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至,阿福的娘说,阿福你去把舅舅接来,舅舅一个人过节肯定没鸡杀(这一带过冬至兴吃鸡),顺便带瓶好酒回,选一只壮鸡,孝敬孝敬你舅吧。吃过早饭,阿福笑眯眯地从埘里抓出一只红毛鸡杀了,让娘烧水拔鸡毛,自己就去接舅舅来过冬至。
阿福娘是做菜的好手,香菇炖鸡盛了一蒸钵,热气腾腾摆在桌上。阿福请舅舅坐上位,给舅舅不断地敬酒敬菜。舅舅吃得红光满面,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说我长到六十多岁,在别的地方没吃过这么好的香菇炖鸡,也从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我这外甥真是个好外甥,妹妹你养了一个好崽咧!
阿福娘说,哥你快别这样讲,这么多年来,若不是你帮衬着,我们娘俩能熬到今天的好日子吗?
阿福娘讲的是实情。阿福的爹死得早,阿福娘在这样的穷山沟里一把眼泪一把汗水将儿子拉扯大。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实在不容易。现在阿福长大成人了,阿福有的是力气,做事又发狠,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十多年来,娘家哥哥正年轻力壮的时候,帮助她做了多少事啊!春种秋收,犁田挖土,砍柴打米,哪一件重活不是阿福的舅舅帮助做的。
阿福舅舅打了一辈子光棍,将外甥看作儿子一般疼爱,常常用肩膀驮了阿福到山坡上、池塘边玩,袋子里有了几个钱就领了阿福到山外二十多里的双凫镇上去,买肉丝面和糖包子给阿福吃,阿福至今还记得舅舅给他吃糖包子的甜滋味。现在舅舅老了,是阿福好好报答舅舅的时候了。
舅舅有了阿福这样的外甥,晚年自然有了依靠。若不是他守着屋门口的一塘鱼,阿福早把他接到枫树坳来住了。
阿福说:“等卖掉了那一塘鱼,舅舅你就住过来吧!”
舅舅却说:“要等你娶了堂客,我真的只能吃不能做的时候再来,反正离得只有五六里路。”
两老一少吃得高兴,喝得痛快,话说得亲热,中午饭一直吃到太阳快落山。舅舅惦记着屋门前那一塘鱼,说无论如何该回去了。
临走,阿福娘说,哥,我给你织了一条白纱围巾,还没来得及染一染,天气就冷起来了,你先围上吧。阿福舅舅便高高兴兴接过,围在自己的脖子上。谁知舅舅刚走出大门,身子开始摇晃,感到天在旋地在转,还要回头说句什么,却一头栽倒在地!倒在地上舅舅还在呵呵地笑,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谁知就喝醉了!说着就不省人事。
阿福迅速抱起舅舅,将舅舅放到床上躺着,守候着……
那时阿福娘正提着一桶水去喂牛,刚进牛栏屋,便惊喜地喊起来:“阿福你快来,老牛婆下崽子了……”话未落音,就听见阿福在房里大声哭喊:“娘你快来,娘你快来,舅舅他,他已经不行了!”
阿福娘顾不了牛下崽,急急忙忙往屋里奔。阿福的舅舅一手握着妹子的手,一手握着外甥的手,断了气。
安葬舅舅的时候,给他换上了新衣服,只有那条新围巾依旧照原样子围在脖子上,也算是个纪念。
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孤儿寡母哀痛万分。
就在阿福舅舅断气的一瞬间,那头小牛恰巧从母腹里蹦了出来,而且,这牛的脖子上居然有一圈白,好像是围了一条白色的围巾!
于是母子俩久久凝视着这头小牛崽,禁不住热泪盈眶。这分明是阿福的舅舅转世投胎变成了一头牛啊!于是越发感到阿福舅舅受苦受穷一世的可怜,偏又转世变一头牛,这不是更可怜了吗?悲痛之余,母子俩感到庆幸的是,这舅舅恰好投胎在他们家,要是到别人家,岂不是要挨鞭子打,要背一世的犁或者拉一辈子的石碾子,最终还得被人杀了剥皮吗?
母子俩便商量好,要好生服侍这头牛,要像对待舅舅那样养好这头牛。不让它背犁拉碾,要让它吃好喝好,平安幸福地过一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舅舅啊!
阿福果然说到做到,将对舅舅的怀念之情倾洒在这头牛上。牛长大了,长成了一头健壮的耕牛,阿福果然从没让它背过犁,更没有让它拉过碾,邻居们不理解其中缘故,其至有人来借牛、买牛,都被阿福娘俩拒之于门外。
阿福的母亲去世以后,阿福对待这头花脖牛更加尽心尽力了。
阿福爱牛惜牛的事,被乡亲们传为美谈。
没想到有一天的夜里,花脖牛被偷牛贼偷走了!
阿福急得火烧火燎,背着行装带上路费,走村串户去寻牛,逢人就问是否看见有一头花脖子的牛。
就这样,阿福天天走,逢人问,脚上起了一层层血泡,嗓子嘶哑,眼睛充血,人瘦了一圈,盘缠也没有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
第二年的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阿福跟邻家几个汉子一块到外地买猪娃,忽见远处田野有一头白脖子的牛在耕地。阿福把竹筐子一丢就往田野里跑。近前一看,果然是自己家里那头牛!
犁田的老头正举着竹丫枝往牛屁股上打,阿福大喝一声:“住手!”
跑过去夺过老头的竹丫枝,夺过牛绳,接着要去解牛轭。老头被这陌生汉子的举动弄懵了:“你,你莫非大白天抢劫不成?”
“我抢劫?这是我,我家的牛!是你偷了我家的牛!”阿福走上前,看见花脖牛瘦得不成样子了,毛也没有以前那么光亮,肩膀上还起了厚厚的一层肉茧,心痛得要哭。
于是两个人在田野里大争大吵起来。
一时间,田野里围了好多人看热闹,有人叫来了村长,说有外地人公开抢牛!
村长拨开人群走过来,打量着这个山里汉子,一看又不像是个公开抢劫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阿福的伙伴也来作证,说确实是阿福家喂的牛,是去年春天被人偷走的。
谈及牛的来历,阿福竟呜呜哭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起舅舅的死,说起这头牛的来历。村人们像听传奇故事似的听他诉说。
阿福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把牛牵回去,牵不回牛宁可死在这田野里。”
犁田的老头顿时着急了,说:“村长你得给我做主,这牛是我花了钱从牛贩子手里买的,村里人可以作证呀。”
阿福看这老头也不像是偷牛贼,白白把牛牵回去是不可能。可这分明是自己的舅舅啊,怎能让他在这里受苦受难呢?阿福表示愿意按原价赎回去!12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