻底地抵了前世的罪,来世是一个光明吧。
这样方舟一无顾虑了,坦然地朝白羊湖走去。
方舟计算着脚步,估计是近了白羊湖了,站着望了一望,眼前一团漆黑,想的是明白了,心里就是一片光明。那时,方舟却听到一个稚气的呼救声,那样的急切,那样的嘶哑,那样的仿佛已然绝望。方舟只好循着叫声,方舟这个瞎子,用耳朵做起眼睛来,方舟对自己说过,他是用耳朵来看世界的,在生活中,方舟摸索着,试验着,渐渐地就学会了用耳朵来看世界。而且,看到了事物的“真”与“纯”。那时有人问过方舟“你看到的世界是怎样的?”方舟说“世界很简单,全在我的耳朵里,我听到鸟叫,听到花开,听到云的移动,听到日光的微笑,也听到雨的低泣,听到潮声,听到山河的崩裂…..总之,世界只有我听到的样子,有条有理。”那时方舟十六七岁。
方舟走了一段路,听不见那稚气的声音了,方舟叫“孩子,你应一声,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快来救我,我掉进捉野猪的陷阱里了。”
方舟听了声音,寻声又走去,估计差不多了,却偏又跨了一脚,这一脚却踩不着地,身子一恍,翻了一个跟斗。睁开眼时,觉得身上一只小手,那不是他的,他找自己的手―――在身子下。又听到那个童声,“你没事吧!你怎么样了…..”。
方舟知道自己也掉进陷阱了,脚一陈麻痛,伸手一摸,一些沾沾的,知道流了血,却又想起了他的二胡,不禁伸出手去乱摸,又摸到那双小手,童声问“你找什么呢?”
“找我的二胡,我的二胡!”
“是这东西吗?幸好掉在我身上”。
方舟接过来一摸,弦还好,心就放下去了,长舒了口气。那童声又说“本以为没人来救了,半天来了一个,自己却又掉下来了,你怎么也看不见呢!这么大的一个陷阱口!”然后,又满是稚气的苦笑起来。方舟说“不用急地,会有人救的。你还小呢!老天不忍带你走的。我却是不一样了,老天总想带了我去,我本就是要跳白羊湖的,掉在这里,大约老天是要我这样走吧!只是不明白,跳一跳白羊湖,洗了干净走不好吗?”
那童声笑起来,“白羊湖结冰了,你不知道吗?”
方舟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呀!老天总不让我再留了。”
“下了大雪,猎人要等两三天才会来看一次,那时怕我们早饿死了”。
“孩子你怎么掉进来的,这么冷的天,来这荒山做什么?”
“我没有家,从小就没有家,四处流浪,走到那里都是一个样的。”
傍晚的时候那孩子开始喊饿,方舟端起二胡说,“听二胡,听这声音好听,你仔细听,就不饿了。”
方舟拉起二胡,清了清嗓子,又是这样的开场,“今天不表那….”。这样一段听下来,那孩子笑起来,“听你唱就好像真吃了饭一般,一点不饿了―――你也教我拉好吗?”
方舟笑笑,那时方舟已经知道这个十三四个孩子,也同他一样,是用耳朵看世界的,方舟说,“你真要学吗?真要学我就教你,只是不要怕苦怕累,勤奋些,学了好些,也能换些零用的。”
孩子跳起来,满脸欢笑。然后,一下跪在地,叩了三个响头。说“今天开始,您就是我师傅了,我打小没爹没娘,从此您就是我父母一般。我一定听您的话,勤奋练习,不怕苦。”
方舟扶起孩子,想了想,给他换了个名字,叫做“方缘”。方舟这一刻,却是十分的相信了“缘”。以后在这教与红的循环中,过了两天,那天傍晚,就来了猎人,看着陷阱里没有一头野猪,却是一大一小两个瞎子,不知多少好笑了。
猎人带着方舟两人进了村子。村人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瞎子,一前一后,一把二胡,眼睛里不知多少滋味了。他们跟着方舟来到祠堂里,方舟说,村人这样热情,他要拉上一段唱上一段。方舟就拉起来,照例是这样的开场,“今天不表那黑旋风李奎,也不表那小白脸罗成,表一表…谁呢!表就表那二郎痛杀秦香莲…..“。一段未完,已是掌声如雷,心肠软的,听到秦香莲哭哭啼啼,也不禁潸然落泪了。
说完了一段,一个女人端上一杯茶来,“先生,喝茶!”。方舟摸着去接,却碰到一双光滑的柔软的手,生生地缩了回去。村人们要方舟留下来,方舟抱起二胡,带着方缘径直出了村口去。走出去老远,方舟回头对方缘说,“记住,不要接女人递过来的茶,记住!”
方缘点点头,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