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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祭

杨进才下了车,肩一根铁锨把挑了提包,出了县长途汽车站左顾右盼。离家乡四年了,汽车站的院子还是那么大,门庭的平房成了一座大楼,贴着米黄色瓷片。穿楼厅出来,马路宽了,这里那里,立起了许多大楼,楼上也有房子那么大花花绿绿的广告牌。

一个瘦脸人,眼珠骨碌碌盯他的铁锨把,走上来搭讪说:老哥,借个火。杨进才掏打火机,吧达打着,递过火苗为他点烟。那人递给他一支烟说:老哥,你也点上。老杨接了烟没点,夹在了耳朵上。

那人铁锨把问:老哥,你这铁锨把卖吧?

杨进才说:不卖。

那人又说:我给你买把新铁锨,换你这木棍。

木棍?老杨嘲讽说,兄弟不瞒你,这根铁锨把,我是从两千里外一个建筑工地的工具房,从半屋铁锨把中挑出来的,你看多光,青冈木的,你掂掂多沉,拿回来做擀杖的。

那人又瞄了一眼说:我买一根最贵的擀杖跟你换。

杨进才走开了说:不换,再贵的擀杖,我也不换。

那人撵上来说:老哥不光带了一根好擀杖,还发财了吧?

老杨边走边说:发财谈不上……

瘦脸诡秘地问:老哥想不想发财呢?

老杨有点儿不耐烦:谁不想发财呀?

瘦脸捻了捻手指,作了个点钱的动作,诡秘地笑说:我有一批货,能叫你发财呢。

老杨一愣,站住问:啥货?盯了他一眼,瘦脸挺白,下巴有颗黑黡子。

瘦白脸左右看了,跟前没人,悄声说:新崭崭的百元大钞,五张换你一张。

老杨盯他:假钱?被他吓了一跳。

瘦白脸说:甭说的那么难听嘛,跟真的一模一样,想换了跟我走。说着头前走了。

杨进才一路上留心着,啥事都没出,谁料却应在这了。老杨在南方那座城市火车站上车前,碰到个算卦的,打问路途平安与否,回答说路上要发大财,没料应在家乡的县城了。当时见那人走远了,紧赶了上去,低声问:你的货在哪儿?

不远,那人边走边指前边的小旅馆说,103房间。

是利民旅馆,老杨想了想,随后进去了。人常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都到家了嘛,有啥怕的呢?顺手的钱不要是傻瓜。

103房间小而简陋。瘦白脸从床下拖出一个蛇皮口袋,从里面取出一个密码箱,吧达打开,嘿,红红的一沓一沓,都是新崭崭的百元大钞。这么多钱!瘦白脸抽出一张,老杨接过细看,还真看不出假来呢,小声问:真的一张换五张?瘦白脸说:我哪能变卦?老杨说换。对方问换多少?他打开提包,取出个塑料包,拆开塑料包,又取出牛皮纸包,解开来,是一沓子钱,说:这是一百张,整整一万元。

出了旅馆,夹提包提铁锨把,老杨情不自禁自语着:在南方打了四年工,别说逢年过节了,连女子出嫁都没回来,才落下了一万元,没料刚回到县上,却时来运转,不费吹灰之力,变成了五万元。对,先花掉一张,换些零钱,不行了找瘦白脸,行了拿回家把房翻修了。取下耳朵上那支烟,打火点着,抽着走进了农贸市场。

杨进才乘班车回县的当儿,西照村杨家土墙瓦顶的住屋外,张申原提了一筐子梨进院,放下梨,从厨房旁推来自行车。秀秀闻声,从屋里拿出个纸箱,手里抱着娃把纸箱交给他说:装这儿,好拿。张申原接纸箱装了梨,留下两个递秀秀说:给咱娃吃。秀秀推开梨说:娃不吃。娃不吃了你吃,硬递她手上。秀秀把两个梨也搁进纸箱顺手盖好,让他搁自行车后架上,又提来屋檐下挂的半袋黑芝麻。张申原问:不漏咧?秀秀说:妈把洞补好咧。刚把芝麻立纸箱上,他妈拿来一截麻绳,交给张申原说:绑好扎牢,路上甭颠落了。见他几下绑扎牢了,又叮咛说:甭忘了,割了肉,再买一瓶白酒。秀秀抱着娃说:顺便给娃买点水果糖。张申原嗯了一声,推自行车出了院坝,越过水沟上蓬的石板,骑上车走了。

时值秋高气爽时节,桂花吐香之时,公路两边田里,立着一片片收割了的稻谷捆,张申原足蹬车子一溜风,越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顺公路直奔县城。进了农贸市场,寻了一个边上的位置。农贸市场里,铁皮池子里活鱼等水产品,一溜水泥台上的付食品,成排立的肉架子,聚成堆的蛋禽,地摊的果蔬……买卖红火,熙熙攘攘。

老杨夹提包提铁锨把转着,感到眼花瞭乱,不知买啥好,就向摊位稀拉的开阔处走去。在依放三轮车自行车的卖主跟前,看到一个高个小伙子,脚边放了一纸箱梨。瞅了一眼问:你卖的是啥梨?小伙答:刚摘的秤锤梨。低头翻箱看了,梨不错,麻黄中透出新鲜,又问车后架上口袋里装的啥?答说是黑芝麻。问了声:卖不?拿到这就是卖的么。抓了一把,刷刷流下,成色可以。问了价格,也没胡要,不用天上要价,地上还钱,当下讲好了实价,两样都要了。找秤验准斤头,算清账,一共九十八元。老杨拿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慷慨地说:不找了。小伙提下黑芝麻,搁纸箱上,也不失慷慨地说:连布口袋给你。两人相视一笑,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事。

成排的肉架子下,扎着刀的肉案子后面,卖肉的闪着笑脸,称呼着招徕顾客。张申原推着自行车,在被称作兄弟的肉架子前,问了一处肉价,又问了一处肉价,摇头走出了市场,骑自行车走了。他在意的是价钱,不是称呼和笑脸。县城的猪肉价都贵,卖主的热情好似陷阱,他不得不离开。

乡街的市场上,也立着成排的肉架子,不同的是,肉案子后面的卖主,或坐条凳上抽烟,或站着左顾右盼,最多只盯你一眼,并不热情招徕。张申原推自行车,在这里问了价,果然比县城便宜点,便挑来挑去,货比三家,选中了一块肉。过秤看了秤,争经了半天,硬让除了二两骨头,递了百元大钞。卖主拿着钱左看右看,又举起对着太阳照了,还给他说:给零钱吧。张申原说:没的零钱,卖秤锤梨和黑芝麻,就收了这一百元。卖主说找不开,收回肉,硬把那张钱,交到他手上。

哎,没钱找了你去换一换吗,咋不卖了?

卖主说:这钱我没处换,你去别处买吧。

咋这样做生意呢?张申原觉得怪,见人家不理他了,不得不离开。

换了个架子,问价挑了肉,卖主问:要几斤?答说六斤。又问:要肥的瘦的?答说有肥有瘦的。这卖主不似县城人热情,却比刚才那位活泛,卸下肉让他看,说剁左半边,有肥也有瘦,瘦的炒着好,肥的熬菜吃,说的张申原直点头。切好过秤,卖主又说:你看清了,六斤一两还往上翘秤杆子呢,给你算个整数,一两就算了。说着扎了肉,算了账,接了那一百元,拿手里抚摸了,又对太阳照。照着、照着,脸色刷得一黑,甩钱收了肉,瞪圆了双眼,一把操起亮晃晃的砍刀说:你个挨刀的,贼胆这么大!

张申原不解,惊慌失措说:我……我……

卖肉的大汉怒斥:滚!快滚!不然扭你去派出所。

闻声哗得围来一伙人,张申原语不成句,红着脸要问究竟。卖肉的大汉见人多来了劲,扬着砍刀喊:你还不滚远点,甭把你爷爷惹急了,没你的好果子吃。张申原推车子要走,车子却被撞倒了。众人看他手里捏了张大钞,明白使假钱呢,都气不打一处来,一窝风斥责他:

拿假钱哄人呢!

阎大爷也敢哄,不要小命了?

张申原急得面红耳赤,嘴里争辨说:我不知道是假钱,扶起车子,推了要走,见被围着,又气又急说:我不知钱是假的,我也是卖了梨和黑芝麻收人家的。听见这话,人伙让开,他走了出去。站在市场外,人却蔫了,手把自行车,不知咋办好。从市场走出一个老汉盯见他,好心地问:咦,咋又站这儿了?小伙子,你那张假钞,是从哪来的?张申原看他面善,说:在县城的农贸市场,我卖了半口袋黑芝麻,一箱子秤锤梨,买东西的也是个老汉,是他给的。老汉问:当时你没细看?回答说:没,唉了一声,又说:我去县城找他。老汉好心劝阻说:县城人山人海,你去哪儿找呢?话说回来,即使找到他,钱上又没记号,人家能认帐吗?想想说的也是,张申原求援似瞅着老汉。老汉说:自认倒霉吧,就算花钱买了个教训,以后遇到大钞,一定要把钱认清,万一收了假钞,可不敢去用,你看刚才那阵势,挨一顿骂是轻的,小心吃大亏呢。张申原站着,眼泪要涌出来了。望着老汉渐行渐远的背影,只得自认倒霉,垂头蹬自行车回家。

西照村的农家小院,大多不打围墙,没围墙院坝通风,阳光无阻挡。秀秀怀抱两岁的娃坐院中太阳里,她妈坐一旁摘菜,听见自行车响,母女俩抬眼,张申原回来了,推着行至石板上的车子,车后架和车把上,都是空的。问她:都卖咧?他不吭声;又问:你买的肉呢?还是没吭声。挨厨房外墙搁车子,头低脸黑着,望都不望谁一眼。缩脖项要进屋,秀秀站起来,抱着娃又问:我和妈问你呢,你咋不说话?

低垂的那张脸,涨着锅底似的黑。

怀里娃要闹,秀秀摇着哄了,又问:咋咧,你说话呀!

张申原从兜里,掏出张大钞,一把甩给她。你……钱落地上了,恨了声低头捡,张申原趁机闪身,一头钻进了屋。

他妈手里边摘菜,边扭过脸问:市场上今儿个没卖肉的?

秀秀捡了钱说:咋能没卖肉的呢?

母女俩互相瞅着:爬满皱纹和没皱纹的脸,都显出惊愕:他这是咋啦?

这当儿,隔壁的彩霞进了院,她一眼看到了靠厨房停的自行车,吁了一口气,悄声问杨家母女:申原人回来咧?

秀秀说:回来咧,彩霞姨你坐。

他妈说:也不知出了啥事,一句话不说,问也不吭声,一头钻屋里咧。

彩霞让秀秀也坐,挨母女俩坐下,悄声细语说:听说在乡街市场买肉,他拿了一张假钱,让人羞辱了一顿,差点儿挨打了呢?

母女俩不信:啥,假钱?

彩霞说:村里有人亲眼看见的。

秀秀取出那张大钞说:我咋看不出是假钱呢?交给她妈看,彩霞也湊着看。三个人看来看去,一时辨不出真假。

彩霞说:听说乡街上卖肉的,一眼就看出假了呢!

母女俩异口同声:卖肉的看出是假钱?

彩霞点了头说:大钱常从手上过,卖肉的不会看错。

秀秀妈一把甩了手中的菠菜,两只鸡争着起来啄了,没啄上的追着啄上的,两只鸡争抢着跑开了。任鸡啄着菜,她哭丧着脸说:

你爸今儿个回来呢!自打三年前成亲,他还没见过这个上门女婿呢,叫他卖了黑芝麻和秤锤梨,回来买些肉,再买一瓶酒,等你爸回来,吃一顿团圆饭呢,也没见他买。天呀,咋就收了一张假钱呢!平日怪灵醒的,咱办下了这号事!说着流起了泪。

妈你甭哭了,秀秀劝了妈,伸手指着窗户朝屋里高声斥责:你长的一双眼睛是干啥的,咋能收了一张假钱呢,肉和酒都没买,一会咱爸回来了,给他吃啥喝啥呢?

彩霞劝秀秀别责怪了,说:你这上门女婿好着呢,成亲时带来了十棵梨树,叫他去卖梨买肉,给你爸做好吃的,一赶早他就上坡去摘梨,又骑上车子去县城卖好价钱,恨只恨那个拿假钱哄人的,心也太黑了。

秀秀说:黑心人哄不过明眼人么,只怪他白长了一双眼睛,连真假也认不出。

母女俩唉声叹气一阵,秀秀妈说:我给咱做晌午去,没肉了多做些菜,娃在你怀里瞌睡了,你把娃搁床上去,搭手帮我烧火做饭。

秀秀去搁娃,却推不开屋门,大声说:你把门插上干啥呢?里边没应声,咚咚又敲又喊:开门,开门!仍然没应声。觉得蹊跷,又闻到剌鼻的气味儿从门缝冲出,觉得不对劲儿,大声叫:妈,妈呀!

秀秀妈忙过去,彩霞紧跟着,推门推不开,叫又没应声,出堂屋爬窗户伸头看,突然脸变色失声说:快,快去隔壁叫你叔!

秀秀问:啥,他咋咧?

快去叫你叔,他睡脚地了。

彩霞觉得大事不好,忙出去叫来丈夫,又喊来几位村邻。大家撞开门一看,人睡在地上,嘴边尽是白沫,双手捂住肚子,踡缩着没了声息。嗅着剌鼻的气味,在脚地床下乱找,果然找到两只空瓶子,装的3911农药都没了。立即抬人送乡卫生院,医生看了,让快送县上,挡了辆出租车,连忙送县医院。

在县医院急诊室,医生戴起听诊器,伸指试了鼻孔,翻看了眼瞳,又卸下听诊器说:

人都死了,还送来干啥?

啥?秀秀一听,顿时傻了。

医生对一旁的村邻说:

帮忙抬到太平间去。

秀秀身子一歪,趴一下昏倒在地。

县城外叉路口,杨进才肩铁锨杷,一头挑着提包和黑芝麻,一头挑着一箱秤锤梨,下了公路,走上小路。收割了稻谷的田地,放眼看去平展开阔,熟悉的乡风,送来桂花的香味,混和众多宜人的气息,觉得痛快舒畅,他竟高兴地哼起了秦腔: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西照村越来越近了,想起自己在外打了四年工,马上到家了,就要见到日思夜思的老婆和女儿了,要看到未曾谋面的女婿和孙子了,听说女婿是个高个子,人不错,孙子都两岁了……他真想一头扑进村去。

村后是条小河,冬春水干了,露出一河的石头,夏秋水旺,过河以列石当桥,踩着一颗又一颗列石,瞅见不远处蹲河边洗衣裳的女人,停下搓洗,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自己。看啥呢看,不认得了?杨进才从南方回来了。城里人害怕下岗,下了岗就没着落了。咱乡村人不怕下岗,工程完了下了岗,咱有金窝银窝比不上的山窝窝呢。说是山窝窝,其实在山下的川里,宁守川里一个窝,不守山上一面坡么。上岸就是公路,穿过公路,踏上了沟上蓬的石板,杨进才进了自家院坝。

站在院里,他却一愣,忘了卸肩上的挑子。偏屋有粉刷过的痕迹,门上残留着大红喜字和对联,两扇玻璃窗都打开着,任窗扇在风中呯扇。堂屋里传出的,是老婆的失声痛哭声,抱着碎娃出屋盯着他的,不是秀秀,却是隔壁的彩霞。她身后,出现几位乡亲。家里有啥事呢?没好问女婿,他只惊愕他问:

秀秀呢?

没人回答他。女人们只在堂屋里小声劝向秀花:甭哭了,秀秀她爸回来了。彩霞出来帮他卸肩,搁了一纸箱梨和半袋黑芝麻,他紧紧提着装了五万元钱的提包又问:

秀秀呢?

彩霞搬小凳让他坐下歇,他却不坐,瞪着彩霞。彩霞见不说不成,只得悄声说:秀秀昏倒了,在县医院抢救呢。

他大声问:屋里出了啥事?

彩霞闪开了,低头抹开了泪,撂给他一句话:你家女婿他,寻短见人殁了。

啥?头顶似遭雷击,嗡得乱响,定神定不住,刷地抡起那根铁锨把,在当院发了疯地狂吼:谁害得我女婿寻短见的,我找他去算帐!

隔壁他本家叔赶来,劝他先甭急,说帐要算的,得冷静想办法,让他先坐下,慢慢拿主意。劝说中三言两语,说了假钱的事,又愤怒地说:拿假钱哄人的,不得好死,要遭报应呢。

杨进才听着听着,人却不对了。尤其是假钱两字,若闪电向他劈来,头脑登时要迸裂。先是手里拿着的那根铁锨把,咚一声掉地上了;后是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小凳上,差一点把木凳压散了。木凳一歪,一屁股跌坐地上,满眼疑虑,尽现惊恐。村邻忙扶他,另拿小凳坐,向秀花也被搀出屋,家里遭了这么大的祸,得他拿主意呢。他老婆向秀花抬起头,两只眼睛窝住神,直盯那箱秤锤梨和黑芝麻,踉跄上前几步,含着惊泪,直盯住丈夫问:

这东西,咋在你手上呢?

说话间扑上前,摸着口袋上补好的那个洞连声惊问:

这咋跑你手上的?

一箱秤锤梨,半袋黑芝麻,吸引住众人的眼光。农村人不隔事,相互间事不分巨细,都了如指掌,这会儿都恍然大悟,沉默不语中,眼光都投向杨进才。

像在光天化日之下,遭雷击电劈之际,脑裂骨碎之时,又突然被人剥光了衣裳,登时无地自容,恨无地洞可钻。杨进才紧攥双拳,猛捶自个的头,跺脚弯腰地捶,呼天抢地哭嚎起来:我,我……鸣哇,我只说给屋里买些吃货,咋就那么巧,偏偏碰上了你呀……

拿假钱哄人的事,西照村人听说过,也有上过当吃过亏的,可都没办法,提起来无不咬牙切齿。邻村兄弟俩,哥给弟还钱,还了一张假钱,弟用时才发觉,寻上门找他哥,哥却不认账,硬说他还的钱是真的,弟拿假钱讹他呢,亲兄弟大打出手,埋下仇恨,房前屋后住着,从此相见却不说话,旁三外人弄不清,只有冷眼旁观。杨家出的这事,村人都没经过,一时不知咋劝,只得沉默围观。

太阳偏西了,他仍在院里痛哭嚎叫,哑着嗓子扯声说:天呀,咋出了这号事呀,我还活啥人呀,不如跟你一块死去!

人是啼哭着来到世上的,又是在哭声中长大的,活成人无不爱笑,却又都在别人的哭声中撒手人世, 在亲人悲痛欲绝地哭声里,走向冥冥中的另一个世界。杨进才的哭嚎,在西照村却是绝无仅有的,他在哭声中追悼女婿的亡灵,也是哭自己一时侥幸遭的报应。村人沉默在一旁,任他去哭嚎,只捕捉他哭嚎带出的心声,判断他哭够了没有。

隔壁叔觉得他哭够了,从沉默的人伙中走上前劝他道:最可恨的,是那个假钞贩子……趁机拿走他身边的铁锨把,免得一不留神,再出啥意外,又叫住要走的几个男村邻,说一摊子后事,要帮着料理呢。

不知是眼泪哭干了,还是听了隔壁叔的话另有想法,杨进才不哭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左右抹了眼泪,捡起脚边的提包,蹲着拉开,取出一沓子假钞,又取出一沓子假钱,抽出一张,取出打火机,吧达摁燃点了,烧开了。

有小孩说:

烧人民币是犯法的!

他烧的,不是人民币,是假钞。

嗡嗡争论中,看杨家隔壁叔脸色,顺他的神情,意见统一了:

祭奠一下就行了,不能烧光了。

对,要抓那个假钞贩子呢,不能毁了证据。

偓算啥证据,能抓住吗?

就是的,都和谐社会了,咋还像韭菜似的,割不尽斩不绝呀!

人心里,根没除尽,能绝吗?

看着他手中拿的那张假钱,像烧冥票似的,又化成红红的火,变成了乱舞的黑蝴蝶,要劝阻他。他却不烧了。将假钱一沓一沓收进提包,站了起来,望着众人,小声说:

你们谁跟我,往乡上走一趟?

隔壁叔问:去乡上干啥呢?

他说:去派出所自首报案。

咱村就有警务室呢,隔壁叔说着,让人去叫张警官。让他仍坐下,有啥话等会给张警官说。

他不坐,低头瞅着地上的纸灰,起来泪眼嘟噜着:

利民旅馆,103,廋白脸黑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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