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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龟

有一个很普通的庄子叫王庄,但庄里百户人家并无一家姓王。细查,得知,这庄子本叫王八庄。后来有人觉得这样叫着不太好听,便去掉了一个“八”字。

王八庄有段故事——

庄上有一李姓人家,主人为人忠厚,喜欢广交朋友,一生乐于善事。这一日,有一穷道士,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一身尘埃,乱发蓬结,似从千里之外流落到此地。李家主人见到道士时,道士正万分倦怠地坐在村前大槐树下。李家主人走上前去,轻声询问:“道士往何处?”道士答:“走到一处是一处。”李家主人道:“若不嫌寒舍,请道士做客。”道士说:“岂能麻烦。”李家主人道:“本人家境虽不算殷实,但一日三餐,总能有粗茶淡饭。道士哪日若没有心情了,欲想另外再去寻觅风光,我绝不挽留。”道士起身,轻拂灰尘,竟与李家主人一路走向庄里,两人似百年相知。

道士并无去别处的心思,在李家一住一年有余。李家主人却无半句怨言,一如初见时好好款待,闲时,还常陪道士庄里庄外走走,或去田野看农夫刈麦,或去河边望远去帆樯。夜晚,李家主人怕道士寂寞,常过来与他说话,直至道士有了倦意。

这一日,春光融融,四野青麦蓬勃生长,柳树枝头,黄莺乱飞,大河里,白帆闪过,留下一路歌声。李家主人正想陪道士走到田边,让道士去看风车悠悠旋转,清水汩汩润田,好为道士的平淡生活送上一道风景。但道士走到庄前,却双手倒背身后,站住不走了。他朝村前的一条大路远望,目光深邃不可测。有风从田野上吹来,一边带来菜花的芳香,一边撩起道士的道袍,使它像天空的云一样猎猎飘动。

道士不看李家主人,只是凝望前方,既像是对李家主人,又像是自己独语:“你知道这是一块好地方吗?”

李家主人答:“不知。”

道士徐徐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前面的路,又指指庄外几条河道:“你看不出,像只龟頭吗?”

李家主人顺道士的手指去看,然后从心中发出一声惊叹:“哎呀,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有看出呢?”

道士道:“是只灵龟頭。”

“灵龟頭又如何?”

“福地啊!”

“福地又如何?”

“你回头去看你家的房子。”

“房子还是房子。”

“看它立的地方。”

“立在庄子中间。”

“不,立在龟頭背上。它驮着你一家人。”

“驮着一家人又如何?”

道士微微一笑,如春光灿烂。

二人且不说灵龟頭,依旧去田边看风车上水,听水声嘈嘈切切。

晚上,油灯下,道士将手安详地放在茶杯上。那杯中的热气,从他的手缝里袅袅升起。他对李家主人道:“那龟頭会走的。明日,你去拿条铁链来,缠在门前的白果树上。龟頭被锁定了,它就走不了了。”第二天,李家主人并没有照道士说的去做。

“为什么不锁住它?”道士问。

“那龟頭既然是个活物,它要走,就让它走吧。”

“还是留住它好。”

李家主人转身四望:“我不好留住它。”

道士长叹了一声。

黄昏时,道士招手,让李家的家人过来,道:“烦你取一根铁链来。”

家人取来铁链。道士道:“你只管将铁链缠在白果树上就是了。”

家人遵嘱。

道士一阵晕眩,双眼随即瞎了。

李家主人见了,一迭声地说:“你何苦来呢?你何苦来呢?”

他欲去解掉铁链。

道士道:“晚了。”仰望苍天,面容竟无一丝悲哀与懊悔,倒是嘴角漾出微微笑意,犹如平静的秋水微起细澜。

几年之后,李家的三个儿子皆做了官,一个平常人家显出一派人丁兴旺。

然而这年秋天,当雁影横空南飞时,李家主人却乘鹤西归了。临行前,他用余光看了看道士,然后看着他的儿子们说:“我去了,他就是你们的父亲。”

道士依旧住在李家。他有时也出来走走,但只是孤身一人。

他或立在路头,仰脸而望,听雁叫长空,或走到村后的老林里,然后坐在朽烂的树根上,听凄风号林。失明的双目,使他不能再远走,去浪迹天涯。

李家准备要盖一座大宅。在拆除旧宅时,李家兄弟请道士暂且住进了一间堆放柴草的小屋。几个月后,大宅盖起。李家兄弟却忘了将道士再请回大宅。

小屋里,道士听到了从大宅中传来的庆贺华屋落成的当当作响的碰杯声与此起彼伏的酒令声。道士的瞎眼,仿佛看到了大宅中觥筹交错、李家三兄弟红光满面的样子。然而,道士却心如止水,异常平静。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的村落里,有几声鸡鸣。

他推想:天已傍晚了。

大宅终于安静下来。道士虽看不见大宅,但,他能在心中想象出它的样子:它高高矗立在那里,四檐翘起,腾空欲飞;它在那里向人们显示着一派豪富,如日中天的上升。

终于,有家人端来了饭菜。道士觉得那饭菜是凉的。但,他觉得那饭菜依然是好吃的。他似乎有点饿了。再说,他从前四处流浪时,本就是讨人残羹的,早已习惯吃凉了的饭菜。

他颇有点怀念李家主人在世时的灯下夜谈。他已记不得与李家主人谈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青灯一盏,柔光满室。那时,室外或是秋风吹拂竹林,或是雨落空阶,或是干脆全无动静,只偶尔从草丛里传来几声虫鸣。他只记得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只记得那些话语醇醇有味,使漫漫长夜倒变得回味无穷。

现在,他只能独自一个守望着夜晚。他总是久久不能入睡。

睡着了,又常常醒来,醒来时,他就去想象此时的夜色:天色如墨?月光如水?青蓝一片?还是只有三两颗星于云里沉浮?

道士老了。当他拄着拐棍站在那条当年李家主人曾将他引至李家的大路上时,人们看到那只是一副清瘦的骨架撑起一袭空空的道袍。

这天,李家兄弟全家人宰鸡杀鸭,宴请贵宾高朋,其中有一只鸡,性子烈,四处乱飞,最后走投无路,飞进了粪坑里。家人说:将这只鸡扔了吧。李家老大道:“如今虽家大业大,但不可如此浪费。”李家老二说:“道士近来很是瘦弱,将这只鸡煨汤,让他老人家滋补身子吧。”李家老三附和道:“两位哥哥说的是。”

道士已多日不见肉了,见了鸡汤,大吃大喝。

还是李家主人健在时就已在李家的一个老佣一旁看着道士,终于说:“您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舍得给您吃一只鸡?”

“不知。”

老佣道:“这是一只掉进粪坑里的鸡。”

道士一笑:“掉进粪坑里的鸡,也是一只鸡。”他将鸡汤喝得一滴不剩。

几天后,道士对那位老佣道:“请把你家主人叫来,说我明日要走了,我有要紧的话对他兄弟三人交代。”

老佣去不多一会儿,李家兄弟一起走到道士面前。

“我明日要走了。”

“已经听说了。”老大说。

“你何必走呢?”老二说。

“这里也不多你一人。”老三说。

道士说:“我得走。”他面对着李家三兄弟,问:“知道李家为什么会有今日?”

“知道。得您老人家指点,我们家锁住了一只灵龟頭。”

道士说:“你们兄弟三人还要升更大的官的。但这龟頭还是要走的。你们去看那棵白果树,它已死啦。那铁链快烂了。”

李家兄弟立现惊慌:“这如何是好?”

道士说:“令尊大人在世时,用铁链锁住了灵龟頭,但那只是一道明锁。若将此龟頭终身锁住,就得设下暗锁。”

“如何设法?”道士指指龟頭颈道:“在颈处挖壕沟一条,深约九尺。”

李家兄弟领教,当即找来一些劳力,照道士的指点,不出两日,就挖成九尺深一道壕沟。

此时,道士脑袋忽如雷击,随即觉得眼前有闪电划过,当他双眼睁开时,看到一轮太陽正挂在万古永存的天上。

道士站在那个路口,回首一望,只见那座陌生的大宅暴发似的立在那里,老主人在世时的一切平和而质朴的景象皆荡然无存。道士心中忽生一片凄凉。他转过身去,在人们谁也不注意时,悄然离去。那时,正大雪纷飞,道士的脚印,刚出,又被大雪覆盖,仿佛他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这年冬天,天气干燥,仿佛整个世界成了一堆干柴。一天,李家的大宅忽然在五更天失火。更夫一见,紧敲报警的铜锣。前村后舍的人在睡梦中惊醒后,抬起灭火的水龙赶来救火。然而,那条深九尺的壕沟挡住了人们的去路,使沉重的水龙根本无法越过,等有人摘下门板,铺在壕沟上,将水龙抬到大宅前时,大宅早已化为灰烬,只剩几点余火在那里如鬼火一般在虚幻地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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