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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九菊花天

  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刹那,他两眼流下浑浊的泪水,手抚着那块用紫檀木雕镌的“江南大学”的校牌,泣不成声。他想起李后主“几曾识干戈”的词句,又想起陆放翁的“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悲壮感慨,竟深恨自己是一介书生,不能向天一呼,驰骋疆场

  逃亡的路如此漫长。就在今天的黄昏,他们与呼啸而来的日本兵遭遇上了,死神兀地劈面而立。与他并肩而行的老友沈沉胸口中了一弹,倒下了,临终前,艰难地用手往不远处的山林指了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刻,其他的老师和同学在何处呢?

  回首山下,迷蒙中见猩红如血的火光,闪烁在夜色深处,分明感觉到整个夜的战栗。他长叹一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山上走去。

  浅浅的月光下,忽地出现了一圈翠竹疏篱,围着一片菊畦和一栋土墙茅舍,茅舍的窗口闪出一方光亮。 他站在竹篱前了。 哟,这一畦畦的菊花长得真茂盛,黄的,自的,紫的,花朵很大,散发出一阵阵清馨的香气。他还看到篱边的几丛菊花,白瓣黄心,这自然是九华菊了。遥想当年的陶渊明,养的就是这种九华菊,高雅清逸,怪不得他可以弃官而归,因为这些菊花太可爱了。熊庚暗忖:这主人定然不俗! 他决定拜谒农舍中的人物。 他正要推开那扇竹篱正中的柴门,忽从那栋农舍里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来,面目清癯,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用很洪亮的嗓音说道,“客人请进吧,你如此欣赏我的菊花和彩旗,想见你也不俗,请进吧。”

  熊庚推开柴门,走到院子里,说:“我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熊庚,不速之客,打扰打扰。” 老人微微一笑:“无需客气。今天是重阳节,来了一位雅客,可算是寒舍的幸事了。来,待我搬出桌椅,我们好好地喝几盅菊花酒,好好地赏赏重阳菊。” 熊庚连连说:“好!好!” 月光、菊花、彩旗、竹篙、茅舍,使熊庚忘记了刚才逃难的辛酸,忘记了自己打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眼前只有一个流光溢彩的重阳节,一个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重阳节。 不一会儿,于菊畦间的隙地,摆好一张矮桌和两把竹靠椅,桌上搁了一坛菊花酒和几碟早就备好的野味。仿佛这位老人早已知道有客人来,便把一切都备好了。 待宾主坐下,老人说:“我也自报家门吧,我叫沈圃园,自号菊叟,到今天正好八十。平日就喜欢种种菊花,作作字画。来,尝尝这菊花酒,是去年菊花开放时,采茎叶杂黍米酿出的,到今日才开坛哩。来,先干三杯,以祛风寒,再慢慢地叙谈。”

  熊庚果然连干了三杯,真是好酒,甘醇浓烈,回味深长,便叹道:“妙不可言!”

  沈圃园爽朗地笑了起来。 熊庚说:“今日既为沈老寿诞,我空手而来,且让我作一副寿联以贺:形其质者菊蕊,何以寿之海山。”

  “谢谢。谢谢。”

  “沈老,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圃园说:“家人全迁离了,这里——朝夕要被倭寇占住的,我独不肯走,八十岁了,还怕死吗?不过,我是舍不得这个重阳节,舍不得这几畦菊花,舍不得这一坛菊花酒。今天我们算是有缘了。你……竟无意中闯进了这块地方,这块地方已被倭寇围住了,也许今夜……明早,他们就要来搜山了。不谈这些了,来,喝酒。”

  熊庚心一颤,但很快又镇静下来,酒力开始热腾腾周身奔涌,心境竟明如月光。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身前身后的菊花,清馨的香味缭绕着他们,仿佛自己也成一株菊花了。

  “老弟,你说,小小的倭寇能剿灭堂堂的中国人么?能不让我们过重阳节么?不能。就为了这个,我留下了!”

  熊庚点点头。

  “老弟,你既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应该认得犬子沈沉。”

  熊庚连忙站起来,说:“我和沈沉最是心契,想不到世伯住在这里。”

  “沈沉和你在一起吗?”

  熊庚迟疑了一阵,才说:“我们没在一起,他……早就撤离了。”

  沈圃园望了他一眼,说:“快坐,快坐。我曾听他说过,你们在学问上是针锋相对,而私谊却是极好的。”

  熊庚慌慌地坐下,连连说:“是,是。”然后,端起杯子,烈烈地把酒灌下去。他想起沈沉临终前的那个手势,是指点他逃亡的方向呢?还是让他去和沈世伯共度重阳呢?

  沈圃园的眼里忽然闪出泪光。

  “让我冒昧地称你为世侄。今夜苦长,我们不妨以古人带‘菊’字的诗句佐酒,如何?”

  熊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熊世侄,我先说吧:秋菊有佳色,泡露掇其英。”

  熊庚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喝酒!菊尊开九日,风厉启千秋。”

  “干!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金菊寒花满院香。”

  “菊残犹有傲霜枝。”

  “秋老寒威妒菊天。”

  “霜丛载酒问寒菊。”

  他们仿佛为一种激情所燃烧,语调愈来愈快,愈来愈高,如惊涛拍岸,似疾风折木。

  山下忽有枪声传来。

  沈圃园面不改色,长舒了一口气,说:“世侄,你记不记得南宋词人吕本中的一首《南歌子》,是写乱离中过重阳节的。”

  “记得。”熊庚用手指轻叩桌面,吟哦道:“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嗯。对,只是太凄苦了些。而我们——世侄,却要豪壮得多。山下是倭寇,我们却在山上好好地过重阳节。只可惜你——还年轻,今年过五十了吧?”

  “刚过。”

  “人不在乎年纪大小,而在于一种气节,你说是不是?”

  熊庚又猛干了一杯酒,说:“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是不会贪生的。”

  沈圃园说:“这我就放心了。来,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月亮渐渐地西斜了。 从哪个地方,是墙根,是篱边,是菊畦里?传来了“瞿瞿瞿”的蟋蟀鸣叫声,很雄劲,很脆亮,充满着一种生的坚忍与刚烈。

  沈圃园从头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黄菊花,对着月光端详着,然后,又放在鼻子前嗅着,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痴痴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这是一株茎直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紧,而且可以看见火把成阵,向山上扑来。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园趔趄着站起来,寻找到一根细长的木棍,然后对着一畦畦的菊花使劲地抡起来,黄黄白白的花瓣纷纷坠落,一地的金和银。

  他朝着熊庚痉挛地一笑,说:“这样好的花,能让小鬼子过眼吗?土还在,根还在,明年——花还会开的。”

  然后,把木棍一丢,又坐到桌子边来。

  “世侄,来,干!”

  “世伯,好,干!”

  枪声一直响到竹篱边来,猩红的火把密密地筑起一道火墙,从火墙下传来“八格牙鲁”的嘶吼。

  沈圃园把酒杯一扔,站起来,粗野地回骂道:“小鬼子,我×你八辈子祖宗!”

  熊庚一动也不动,他从容地喝着酒,把这个重阳节深深地喝到肺腑里去!

  枪声响了。

  他们倒下来,倒在菊丛里。

  头上的菊花染着点点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跃的火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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