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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僧下棋

  清道光丁亥年四月,有个名叫福冈秀清的日本茶商来中国购茶。福冈秀清多次来中国买茶,路上很熟,所以他把船一直开到当时安徽省的省府所在地安庆,准备第二天走陆路到黄山脚下去买茶。

  当天夜里,天上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第二天雨还下个不停,而且看样子恐怕三五天内都很难有好天气。福冈秀清没有办法,只得耐心地在旅馆住着。可是,他一个异邦人,虽会说几句中国话,但说起来比吃奶都费劲,没法跟人交流,感到非常憋闷。下午时分,雨下得小了些,他就带着一个伙计上街逛了起来。

  这安庆城虽不大,但毕竟也是个省府所在地,很繁华。他们一边走一边观赏这异国风光,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振风塔下。振风塔乃是千年古塔,塔下不远处就是安庆最繁华的米市大街。福冈忽然在米市大街的一个拐角处发现一个棋馆,就一头钻了进去。福冈虽是个生意人,但非常喜欢下围棋,在日本曾获得过业余八段的段位,像他这样的业余八段,在日本业余棋手里屈指可数,可见他的棋艺很不一般。他想,看这天气,没个三五天是走不了的,虽然我语言不太通,但这棋是没有国界的,不如天天来下棋解闷。棋馆不大,也就能摆七八张桌子,下棋的人却一个个身着绫罗绸缎,神态高傲,还有下人侍候着,显然都是些上层人物。他们下棋时显得很高雅,但这边终盘那边就分钱去了,实际上是在用棋赌博,而且赌资还不小。福冈先是站在一边看,发现这些棋手最多有个四五段的水平,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带上银票来到棋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坐在了首席的位子上。待那些人来了,见有位陌生人胆敢坐在上座,就上来搭话,这才发现是位日本人。大家一下子都来了兴趣。由于当时中日两国棋手很少较量,所以他们不知道日本棋手的实力,老是以为别人都是“蛮夷”,中国才是世界的中心,何况围棋是中国的国粹,根本就没把这个连中国话都说不好的日本人放在眼里,下了注就杀了起来。这个福冈很有心计,明明三下两下就能取胜,他却故意拖延时间,直到天快黑了才结束战斗,显得赢得很吃力的样子。

  他一做作,使那些棋手不服气起来,都纷纷要跟他杀上一盘,赌注也越下越大。就这样,几天下来,福冈竟赢了有上千两银子,当时产生了不小的轰动。

  钱赢到手,天也放晴了。福冈知道这春天的茶叶是一天一个成色,一天一个价格,就赶紧带着伙计往黄山赶去。那天,他们来到黄山脚下太平县境内,看看天晚了,正好不远处有个不大的寺庙,就准备到庙里找个地方歇息过夜。敲开山门,开门的是个扫地的小僧,年仅十六七岁。小僧请示了方丈,把福冈他们迎进去安顿下来。福冈还没从在安庆赢了近千两银子的喜悦中平静下来,还想再下几盘过过瘾,就问小僧:“小师父,贵寺中有没有人会下棋?”因日本人都非常敬重僧人,所以他称小僧为小师父。

  小僧说:“寺中十几名僧人,人人都会走几步,但棋艺都不太精,只有方丈的棋下得不错。”

  福冈一听,就说:“那你快带我去见你们方丈,我来跟他下一盘如何?”

  扫地小僧说:“我们方丈脾气很怪,一般不跟人下棋。他老人家还定了一个规矩,就是想要跟他下棋的人,必须得先跟寺里棋艺最臭的人下,慢慢递进,客人要是把臭棋们都赢了,他最后才出面。”

  福冈问:“那你们寺里谁的棋下得最臭呢?”

  扫地小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光头,说:“贫僧的棋最臭了。”

  福冈一心只想过棋瘾,就说:“你就拿副棋来,我先教你几招怎么样?敝人是日本业余八段哩!”

  小僧眼中一亮,说:“好啊,我正愁拜不到师呢!”

  小僧把棋拿过来,那福冈毕竟是个商人,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本性,说:“小师父,你看这样怎么样,我们多少下点注,要不然这棋下得也没意思。”

  小僧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请施主原谅,我们出家人是不兴这个的。”

  福冈哈哈一笑,狂妄地说:“量你们中国也没什么高手!”就把前几天在安庆赢了近千两银子的事眉飞色舞地又说了一遍。

  小僧听了,说:“那我去请示一下方丈吧。”

  福冈巴不得师父能同意,就说:“你快去你快去。”

  不多一会儿,小僧回来了,说:“师父说了,‘赌即不赌,不赌即赌’。那我就来陪客人下一盘。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要到大雄宝殿去下,旁边还得有人给我敲木鱼念经。”

  福冈根本没弄懂他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就问:“为什么要到大殿里去下呢?这禅房里不是很好吗?”

  小僧调皮地说:“在大雄宝殿下棋,菩萨会保佑我呀!”

  福冈一笑,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你要是棋臭,别说是菩萨,就是玉皇大帝也保佑不了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大雄宝殿里,一个中年胖和尚正盘腿坐在一个垫子上,闭着眼睛,一边不紧不慢地敲着木鱼,一边念着不知名的经。他们搬来一张方桌、两把椅子,泡了两杯茶。福冈就问:“小师父,你说我们下多大的注呀?”

  小僧说:“刚才方丈说了,要下注就下你在安庆赢的那些银子,你赢了多少,我们就下多少。施主不是茶商吗,寺里新近才制成价值上万两银子的茶叶,都是上等的黄山毛峰,我要是输了就以茶抵,施主要不要先去看看货?”

  福冈没想到小僧一下子下了这么大的注,又不知道这小僧的棋艺究竟怎么样,就有些犹豫。又一想,刚才看见这小僧拿棋时,带过来一本刚刚翻了一半的《玄玄棋经》,这本书虽是出自中国,但早已传到了日本,自己早就能倒背如流了,这小僧才看了一半,可见他也不怎么样,恐怕连安庆那些棋手都不如。再加上在安庆的胜棋更让他心高气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既然是你们方丈叫你下的这个注,茶嘛,就不必看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没有金刚钻是不会揽磁器活的。”

  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福冈让小僧执黑,小僧也不客气,抬手就将一子走在了福冈左下角的星位,这是谦恭的意思。两人不说话,就战了起来。几步棋一走,福冈就发现小僧的棋下得也不过平平,心里就有些洋洋得意起来,看准空子,没费多大的劲就布下了一个“十王走马”的阵势。那小僧不知是计,抬手一子还要继续围攻福冈中腹的那块白棋。只要小僧这个子下去,将步入不可挽回的败局。

  就在这时,旁边那个闭目念经的和尚敲木鱼的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节奏变得快疾如风。小僧一惊,又把手缩了回去。过了片刻,那敲木鱼的声音又变得舒缓了起来,慢慢的,木鱼声好像在敲着什么节奏。小僧想了一下,就稳稳地走了一步闲棋。福冈看了半天,见小僧走的的确是步闲棋,就放下心来,又把他的“十王走马”往前推了一步;心想,再走两步就可以推枰了,然后端起茶来轻轻地咂了一口,这茶真香啊!他一副很轻松得意的样子,像是一只玩着老鼠的猫。

  谁知小僧又轻轻地放下一子,转瞬间就使整个棋局发生了扭转乾坤的变化,福冈一下子陷入了小僧的重重包围之中,额头上的汗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福冈坐在那里看了有将近两个时辰,一粒棋子也没走,看看实在是回天无力了,最后不得不推枰认输。

  福冈哪能真的肯认输!第二天又找到小僧,非得跟他再下上一盘不可,赌注还是一千两银子。他主要是觉得输给这么个小僧心里不服气,一定要把那一千两银子再给赢回来。小僧又去请示方丈,但等了半天,方丈什么话也没说。不知小僧是怎么悟的,还是答应了福冈的要求。

  这一次,两人下了不到三个时辰,福冈又输了。福冈气得在禅房的榻上闷头睡了大半天,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个堂堂的日本业余八段棋手是如何输给了一个小寺庙的小和尚。最后福冈把这一次输棋的原因归结于自己当时心情太躁了,太急于要赢回输掉的银子了。他用了一夜时间,认真调整了心态,第二天找到小僧,还要跟他赌。小僧没说什么就又跟他下了起来。虽然此次局势有几次起伏转折,但不到半天功夫,福冈再次又输了。

  这下可好,福冈不光没赢到钱,带来购茶的五千两银子还输掉了二千两,这可怎么办?但此时的福冈已是输红了眼,一定还要跟小僧下棋。小僧一一满足了他,直到他把五千两的购茶款输了个一干二净。

  福冈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好久也没缓过神来。他想,我把购茶的钱输光了,这叫我怎么回去呀,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呀,不如死了算了!但又一想,大丈夫要赢得起输得起,我还可以再到安庆的棋馆里去赢钱啊。再说,就是死,也得到安庆去把一些事情交待清楚,于是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安庆。他来到棋馆,大家一看这个日本人又来了,都知道他的厉害,没一个人愿意跟他下棋。

  到了傍晚,他身上连吃饭和住旅馆的银子都没有了,只得回到码头自己带来的商船上,准备把事情交待一下就去跳江自尽。刚到码头,两个伙计就迎上来说:“主人,你可回来了,我们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你,可这茶叶是一天一个价,等不得呀。”

  福冈忙问是怎么回事,伙计告诉他,前天来了几个和尚,说是你在他们那里购得了五千两银子的茶叶,我们一看,都是上等的黄山毛峰。他们把货给装了船,还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我们在这里等你都快急死人了。

  福冈把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中写道:“施主棋下得不错。然棋本高洁之物,施主却用来赌博,终将成不了大器的。望施主谨记。那一千两你从安庆赢得的银子,就算是你交的学费,给敝寺做香火钱,另五千两银子,换给你有足值的茶叶……”

  福冈看着看着,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朝着黄山的方向深深地叩了几个头,然后爬起来,连夜开船回日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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