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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紫

  一、宝藏

  月落西山,更深露重,偌大的相府之中,唯有谦和园仍亮着灯火。

  宰相韩翊俯首案前,细细研究着一张泛黄的旧纸。房门响起轻叩声,清冷的声音自夜风中传来:“老爷。”韩翊抬头回道:“请进,夫人。”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走进屋来。

  明晃晃的烛火照亮了她的容颜,一道可怖的伤痕自左眼角直到唇角,将半张脸硬生生割裂成两半,而在另一边,一团巴掌大的淡青色似墨一般染了大半个脸颊,乍一看去,整张脸十分可怖

  可若细瞧,女子五官精致,脸型漂亮,尤其是一双眼睛,似夜空最璀璨的星辰一般熠熠生辉,底子本应不错,可惜被刀痕和青疤毁了。

  韩翊放下手中的纸,眉头微皱:“风寒才好不久,怎还不歇下?”责备的话,语气中却带了浓浓的关怀,似这春日的晚风一般熨帖暖心。

  韩夫人微微一笑,看到一边堆积如山的书信折子,她的眉头微微拧起:“还是没有进展?”

  三年来,地震、大旱、洪涝和如今的瘟疫,几乎将这个建立不久的新皇朝拖垮。本就百废待兴,如今更是雪上添霜,身为当朝宰相,怎能不愁?

  韩翊长叹一声:“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字。若是撑不过这一载,怕是国中有变。事到如今,我也唯有走最后一步,赌一把了!”

  韩夫人问:“赌什么?”

  韩翊将研究了一晚上的纸递给她:“赌运气。看能否打开前朝景帝的地宫,取出其中巨大的宝藏。”

  韩夫人看着手上的旧纸。这是一副地图,图上三山高耸,南山口九条巨龙飞腾,环绕着一个巨大墓门。

  打开这道墓门,便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景帝的地宫了。民间流传,景帝生前几乎将整个国库都搬入了地宫,地宫中的金银做山河,玉石堆砌成宫殿,更有宝石夜明珠点缀成日月星辰,这些财富和奇珍异宝足以新建一个王朝!

  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至今仍没人打开过这座地宫。地宫的唯一入口是九龙环绕的山门,除此之外,无论盗墓者试图从何处进入,都未能成功过,更诡异的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莫名其妙地惨死了。

  久而久之,盗墓者少了,景帝地宫也渐渐成了一个传说,只有说书人才会提起。

  蓦地,韩夫人的眼猛然一亮,她指着地宫入口的石碑问:“这上面刻的是……牡丹?”

  韩翊点点头:“是,或者准确地说,是牡丹花后,魏紫。”他顿了顿,指尖滑到魏紫重重叠叠的花瓣中心,“虽说我未曾见过这艳冠天下的花,但照常理推断,花中应有蕊,可这碑上的魏紫却无,着实让人不解。地宫建得精妙绝伦,此种谬误,景帝怎能允许?”

  韩夫人低眉沉思,许久才以近乎呢喃的声音轻道:“没有花蕊的魏紫……我似乎见过。”

  韩翊猛然站直身子,惊道:“阿痕,你在何处见过?”阿痕是韩夫人的闺名,她用力回想,却还是遗憾地摇摇头:“想不起来,但我确实应该见过。”

  韩翊惊愕的神情慢慢恢复成正常,道:“这副地宫图我研究了许久,各处都挑不出一丝破绽,唯有这朵魏紫。恐怕,这就是入地宫的关键啊!”他笑了笑,语调轻松了不少,“算了,不想了,待手头几件急事处理好,我直接去景帝陵一趟。”

  韩夫人道:“也好,我同你一起。”

  韩相办事效率极高,两天后便准备好了一切,夫妇两人带着几个贴身随从,往前朝旧都而去。

  二、痛苦的回忆

  每个女孩都珍惜自己的容貌,可一出生就破了相的阿痕,无论如何打扮,都是别人眼中的丑八怪。

  更何况,没有人会替她打扮。自打阿痕记事起,她都是一身男孩子的破旧衣服,上山捡柴,做饭洗衣,操持着家中的大小粗活。

  她不是没有亲人,她有母亲的。只是,不如没有。如今的韩夫人仍旧这般认为。

  她那么能干,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能养鸡、绣花赚钱,为什么每天要对着那个讨厌的女人?阿痕在被母亲又一次责骂后,收拾了小小的行囊,负气离家出走。

  可是她终究还是个孩子,一不小心掉到了猎人的陷阱中,脚被夹得鲜血淋漓,痛入骨髓。阿痕放声大哭,哭得晕了过去,再醒来时脚已疼得没有知觉,人也冻得晕晕乎乎。她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忽然之间,她很想念母亲,想着母亲发现她不见了,会来找她,见她受伤了,会像阿翠的娘抱着阿翠一样,给她哼好听的歌。

  很多年后,阿痕想起那个可怕的黑夜,明白了当时所做的一切,不单单是负气,更是希望得到母亲的怜惜。可是,她深深地失望了,当晚,是邻居牛大伯带人找到了她。母亲,自始至终未曾出现。

  脚上的伤慢慢好了,可是心上的伤却再也无法愈合。母亲冷冷地对她说:“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阿痕死死咬住唇,不让眼泪滚出眼眶,她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将话吐出胸膛:“我会活得很好,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自此,母女陌路。

  阿痕十三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些凶恶的官兵,生逢乱世,每隔几年都有官兵来,幸运时他们只是路过,不幸时他们会将村里掠夺一番,村民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这日,村头的木匠学徒阿柳哥将阿痕预定的椅子搬来,阿痕递了碗水给他。阿柳朝她感激地笑笑,阿痕也回以一笑。

  这时候,母亲突然从屋里冲出来,狠狠甩了阿痕两个巴掌,骂她不要脸,勾搭男人:“早知你这般下贱,我就不应只弄花你的脸,应该一生下来就掐死你!”

  气得满脸通红的阿痕呆了,她慢慢走到母亲面前,发出连她自己都觉得害怕的声音:“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好,今日我就走,我们彼此都落得眼中干净!”

  黄昏中,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庄,有满脸凶相的士兵拦她,她回以更凶恶的脸,那男人吓了一跳,赶紧让她走了。

  十三岁的阿痕从此无父无母,浪迹天涯,几番徘徊在生死边缘,学了一身本领,救了陵王手下的谋臣韩翊。后来,陵王登基为帝,韩翊为相,她作为他的夫人站在他的身边,相濡以沫至今。

  三、再相见

  韩氏夫妇终于来到了景帝陵。陵墓由三山环绕,入口在南山,跟韩翊纸上的图一模一样,九条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巨龙,绕着一块玄武墓碑,碑上刻着古老的图腾,其间一朵石雕魏紫朝着旭日怒放,而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却没有花蕊。

  韩夫人越看越觉得那朵魏紫似曾相识,不禁伸手触摸。指尖一触及那冰冷的玄武石,心头忽然一颤,随即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浑身血液急速流动,一浪又一浪地叫嚣着,耳边嗡嗡直响,似有一个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你,回来了……”

  韩夫人收敛心神,手指在玄武石上猛然一滑,被石上的尖锐处划破肌肤,血渗了出来,刹那之间,体内那汹涌澎湃的血液似找到了出口,源源不断地从指尖涌向玄武石。

  “阿痕!”随着韩翊的惊呼,近身侍卫立刻将韩夫人拉了出来,可她的人离了墓碑,血却还如一条细线涌入玄武石。韩翊急忙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放入自己的嘴中,用力吸住。

  韩夫人茫然地看了韩翊一眼后,昏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她竟昏睡了一日一夜。

  一直守着她的韩翊,急忙唤侍女送来清粥,仔细喂她喝下。韩夫人皱着眉道:“那块墓碑,好像在召唤我……”韩翊放下碗,面色沉重:“相传,景帝命人在地宫中施了上古巫术。若要进入地宫,就必须解开巫术封印;而能解开封印的,只有那施术之人。外人若是想强行进入,必受巫术诅咒而亡,这也许是那么多盗墓者莫名死去的缘故吧。”

  韩夫人听罢,道:“那施术之人是谁?”

  韩翊摇摇头:“不知。此事只有景帝和她的皇后知晓,可惜两人均自焚于昭阳宫,打开地宫之谜的秘密便随之而去了。我此番来也只是碰碰运气,并不抱多大希望。”

  韩夫人看着指尖上的伤痕,心念一动:“我隐隐觉得,我可以打开那道门。我的血渗入那玄武石时,我看到那朵魏紫活了,花瓣一片片张开。我想—再试试……”

  “不可!”韩翊毅然打断韩夫人,“如此凶险之事,我绝不会让你尝试!”

  韩夫人心中一暖,两人相守多年,彼此都明白对方脾气,便不再提了,只道:“外面天气似乎不错,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韩翊自是同意,便帮她披好披风出门,院中,传来小孩的哭号声,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主人家的小娃娃跌倒了。

  “你,是阿痕?”头发白了一半的中年男子,从院子的另一边走来。韩夫人从回忆中惊醒,打量了他半天,不确定地问:“阿柳?”

  中年男子很高兴地说:“是啊是啊,我是阿柳!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没变。我可成老头子了,连孙子都有了。”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刚刚哭泣的孩子说,“那小娃儿,前年儿媳妇生的,虎头虎脑,跟我小时候一样!”

  遇到旧时的熟人,韩夫人心情开朗了不少,颔首笑道:“是有你小时候的样子,这里是双溪村?”

  阿柳答:“是呀,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人哪,总是要叶落归根的,更何况,你娘还在等着你盼着你呢。”

  韩夫人笑容一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阿柳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你呀,就当我多嘴吧。这么多年,你娘过得挺不容易的,她性子本就孤僻好强,跟村里人也不大来往,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山下。

  ”你走后的第五年,你娘病得不省人事,要是我再迟发现一两天,恐怕她就没了。我守着她,她说胡话,一直一直念着你的名字,还哭了……“

  阿柳讲着讲着,自己的眼角也湿了,用袖子擦了两把,继续道:”再后来贼人来了,我劝她走,她死都不肯,说,要是我走了,阿痕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呢?“

  韩夫人浑身颤抖,强忍着的泪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似决堤的洪水流了出来。阿柳见她这副样子,也不再说什么了,只长叹一声:”这世上,怎么有不疼爱儿女的娘呢?你娘啊,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韩夫人用力将眼泪逼回眼中,深吸一口气,问:”我娘,她还在村子里吗?“

  四、父亲

  韩夫人阿痕回到小屋,伫立在黄昏的余晖下,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屋里传来咳嗽声,斑驳得看不清颜色的木门慢慢打开,白发老妇佝偻着腰背,一步一步地走到院子里。老妇像是生着病,路走得格外艰难,一个踉跄就往地上倒去,在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阿痕已经冲上前扶住了老妇。

  阿痕的身子僵住了,老妇的身子也僵住了。许久,老妇缓缓抬起头,满是疤痕的脸上平静如昨日:”你……回来了。“

  阿痕回答:”嗯,我回来了。“那二十年的光阴似乎不存在一般,只是离家的少女回家罢了。

  阿痕娘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咳咳……“猛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也往下滑,阿痕一把抱住她。觉得不太对劲儿的韩翊上前给阿痕娘把脉:”是瘟疫,阿痕,你放手。“

  阿痕却仿佛没听见,将母亲抱到床上:”相爷,劳烦您给我准备治瘟疫的药。我要守着……娘。“母亲的病着实很重,阿痕不管不顾地守着她,一点一滴地讲着这二十年来的事。

  ”相爷对我很好,只是如今天下多灾,国库空虚,能帮皇帝和相爷渡过这一难关的,就是前朝景帝陵的宝藏了。我和相爷也是为此而来。“阿痕握着母亲的手,轻轻地说,”娘,你会好起来的,以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韩翊站在门口,轻声叹息。

  屋内,昏睡中的阿痕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韩翊给她施针,阿痕给她喂药,药水喝了一半被母亲咳了出来,阿痕见她枕边有一块小帕子,急忙取了给她擦嘴。

  韩翊眼尖,看到帕子上所绣之物,蓦然睁大了双眼。

  这时,阿痕母亲悠悠转醒,无力地对阿痕说:”带我……去看看你的父亲吧……“

  阿痕一怔,这是母亲第一次提及父亲,她曾以为,这是一个禁忌,母亲永不会开口。她点点头:”好。“

  五、牡丹之王

  韩翊用尽了所带的珍贵药材,才让阿痕母亲可以经受住路途的颠簸。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一行人朝南而行。在到达景帝陵的时候,阿痕母亲说:”到了。“

  阿痕诧异地看着母亲,母亲却只是让阿痕扶她下车。她颤着脚,艰难地走向那九条白玉巨龙,在玄武墓碑前止了步。

  ”娘……“阿痕唤母亲,母亲却只是回过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蓦地,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阿痕母亲朝玄武墓门狠狠撞去,刹那鲜血如注,尽数落在墓门上。那墓门如张开血盆大口,母亲的血似泥牛入海,只眨眼工夫便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娘!“阿痕大骇,上前去拉母亲,母亲却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力气,硬生生将她推开,喘着气说:”阿痕……这是最后一件……娘能为你做的事了……“

  阿痕不放弃,韩翊等人也上前帮忙,可已经来不及了。那伤口太大,而那墓碑吸血的力量太强,只片刻工夫,母亲已倒在地上,没了气息。阿痕抱着母亲的尸体浑身颤抖。此时,吸饱了阿痕娘鲜血的玄武墓碑透出一股诡异的白色来,墓碑上古老图腾散发着炫目的光华。而在这一圈一圈如涟漪般扩散的光中,魏紫层层叠叠绽放,竟开出了真正的、活着的花!

  只是,花中间仍旧没有花蕊。

  待魏紫迎风怒放,阿痕看到母亲的身上飘出九道浅浅的光,落在魏紫花心。然后,那里长出了花蕊,金灿灿的,是旭日刺目的色彩!

  山间传来隐隐的震动,墓门缓缓打开,金山银海的光亮从地宫中传来。

  阿痕呆了,众人也呆了。

  ”景帝皇后魏紫,乃牡丹花神后裔,以血肉精魄为养料,能孕育出世间最美的花。这传言竟然是真的……“韩翊讷讷地说。

  ”她不但是最美丽高贵的皇后,也是最坚强勇敢的母亲。“韩翊抱着哭得像个孩子的阿痕,叹息道。随着魏紫皇后的离世,很多秘密都再不会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当年景帝让皇后跟他一起死时,皇后为了肚中的孩子,在火烧毁自己容貌后,用巫术逃离昭阳宫,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为了让女儿平安活下来,皇后本想划花她的脸,可一刀下去后。女儿啼哭不止,她再也狠不下心,便用了青色药物遮掩那将来必如自己一般美丽的容颜。

  没有人知道,为了让女儿即便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她忍住心痛,从小训练女儿。那日女儿离家误落陷阱,伤得极重,是她用巫术暗暗替女儿疗伤。女儿的伤好了,可她却因耗尽心神内伤严重,而在女儿面前却装出没事人一般

  也没有人知道,前朝乱贼也不知从何探得她未死的消息,来找她开启地宫时,她狠心将女儿赶出了家门,她们一族人的身上有太多秘密,她不能让女儿被人发现。

  在女儿离家的那漫长二十年,她一直珍藏着女儿幼时的小肚兜,肚兜上绣着世间最美的花,魏紫,还刻着八个字:一世长安,一生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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