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山要去还愿了。李佳山还愿不是到寺院,也不是去什么庙宇,不是为佛也不是为道,而是去肖家洼。
肖家洼和内蒙搭着边,距市里有一百多公里,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沟里。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你别小瞧了这小山沟,那里居住着三奶奶。肖家洼因三奶奶而名扬。三奶奶何许人也?佛不是佛仙不是仙神也不是神,三奶奶就是三奶奶!其实三奶奶年龄并不大,也就是三十刚出头。三奶奶的尊姓大名叫什么?李佳山不知道,不仅他不知道,所有的去求医问药的、求官求财的、求升学的求爱情等等等等的人们都不知道。无论是什么人,有官翅翅的家财万贯的年龄大一的还是小青年,到了肖家洼那就是一个武官下马文官下轿,都必须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三奶奶!
四十五岁的李佳山也不例外,面对小自己很多的一个小妇人,他只能是一口一个三奶奶,嘴角像抹了蜜似的,稠乎乎地甜。要不是那样,三奶奶能尽心竭力地为自己解决实际问题,而且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其实李佳山走哪儿都是那样,不是他要见人三分低,而是他知道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人贵有自知之明,虽然机关的弟兄们都喊他李科,但是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很不中用的副科长,不仅不中用也不中看,这年头谁还能把挂副字的当回事。再说,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了,不能说是黄土埋到了脖子,离退休或者是待岗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低三分高三分都无所谓。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是李佳山上有老下有小,正是马踩着车的时候,活得很不自在很不入贴,真是一团乱麻,乱糟糟的理也理不清。
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乱糟糟是乱糟糟的,李佳山觉得儿子的事是大事,再乱也不能乱了方寸,不管怎么说,今年必须为儿子选一个重点高中,就是打脑子劈命砸锅卖铁,也得把这事办成了。
从中考到报志愿到录取,一圈下来让李佳山很是头疼。不知道是儿子不争气,还是老子扯逑蛋,仅一分之差儿子被重点拒之门外。要说这事也不怪孩子,文化课考得都不错,差就差在体育上,三十的体育分只拿回一半,班里的同学比儿子体质差的有的是,可是,没有谁下了二十五六分的,奥妙就在家长身上,一顿饭一个红包就上去的事情,偏偏李佳山给忽视了。儿子特别地不甘心,从分数线一公布,就闹腾着要李佳山想办法,一定要挤进议价生的行列。
不就三万元钱吗,家里再紧张也要凑齐。李佳山跑学校跑教育局,跑能跑的所有的地方,可是跑得腿都成了麻秸也没跑出个名堂来。这时候他才明白,议价原来是有价无议,议价更是有价无市,三万元根本就没地方议去!李佳山一筹莫展。
他想到了组织,工作上的事情自己从不含糊,孩子上学遇到了困难,那就找组织,组织是什么?是咱的爹妈是咱的后台是关键时刻最能为咱排忧解难的娘家。于是乎李佳山找到了局长,希望借一借局长的面子,沾一沾领导的光。或者局长以组织的形式和有关部门沟通一下。
局长还真给面子,局长说:“好的,好的,我尽力,孩子的事一定尽力。”之后局长当着李佳山的面就拨通了副校长的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打打闹闹的,好像是在谈论前几天的一场酒,谁也不服谁,似乎过几天还要较量较量。在话语中李佳山明白了,局长和副校长是同学。末了,局长把李副科长孩子的事和副校长说了说,电话那头答应得很痛快,副校长说:“你局长大人亲自出马,我一定尽全力。不过你是知道的,老弟我没有最终决定权。”副校长让老同学再给他们的老大打个电话,老大难的问题最好是老大来解决。
李佳山十分感激局长,他两只手互相绞着搓着,似乎这事已经是笼屉里的馒头,只差一伸手接着往嘴里喂了。要不是局长及时地给他泼了泼冷水,降了降温,李佳山当着局长的面要跳起来。局长说:“这件事我一定尽力,办成办不成就看你的命了。”
“局长这样的尽心,我就知足了。”李佳山有点虔诚还有点诚恐诚惶。他心想有组织这事就有八成把握,加上局长的成全,基本上是铁板钉钉子了。
事情没像李佳山想得那样简单,过了几天局长用电话把他招到了办公室,告诉他这事难办,怕是有难度。李佳山热呼呼的身子一下就凉了半截。又过了几天,局长又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赶快想别的办法吧,他那个老同学说基本上没希望了。李佳山从头凉到了脚,连脚心没剩都是冰凉冰凉的。
真是得病乱求医。王佳山愁来愁去就想到了去算卦求仙的办法,他和妻子说:“要不咱问个卦?”
妻子说:“问卦能管用还要局长校长干啥。”
“死马当活马医吧,兴许瞎猫碰上个死耗子呢。”
“但愿,但愿吧。唉,过去说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现在看这话还是不过时,老子英雄儿子好汉呀。”
“好啦,我这个老子是一堆稀泥行了吧。明天我就去肖家洼,听说很灵验的。”
李佳山真的去了。很久没乘客车出这样远的门了,在车站许多人的拉拽下,他选定了一辆还算干净“金龙”。车上清一色的乡下人,黑脸的汉子,穿花袄的大嫂,胖嘟噜的小媳妇,头发炸着的小青年。不管是谁人人都拎着蛇皮袋子,人人都显得特别地疲惫。但是,无论是耷拉着脑袋睡觉的,还是互相之间拉闲呱的,骨子里仍然冒着一股子叫做傻气也好,纯朴也好,反正是混沌中的那种干净。李佳山也是农村出来的,是和着尿泥长大的,虽然进城工作已有几十年,但是钻进这样的车里边,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感觉特别地舒服特别地开心。
客车一出了市区,车上的旅客大都睡着了,大家都东倒西歪着,流哈喇子的憋气打呼噜的,当然也有许多人毫无顾忌地嘣响着一个又一个热屁。李佳山没有一点睡意,透过车窗他看着飞速向后倒去的庄稼,看着一片片葱绿的树林,满腹的烦恼都被秋的金黄和草木的墨绿洗得干干净净。真是一种回家的温暖!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常回家看看”,歌词有一句没一句的,“洗洗筷子刷刷碗,和爸爸说说和妈妈谈谈”。他如同从笼子里放归田野的一只小鸟,浑身上下都是“扑棱棱”煽动翅膀的清爽。
到了县城在地摊上要了一碗小米稠粥,熟油辣椒暴腌茴子白,三元钱吃了个满嘴喷香。接着转乘了一辆嘣嘣三轮,尘土飞扬着进了山沟。山里的太阳落得早,当李佳山赶到肖家洼时,已经接近黄昏。他是和羊群一块赶到的村口,无意间李佳山被夹在了群中,羊们咩咩咩的叫着,这只撞一下那只拱一头杂乱无章的很。他紧走了几步赶到大羊倌跟前问:“咱村三奶奶住哪儿?”羊倌指了指前边不远处说:“那不是吗,那嗒,那嗒。”隔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前边的那两只黑头就是三奶奶家的,你跟着它们去吧。
李佳山跟着那两只黑头,很顺利地找到了三奶奶的院子并进了家。第一次见到三奶奶,让他大吃了一惊,三十多岁的三奶奶,特别地年轻也特别地风韵,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三爷爷”却老得很,有四十多还是五十多,李佳山没好意思问。说明了来意,还没等三奶奶发话,三爷爷就把他拒绝了。三爷爷说:“哪有黑夜算得,明儿前晌来吧。”三奶奶笑着和他点了点头,李佳山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退了出来。
从三奶奶家出来,李佳山不知道去哪儿好,市里是绝对回不去了,县里也回不去了,去哪儿呢?他看了看三奶奶门前的那一对石头门墩,无奈地笑了。看来只有和这俩门墩一起过夜了。李佳山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他觉得自己委屈,可摸了摸身下的门墩子,觉得它们更委屈,于是就笑了就释然了。秋夜不是很凉,甚至有点热,晒了一天太阳的门墩子热乎乎的,坐在上边很舒服。肚子有点饿也有点渴,他想去敲一个老乡的门,不吃饭喝口水总是可以的,可最终还是没去,忍忍吧为了儿子。
李佳山在门墩上坐一会儿,站起来溜达一会儿,他很想迷糊一阵子,然而硬梆梆地坐在石头墩子上,怎么也迷糊不了,心里清凌凌的一点睡意都没有。熬鹰李佳山听说过,究竟怎么个熬法他没看到过,自己就这样地熬着是不是和熬鹰一样呢?黎明时分,李佳山到底还是经不住瞌睡的诱惑,竟然似睡非睡地歪在了门墩子旁。
是三奶奶的一洗脸盆脏水把李佳山泼醒的。早上洗过脸,三奶奶精心打扮了一番,准备迎接新的一天,迎接四面八方前来求卦问事的客人。吃过早饭,他顺手把那一盆水端着,像往常一样,一开街门就泼了出去,结果李佳山被稀里糊涂地淋成了落汤鸡。
得知他就在门前守了一晚上,三奶奶很是过意不去,赶快把李佳山让进了家,下了一束挂面,还卧了两个鸡蛋,李佳山也没客气,他实在是太饿了,都有点饥寒交迫了,于是就饿狼般地把小半锅面条一扫而光。吃饱了肚子,李佳山把自己儿子中考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三奶奶,之后就等着下文。三奶奶笑了,笑得莫名其妙。之后她对李佳山说:“你这个人实在,就看在你实实在在的份上,今天一定把孩子的事办了,你就放心吧。”李佳山想跪下磕头,三奶奶赶紧拦下来说:“免了吧,免了吧,过一会儿客人来了你配合着点就是了。”李佳山不知道怎么配合,心里一点底儿斗没有,他机械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
进一会儿的工夫,家里就来人了。三奶奶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三爷爷打着下手,主管焚香收礼,礼品五花八门,有香烟有红包有吃的喝的。三奶奶一杯一杯地喝着开水,为来人排着忧解着难,客人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地来,高高兴兴地去,这拨儿刚走那拨儿接着。中间有好几个开着轿车来的,有市里的也有县里的,有赖算的也有来还愿的。临到中午的时候,三奶奶把场清了,有好几个排队上来的,十分失望地走了。三爷爷边接待客人边做着饭,李佳山知趣地打着下手,炖家鸡煮鸡蛋红烧肉还炖了一条鱼。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门外吱地一声刹车响,接着进来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大包小包当然还有红包,寒暄过后就开始吃饭,司机从外边提来一箱五粮液,三奶奶把三爷爷和李佳山从厨房喊出来,上炕喝酒!
世界真是大,世界也真是小,原来这个尊贵的客人就是赵校长,是今年刚提升的那所重点中学校长,他是来还愿的!李佳山认识赵校长,显然校长不认识他。几杯酒下肚,三奶奶把李佳山介绍给了赵校长,三奶奶说:“这是我的亲戚,他孩子今年中考,差一分落榜了,赵校长是不是?”三奶奶还没说完,赵校长就满口应承下了,他拍了拍李佳山的肩膀说:“兄弟,你算是磕头找到庙门了,一会儿把孩子的考号姓名交给我就是了。”
天上有掉馅饼的好事吗?李佳山答曰:有!儿子只交了八千元就顺利地进了重点,全家上下皆大欢喜。三奶奶给办了这么大的事,该还愿吧?
李佳山是在儿子临开学前去的肖家洼。他照样带着大包小包,还带了一个五千元的红包。三奶奶把东西都留下了,红包说死说活都不收。李佳山很是为难,末了他自作主张,和三奶奶认了干亲,李佳山说:“三奶奶是我家孩子的救星,以后就让他叫您老三奶吧。”三奶奶大声地笑着,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流出来了。笑过后她说:“李科长,你是咒我老,还是咒我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