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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

  一

  那一日,他正坐在窑洞前的枣树下晒太阳。黄土上面烤着金色的阳光,整个水暖村像是周身贴了金箔一样,猛一看去,简直有点富丽堂皇。十几户窑洞依次排开,像是撒落在深山里的星辰。山的对面是废弃的老窑洞和祖先的坟地,象征着这村里的祖先都不用出村就直接跨进坟里去了。生死就是一步之间的事,倒也省事。

  枣树上吊着一只獾的干尸,这只獾是去年秋天他用鸟铳打到的。每年秋天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都会进山打猎,储藏一冬天的食物。估计当时这只獾也正在储备冬眠的食物,在运输粮食的途中一枪被他打死了。不过现在它的内脏已经被清理空了,肉早被吃了,脂肪已经被熬成獾油卖了,这是治烫伤的良药,可以卖个不错的价格。现在挂在树枝上的只剩下了一具獾的皮毛,像一只被掏空的抽屉在风中晃荡着,霞光与夕阳抚摸着它死去的皮毛,直到它彻底柔软下来可以变成钱的那天。

  上上下下的窑洞门前都各自展览着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两多余的表情,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如刀剑入鞘,晒着太阳正进行光合作用,这样即使吃得半饱,也不至于觉得太饿。如今的水暖村,有一半的窑洞是空的,人都进城去了,全村只剩下了七个男人和三个女人,七个男人里有四个是老光棍。四条老光棍无依无靠,半个亲人没有,他们不愿去城里,只有从水暖村的黄土里还能刨出二两粮食勉强活口。三个留在村里的女人则都已经七老八十,拄着拐杖满头白发,三个人嘴里的牙加起来也不够十颗。其中一个还是没老伴没儿没女的老寡妇。

  那些废弃的窑洞上挂了大铁锁,封死了进进出出的流年,只剩下窑前的枣树实在挪不了地儿,就默默地一年一年地长下去,春天长一树活蹦乱跳的青枣,秋天再落一地血痕一般的红枣,那血痕似乎是在向人们叫嚣着,它活腻了,它他妈的又活腻了。但是到第二年春天它照旧会发出芽来,比黄河滩上的那些枣树迟一天都不肯。他看着这枣树经常会想,这树和人多么像,不管受多少罪,还是和人一样死乞白赖一定要往下活。

  正在这个时候,村子下面的土路上慢慢走来一个人,是个瘸子。瘸子肩上扛着一只大行李包,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金色的尘土里。水暖村在深山里,外人根本找不到,不知道这瘸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倒好像是忽然从天而降的。

  村里平日里难得出现一丝半缕的活物,出了村的年轻人就不再回来,留下几个老弱病残多是没有一儿半女的,这条路上断不会出现一个回来看他们的人。就是出现一只獾,隔日就会暴尸于枣树上。现在居然出现了一个活人。窑洞前的七八颗人头冷峻肃穆地随着瘸子移动,好似这山下的土路是一处绝好的戏台,人人都不愿辜负这黄土里的良辰美景。

  他蹲在枣树下也看着戏,却发现瘸子似乎正向他走来,因为他发现瘸子的那张脸离他越来越近了,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猝然发现,这竟然是一张和他很像的脸。他意外地从瘸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瘸子也盯着他的脸鉴别了一会,忽然说,你是梁三吧。梁三一惊,心想这瘸子怎么会知道他是梁三。他之所以是梁三是因为他前面的两个哥哥早早就没了,一个只活了五岁,另一个好不容易活到十九岁,眼看着要挤进成年人的行列都快能娶媳妇了,忽然暴毙于一场腹痛。一个前一天还和他一起去上学的人忽然之间就钻到黄土里去了,种子掉进黄土还会发出芽来,人种进去只能长出无边无涯的悲伤和孤独,那些悲伤和孤独又会像树木一样长满活人的心里,直教活人荒芜得寸草不生。

  等到他前仆后继地活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娶妻生子,他的父母亲便在一年之内也争着抢着钻进了黄土里了。他们倒是和黄土里的两个儿子相聚了,一家四口,说不来还能在一起打桌麻将,却把他孤零零地扔在了地上。此后他便成了这世上永恒的梁三,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父母祖宗,他成了一只黄土地里的石猴子。

  瘸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扔下了行李,用明显经过杂交的方言对他说,你得叫我二叔,我参军走的时候你才一岁,后来你爸给我寄过你的照片,后来又说老大老二都没了,你小名叫三是吧。我只说自己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没想到你也是个半老头子了,你看看你,都开始秃顶了。可不是,参军走的那年我才十八,现在都六十了。妈的,六十也不赖,活到六十就够一辈子了。

  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亲人,对于已经无亲无故好多年的梁三来说,简直是被一颗大陨石砸住了,砸得他半天缓不过气来。他结结巴巴地和他核实着,你真是我……叔?老头眼睛瞪起来,拍拍脚边的行李,就像拍着他想象中的战马,你妈的,老子不是你叔来找你干什么?知道老子从哪里来的,贵州,贵州知道吗?十万八千里的远,火车都坐了几天几夜,把老子的脚都坐肿了。你爹妈呢?

  没了。

  ……没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怕我把你们都吃了吗?老子可是打过仗有抚恤金的人,还不知道谁吃谁呢。人死了居然连告都不告诉我一声?

  老头边说边坐在行李上流了一泡泪,似乎是对哥嫂的不打个招呼就离世表示抗议,老子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残疾人都能活到今天,你们那么急吼吼地钻到黄土里干什么。哭完之后又指挥梁三把他的行李搬到窑洞里,他说这次老子回来就不走了,老子回水暖村就是养老来的,在外他妈的四十年,叶落归根,回来了就哪都不去了。

  到目前为止,这个从天而降的亲人总算是夯实了。梁三没想到自己四十岁之后的惨淡人生中居然多出了一个作伴的人,管他是男人女人是孩子老头,只要是个能作伴的就好。自从过了三十岁,他就明智地让自己舍弃了有女人作伴的幻想,过了三十五岁,他又舍弃了有个捡来的孩子作伴的幻想,过了四十岁之后,他认为只要是个活物作伴就是一种奢侈了。比如阿猫阿狗,或者一只会打鸣的大公鸡。而现在,比他的幻想奢侈得多的是,他居然有了一个亲人。一个叔叔忽然从天而降。

  安营扎寨下来之后,老头迫不及待地脱了鞋,把自己那只瘸脚向梁三展览着。这只脚看起来很奇怪,它的五个脚趾头几乎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光秃秃的脚掌,凶悍木讷地吊在腿的最下面。他盯着那只丑陋的脚看了半天,惶恐兴奋地问了一句,是打仗时被炸掉的吗?

  是烂掉的。他得意而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像在向他炫耀一件稀世珍宝。

  梁三愈加敬畏地看着这只骄傲的脚,又有点害怕的样子,想看又像是急于要躲开这只脚。但他被老头拉住了。老头不让他跑。他只好硬住头皮往下问,怎么会……烂掉的呢?

  当年我们在林子里打仗,住的地方潮湿得长蘑菇,你说能不烂吗?开始是一个趾头,后来是两个,再后来五个都烂没了。那时候我自己都能看到里面露出的白色的骨头。

  梁三打了个寒颤,老头还是舍不得把这只脚收进鞋里去,他近于满意地看着自己这只脚,仿佛这已经不是一只脚了,它成了嫁接在他身上的一种钢铁材质的武器,所向披靡,所以他必须得向他侄子一再炫耀才好。而那遥远的战争,只是一种炼金术,不过是把他的某部分肉身变成了金属。他看起来甚至在为这只有幸残疾的脚感到得意,他晃着它说,要不是这只脚残了,我也不能每个月领到一千两百块钱的抚恤金。你小子是不是刚才还在嘀咕我要是不走了,吃你喝你怎么办,告诉你,老子是有抚恤金的人,是拿自己一只脚换来的,咱俩以后谁吃谁还不知道呢。就你一个月能有一千两百块钱吗?你在这山沟沟里呆着,地里刨食吃,不是莜面就是土豆,去哪偷这每月的一千两百块钱去?

  老头一边高高举着那只脚,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梁三一眼。他好像随时准备着把这只脚像菩萨一样从身上摘下来,高高地供起来。每月的一千两百块钱让梁三心里难免激动起来,但他生怕心思被老头看穿了,便用更多的力气专注地崇拜地注视着他那只脚,以表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只英雄的脚。

  他又问,叔,那你打完仗去哪了,这么多年你怎么都没回咱村里,我们都不知道你后来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里?你想想我一个打仗受过伤的英雄会去哪里?自从我打完仗,每年都有小学请我去给小学生们作报告,小学生们会给我戴上大红花,给我戴上红领巾,坐得整整齐齐地听我给他们讲英雄事迹。后来我在厂里做工人的时候也是英雄,是劳动模范,走到哪里人们都看着我给我让路。

  梁三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老头,叔,你这些年这样过啊?那你还回水暖村做什么?

  老头忽然把脚收回到鞋里去了,他把那光秃秃的脚掌收回去之后还用力跺了跺脚,犹如这脚是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长在他身上特别合体。他的目光忽然冷下去了,但芯子里还轰隆隆地烧着一把什么东西,他说,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里?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残疾人会拖累你?

  叔……你就是稍微有点瘸,咱不怕……

  告诉你,刚进机床厂的时候他们也把我当残疾人,把我当瘸子。你们哪里知道,我都嫌我这残疾不够,我恨不得这残疾再重点。我恨不得我的两条腿都没有了才好。一看你这德行就知道你和你爸一样,我以前也和你爸一样,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更别说杀人了,就是从残疾了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被解放了,老子被提前解放了。你想这八十的老人都终有一死的,更别说人这一身臭肉,迟早是要腐烂要入土的。我先把自己从人里解放出来,然后又把自己从残疾人里解放出来,其实我根本没把自己算成是残疾人,相反,我知道自己是英雄。只要我相信自己不是残疾人,那我就不是残疾人,我相信自己是什么那我就是什么。就像我的爹妈早没了,但是这么多年里我就觉得他们还活着,我能听到他们每天还在和我说话,有时候半夜里我还觉得我妈在摸我的头。

  他仿佛是要提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自从他这只脚残疾之后,他的生命就已经是特制的了。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梁三微微打了个寒颤,问了一句,那叔,你成家了没?

  我才不成家,喜欢我的女人那么多。

  听到这话梁三立刻两眼放光,喜欢你的女人可多?

  可不是。你想我当年到处去小学去工厂做报告,喜欢我的老师和女工们到处都是,她们给我写信,约了我要在公园见面,还给我送亲手做的吃的。可是我从来不见她们,我是个打过仗的英雄,怎么能随便看上一个女人?

  听了这话梁三悔得捶胸顿足,恨不得替老头把时光勒住,拉回来,他自己骑上去绝尘而去。他充满遗憾地说,那你就一个都没看上啊?

  老子能看上谁?

  那……你就从来没和女人睡过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长出一种脚步声,胆怯地跌跌撞撞地却是不顾一切地向老头走过去,要拦住他,拦住他。

  老子怎么可能没睡过女人?

  梁三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咕咚咽了一大口唾沫,他居然比老头还紧张还要身临其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尖变锋利了,从两个人的脸上嗖嗖刮了过去,叔,你不是诓我吧。

  老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把那只残疾的脚架在另一条腿上,又摸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才眯着眼睛半是神秘半是施舍地对他说,还是给你讲讲吧。那时候我刚到黔南地区参军,认识了当地的一个姑娘,人家还是干部家庭,人长得好看,细皮嫩肉,嘴角长着一颗痣很俏皮,个子也顺溜得很,打着一条大长辫子。认识了之后她就说要和我处对象,我说我马上就要上前线打仗了,她说她等着我。

  后来呢?

  后来个逑,打完仗退伍后我被分到了安顺,我们都没有任何联系了,结果你猜怎么,有一天她忽然跑到安顺去找我了。那天下班的时候我忽然就看见她在厂门口站着,她站在那里等我呢。

  那你怎么不娶了她?

  我不想被一个女人绊住,我是英雄,不是普通人。我和她说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她就哭,还住到我宿舍不走。我说我真不打算结婚了,你还是再找个别人嫁了吧。结果你猜怎么?

  怎么?梁三死死地盯着老头,嘴大张着。

  结果她当晚上就要脱我的裤子,我不让她脱,她就死命往下拽,腰带都给我扯破了。她脱了我的裤子你猜怎么着?

  梁三的脖子直直地竖着,仿佛上面有根绳子正扯着他的头。

  她剥下我的裤子,一边哭一边咬住了我的老二,她又是亲又是咬,把我那哭湿了一大片。

  ……

  我没有办法,只好翻身把她睡了。

  ……

  我的老二那么大,她哇哇大叫,叫完了又哭,哭完了还要,一直折腾到天亮。

  后来呢?后来呢??梁三忽然听到了自己的抽泣声,他不能轻饶了这老头,他已经被他轰炸了一番了,已经半死了,现在他索性就强迫他掉头,强迫他再次投下炸弹,以加倍的火力轰炸他,似乎只有把他炸到体无完肤才算尽到了做叔叔的责任。

  她和我睡了几天就回去了,过了几个月她又来了,还是那样,哭着喊着让我睡她。可是女人越是这样我就对她越没有兴致,我说你睡我屋里我睡别人的宿舍去。她就抱住我死活不让我走,我又觉得她可怜,便又和她睡到了一起。第二天我和她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她又哭,说就是喜欢我。我说我残疾了,她说残疾了也喜欢我。可是她越这样我越不稀罕她,我只想让她快点滚蛋。

  你觉得她不好吗?

  她没有什么不好,真的,没有什么不好,可我就是不稀罕她。

  你就又把她赶走了??

  她又来找了我几次,可是我越来越没有兴致和她睡觉,后来我发现和她睡觉的时候我的老二都硬不起来了。我就对她说,以后再不要来找我,要是再来找我我就杀了你。我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瞪得老大,连里面的瞳人都散了,在眼睛里流得到处都是,可是她连一滴泪都没有流。她再没有和我哭过。

  她就这样走了?

  走了。后来再没来找过我,我估计她已经嫁人生孩子了吧,要是还活着,现在估计都该抱孙子了。

  你为什么不娶了她???

  我不想结婚。

  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不想就是不想。

  为什么就不想?

  老子有抚恤金,有女人白让老子睡,老子还是个打过仗的英雄,是英雄,老子为什么要结婚。

  他几乎开始大吼了,声音变得粗暴愤懑,好像整个人随时要爆炸成碎片。

  这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下去了,窑洞里没有开灯,就着窗外的最后一缕昏暗的光线,梁三看到老头的目光像金属一样闪着寒光,他威严肃穆地坐在那里,犹如一座阴森苦难的地藏菩萨。梁三先是打了个哆嗦,忽然就哀哀地哭了起来,哭了半天他忽地站起来,扯下自己的裤子,一边用手摆弄着裤裆里的东西一边对老头哀求着,叔,把你刚才怎么睡那女人的过程再给我讲一次,我硬得不行……我四十多岁了……,叔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叔。

  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地对视着,像两只搁置在箱子里早已生锈的铁器。最后老头忽然对他大吼了一声,滚。

  空气碎了一地,玻璃渣似的。

  二

  第二天黄昏,梁三下地回来的时候,看到老头正站在村里最高的土坡上俯视着全村。老头背着手,像个首长一样问他,村里现在就剩这么点人了?我小的时候村子里还有几十口人,现在怎么越来越少了?

  村里人都到城里去打工了,剩下不愿走的是觉得去了城里更活得不好,还得交电费水费,粮食也得买来吃。在自家地里种点什么也够吃一年了。秋天打猎打到两只獾子的话也能卖点钱。

  打獾子?你会用鸟铳?

  还凑合吧,以前村里的人都自己做了鸟铳打獾子,前几年就说不让用鸟铳了,一律没收,说是要发现谁家有鸟铳还要坐牢的。不过咱村这么偏,在这山里偷偷打几枪,方圆十里都听不见,我知道除了我其他几家也藏着鸟铳呢,到秋天就都拿出来了,等着打獾。不过再打两年这鸟铳还是得赶紧处理了,被发现了就麻烦了。我也就保存着几颗子弹了,争取今年秋天能打到一只獾。再说了,獾子都不让打那就更没法活了。那只獾子就是我打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自己家枣树下的那只獾。

  老头忽然就暴跳如雷,他用一个指头指着梁三的鼻子,哆嗦着,狠狠地说,什么叫凑合吧,凑合的枪法你也敢去打獾子?你要一枪把它打死也就好了,要是一枪没打死呢?你把它打伤了它跑了,你想想会怎么样?你会让它生不如死,它会带着伤再活几天,动物又不会给自己包扎,它只能让伤口烂下去,发炎下去,最后还是要死。就像我们这些战场上下来的残疾人。你就不如一枪把它打死,一口气都不要给它留,知道不知道,要死必须死得痛快,痛痛快快的,一口气都不能留下。活就是活,死就是死,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老头忽然哭了,他颓然坐在了地上,好像忽然之间就把自己折叠了起来,这使他看起来缩小了成了一点点大。他哭着说,你以后不要再去打獾了,我每月有一千二的抚恤金,每个月我都给你八百块钱,你去买粮买肉,也够咱俩吃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有你的吃的一天,你以后就不要去打獾子了。

  梁三的舌头几乎被冻结在了嘴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辛辛苦苦在黄土里刨食一年,到一年末了撑死也就能收入不到两千块钱。可是现在,每月的八百块钱忽然从天而降,这些从天而降的钱像砖头一样砌在他们周围,砌成了四堵墙围着他们,似乎存心要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有他们之间的寂寞。似乎从今天开始他们才真正成为亲人了,从那只残疾的脚里流出的血液哺育着他也哺育着他。

  至此两个男人便在水暖村过起了上流社会的生活,梁三隔三差五到镇上的小卖部买点劣质白酒、油腻腻的猪头肉,还有用胭脂煮过的卤牛肉,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倒像是刚从牛身上割下来的一块带血的肉。这个黄昏,两个男人坐在枣树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肆无忌惮地打嗝放屁,排出卤牛肉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水暖村。

  梁三又闷了一口高度白酒,酒精刺啦在嗓子里烧了一把,又烧到肚子里去了。两个人嘴里呼着凛冽的酒精味,似乎只要划根火柴两个人就都着了。他一只手搓着腿上的泥条,轮着已经大了一圈的舌头说,叔啊,我……就不想进城,你说……村里的人都挤着进城了有什么……好?地也没有了,自家的房子也没有了,一大把年龄了还……还得租房子住。我就不想去什么城里,你看咱们在村里这不比神仙还……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水暖村就最好。

  老子用残疾换来的抚恤金好活了你狗日的,你可得孝敬我。

  叔啊,我没爹没妈了不孝敬你孝敬谁?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要是没有这一个月的一千两百块钱,你早就把我赶走了。

  梁三觉得老头身上佩戴着一块照妖镜,随时要对准他明晃晃地照出他的原形。他忙说,叔你给我讲讲你们打仗的事吧,最爱听你说这个了。

  老头环视了一下周围,说,你住在水暖村能听到枪声吗?我回村后还是经常能听到枪声,山里有地方在打仗?

  梁三说,我从来没听见过……打枪的,就是打个獾子也要偷偷打的,叔,你听错了吧。

  老头呷了一口酒,对空气里喷着酒精说,那给你讲讲我们住的防炮洞吧。那种洞里特别热特别潮湿,被子衣服都会发霉,洞里还有很多毒蛇和蚊子,你猜我们怎么赶走它们?我们就在洞里养蟒蛇,其实是那蟒蛇本来就住在洞里,是我们入侵了人家的洞。我们想了个办法,就是用我们吃的罐头喂蟒蛇,蟒蛇吃饱了就不骚扰我们了,还会帮我们赶走毒蛇和蚊子。

  我的娘啊。那蟒蛇有多粗?

  有我的大腿这么粗,盘在一起像座小山一样。

  吓死我了。叔你枪法好不?

  ……好。

  叔你打死过敌人没?

  ……

  他忽然发现老头脸色铁青,嘴里喷出的酒精浓度越来越高,似乎整个人马上就要燃烧了。他见状吓坏了,连忙说,叔啊,咱不说这个了,你还是给我讲讲女人吧,我最喜欢听你讲女人,就那个老去找你的姑娘叫什么来着,哦,叫周温花的。叔,你再给我讲一次吧,她去找你然后你不要她,她一定要让你睡她。再讲一次。

  他边说边捧起那只喝酒的瓷碗,他用两只手捧着碗,手在微微发抖,好像正捧着一颗想象中的女人的乳房。

  老头的脸色缓过来一点,铁青色渐渐被酒精的潮红所覆盖。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眯着眼睛看着虚空的远处,似乎那里正站着一个女人。他的语气开始是缓慢的,迟疑的,似乎正在征求那远处的女人的同意,但是说着说着他便开始流畅了,不止是流畅,甚至开始兴奋起来了,好像那远处的女人已经走到他身边来了,此刻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了,他讲述得流畅而逼真,逼真到了邪恶的地步,……她开始脱她的衣服,她一件一件脱光了,把我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乳房上,让我捏住那里,使劲揉,她让我一定要使劲,要把她捏碎……他讲得手舞足蹈,两眼放光,似乎一个脱光衣服的女人此刻正被他抱在怀里。可是讲着讲着他的声音忽然开始发颤,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内部慢慢裂开,要把他的身体慢慢撕开。他声音越来越低下去。

  梁三坐在晚风中一动不动地听着,听到这里他忽然站了起来,借着酒精的蛮力猛地拉开了自己的裤裆,一把就把里面的家伙抄了起来。老头见状,忽然停下了,呵斥他,你这头驴又要干什么,把你的老二放进去。

  叔,你快讲,你快往下讲啊。你可怜我一下吧。

  你妈个逼的,把你那东西放进去不?动不动掏出来吓唬谁?以为就你有?

  我就不放,我这辈子也娶不到老婆了,你还不让我自己搞自己。我就是要搞自己。说着他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两只手不再挣扎也不去提裤子,裤裆就那么大开着,像只喑哑下去的嘴巴,露出了半只肮脏的屁股。

  老头沉默了半天,忽然哽着嗓子说了一句,老子每月不是还有一千二的抚恤金吗,我攒下钱给谁?哪天我带你去城里找女人去。

  当真?

  妈个逼,老子骗你?

  此后梁三对老头更是服服帖帖,鞍前马后地跟着。每到下午太阳快落山,黄土里的燠热不再烫脚的时候,梁三就陪着老头在村里巡逻。村里除梁三之外的六个男人和三个老女人已经都悉知了老头的来历,他们的耳朵里已经被梁三至少捶打了两百次,这可是打过仗的英雄,这可是每月领着一千两百块钱抚恤金的外星人。是的,他们都把他当成一个忽然飞来的外星人。没人敢走过去和他说话,都只远远地看着他,他们都觉得他身上还有打过仗的枪和子弹,随时会拔出来。

  他们的疏远和躲避让老头分外暴躁。他没事便瘸着一只脚在村里一圈一圈地晃悠。

  这天走到张五妹的窑洞门前时,张五妹正坐在窑洞前的板凳上,看到他们过来了,便颤巍巍地用右手搭起凉棚看着他们。张五妹是三个女人里最老的,已经七十岁了,四十多岁便死了丈夫,不到六十岁的时候,独生儿子又死在了打工的工地上,此后就剩下她一个人年复一年地生活在水暖村。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半个月起不了床,村里人都以为她这次肯定活不了了,没想到,半个月之后,她又拄着拐杖出现在了村口,过了两天,拐杖也扔了,倒比生病前还精神了几分。

  等到两个男人走近了,老太太终于看清他们的脸了,忽然便撤下凉棚,对他们无声地讨好地笑了一下。笑的时候她裂开了嘴,里面黑洞洞的,像口深不见底的山洞,里面没有一颗牙。早在二十年前她的牙就掉光了,本来还剩下两颗,但两颗孤零零的牙齿长在嘴里已经不是牙齿了,只能添乱,她便去镇里把剩下的两颗也一气呵成地拔掉了,此后吃东西就用牙床,把肉质的牙床当石碾子用,把食物一点点磨碎了再咽下去。

  等到从老太太的窑洞前走过去了,老头忽然问了一句,她一个人靠什么生活?她又种不了地。梁三沉默了一会才说,靠村里人的接济。老头没说话,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村里的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倭瓜走过来了,他看了他们一眼,不说话,然后继续朝张五妹的窑洞走去。老头又走了两步,忽然问梁三,他去接济她?梁三没看他,只点点头,声音仓促起来,说,叔,咱们回吧,晚上想吃啥?我给你做酸菜和捞面吧。

  老头拖着那只瘸脚慢慢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专注地看着自己那只脚,好像它正在替他思考晚上到底吃什么的问题。梁三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快要走到拐弯处时,老头忽然停住了,他一个急刹车,开始掉头往回走。梁三慌忙阻拦,叔,你怎么又绕回去了,你回去干什么?老头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张五妹的窑洞前,窑洞前的板凳上是空的,老太太不见了,过来接济她的男人也不见了,只见那个大倭瓜正躺在窗台上霸道地懒洋洋地晒着余晖。

  老头在窑洞前的一个土堆上蹲了下来,不走了,他阴森森地盯着张五妹家紧闭着的窑洞门。梁三急得上蹿下跳,说,叔,该回去了,你蹲在人家窑洞门前干什么?快回去,回去。可是老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梁三忽然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崭新的却令他感到陌生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窑洞的门嘎吱一声推开了,那个男人一边系裤带一边走了出来,他没看到蹲在暗处的老头,径直朝坡下走去。然后门里又走出了颤巍巍的老太太,老太太站在窑洞前,把掉下来的一缕白色的头发绑在了后面的髻里。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挽成了一个雪白的小小的髻挂在后脑勺上。一抬头,她猛地看到了蹲在对面土堆上的老头。就像与一个明暗交界处的秘密猝不及防地对视了,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裂开黑洞洞的嘴对他无声地笑了笑,再然后,她殷勤地指了指身后洞开的窑洞,示意他进去。她在告诉他,他也可以进去。

  他蹲在那里呆呆看着她,一动不动,她见他不动,便不再理他。她先是从怀里掏出一条肮脏的手帕,擦了擦那只得了眼病的眼睛,那只眼睛一直在流泪。装好手帕,她挪到窗前抱起了那只大倭瓜,然后坐在小泥炉前开始做她的晚饭,小米煮倭瓜。

  回去的时候,老头几乎哭了一路,他一直在低低地抽泣,一边抽泣一边大声擤鼻子,再用很大的声音吐痰,想把自己哭泣的声音在夜色里盖住。梁三跌跌撞撞地跟着,叔,你想啊,留在村里的几个男的大部分都是没老婆的光棍,他们给她送吃的喝的,她也愿意和他们睡觉,觉得这样才心安,才没有白吃人家的东西……真的,他们都觉得这样挺好的,他们把她当女人,老是老点了,可毕竟还是女人。总比搞自己强。他们又不会白和她睡,他们有什么吃的就给她送过去一点,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娘一样,他们常年孝敬着她呢……

  操他们八辈祖宗,你见过睡自己老娘的吗,要是他们把她当成老娘能忍心和她睡觉吗?老头一边嘶哑地吼叫着,一边大声地号哭着。哭声在水暖村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没有人出来看他们,只有一只狗低低地在一个角落里吠叫着。

  这一天傍晚,梁三又从镇里买回来不少吃食,还扛回来一只熟猪头两个人准备晚上喝几杯酒。那只猪头摆在桌上,老头拿起刀割下猪鼻子,两只猪耳朵,递给梁三说,送到张五妹家里去。梁三奉命去了,过了好一会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窑洞里没有开灯,老头背对着他坐着,手里正在摆弄什么东西。他忽然觉得紧张,便在门口停住了,没有再往里走,薄薄地站在那里说了声,叔,送过去了。声音也是薄的,扁的。老头没有回头,他也没往里走,因为没有开灯,他又都背着光,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站在黑暗入口处的守门人,单薄,邪恶。

  窑洞里轰隆隆地安静了几分钟,像有一只巨大的心脏正替他们在跳动。忽然,老头猛地向他转过了身。他看不清老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只觉得老头的目光像手电筒一样笔直地明晃晃地向他照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往后又退了一步。这又往后一退,借着一天中最后的光线,他看清楚了,老头手里拿的是那把生锈的鸟铳。他正用鸟铳对着他。他凌空就被钉在了那里,不敢往前移动,也不敢再退后一步。

  老头声音干巴凶狠,你怎么送个东西送这么久。

  叔……路上和人说话了。

  放屁。

  叔,真的。

  你是不是也和她睡觉了?

  叔,你去问去,真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老头喝住了他,你敢再说一个没有?

  ……叔。

  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

  我给她放下吃的就要走,可是她不让我走,她说不能白吃人的喝人的。她说大家相互帮衬着过,总比一个人过要好,村里的几个光棍都没有女人,她说她愿意和他们睡,她说她早就不是女人了。真的,叔,你去问去,你随便给她一点吃的她就把裤子脱了,她愿意这样,这样她觉得心安,她觉得能自食其力不拖累人,她说白吃人的就成叫花子了。她不肯的。

  你们就不觉得是在和自己的老娘睡觉?

  叔,村里没有人看不起她,真的没有。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她是我的老娘,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她就是个女的,你以为我看着她的白头发不害怕吗……

  他忽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蹲在了地上,全然不再管那支还对着他的鸟铳。

  三

  黄土高原上的秋天到了。阳光已经把黄土浸透了,似乎抓起一把黄土就能拧出不少阳光来。有些树叶变成了金黄,还有的变得血红,像从黄土地上烧过去的火焰。山里的各种果子都熟透了,有的叶子都快落光了,只剩下红彤彤的果子像灯笼一样挂了一树,再熟透些的便自己无声地掉在了树下,山雀和松鼠赶来了,抱住果子大吃一顿,然后腆着肚子醉酒一般蹒跚着离去。

  这一天梁三对老头说,叔,这两天我要和其他人出去打獾了,獾子们正在准备过冬的粮食,天气再冷就要开始冬眠了。老头看着墙上那把鸟铳说,就你那枪法?别丢人现眼了,还是我去给你打吧。梁三说,可是你的脚……老头用一只眼角斜斜看着他,我的脚怎么了?梁三见状忙说,就是,叔你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英雄,闭着眼睛也能打死一只獾子,给了我还真就浪费了子弹了。

  村里的四个男人加上老头都备好了鸟铳,他们商量好明天就进山里打獾,在山里蛰伏个三四天,争取打几只獾下来。出发这天,村里的三个女人和剩下的四个男人都站在村口的土崖上送他们。梁三也站在他们中间。血红的大太阳像一只流血的独眼一样注视着这群人,几个背着鸟铳的男人拐过山路不见了。几个送他们的男女还站在土崖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年秋天的酸菜腌了多少了。他们整个冬天就要靠这一大瓮酸菜过活的。

  忽然,寂静的山里一声枪响,枪声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近到了都能听见钢珠飞进人脑袋,打中头骨时发出的噗嗤声。几个正说话的男女中间有一个人忽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几个人嘴里正咋呼着,怎么打枪?打到獾了?这么快就打到獾了?

  看不到獾的影子。他们低下头时,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张五妹半个脑袋已经没有了。红色和白色的东西溅到了他们的脚上。

  在山路上消失的几个男人又像群乌鸦一样呼啦啦地回来了,他们是顺着枪声又找回来了。四个男人都回来了,跟在最后面的是一瘸一拐的老头。八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围成一圈,都看着地上只剩了半个脑袋的张五妹。其中一个男人说,谁打的?没人说话。十个人的圈箍成了一口桶,张五妹的尸体躺在桶底,阳光在她身上流光溢彩。那个男人又说了一句,好枪法,这么远也能打中。众人还是不说话。看起来桶还是那口桶。

  这时候梁三忽然醒过来了,他哑着嗓子大声说,我们快把她埋了吧,人都被打死了,要是县里公安局来人了要找出谁杀的,肯定要把我们的鸟铳都搜出来,以后不能打獾就不说了,怕是还要把我们都抓起来。

  一口桶哗啦啦立刻散了架,人们回家去取出了自家的镐和锹,然后就在村口那棵最老的枣树下挖了一个坑,他们把老太太的尸体拖了进去,然后梁三又建议,把四支鸟铳都埋进去,这样就算是县公安局的人真来了,也找不到他们手里的鸟铳了。于是,四支生锈的鸟铳和老太太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了一起,老太太蜷缩着四肢躺在坑底,四支鸟铳整齐放在她的周围,这使得老太太看起来格外威风,像个将军。众人看着也觉得她威风,这威风让他们觉得高兴。几个光棍一边替她高兴一边又替她掉泪,他们觉得这尸体又像自己的老娘,又像自己的老婆。一个老太太跑到张五妹家取出她的枕头和一件衣服,还拿了自家三个馒头,都放到了坑里,这样张五妹就好上路了,有吃有穿还有枪。真遇个小鬼也不怕,天上地下,什么都不怕了。至于这人世间,已经别过,就更不怕了。让活人受罪去吧。

  一层层的黄土盖在张五妹身上,最后,她从这个人世间彻底消失了。枣树下的那块土虽然填平了,但看着还是很新鲜,就像刚刚翻过要种庄稼一样。似乎张五妹随时都会从这新鲜的土里再长出来。一个男人上去左踩右踩,最后还跳了两跳。有熟透的红枣噗嗤噗嗤掉在了这片新鲜的土里,红得有些吓人,似乎带着妖气。众人都不敢捡了吃。

  梁三四下找不到老头,回了家才发现老头已经坐在屋里了,正背对着他。他站在窑洞口冲着他的背影低低地有力地喊了一句,叔。

  老头不动。

  你打死她的是不是。

  ……

  只有你能有那样的枪法,你是走在最后面的是不是,是你走在最后面悄悄打死她的是不是?

  ……

  为什么要打死她,她就是想多活几年,有什么错?为什么不让她活?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什么不让她活了?你觉得她丢人吗,她自己从来不觉得,我们也不觉得,你来之前我们都好好的。

  ……

  老头还是背对着他不动,一只手却似乎在无声地捣鼓着什么动作,那个动作很奇怪,让梁三忽然有点不寒而栗,他慢慢地靠过去,叔……

  走近了,就着外面的阳光,他忽然发现老头正举着自己的左手对着自己的脑袋,那只手正比划成一只枪的模样,其中的中指还在不停地做出扣扳机的样子。啪,一下。啪,又一下。

  他惊恐地看着老头,大叫了一声,叔。

  老头的目光忽然陌生起来,好像另一个人正住在他身体里向外看着,他怪怪地看了梁三一眼,忽然用一种兴奋的惊恐的声音,剧烈地发着抖问了他一句,我死了吗?我是不是已经把自己打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就从这天开始,老头疯了。他整天在村里在山里跑来跑去,一只手时刻做出一只枪的样子,然后把这只假想中的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嘴里发出惊喜的声音,啪,啪,啪。死了。死了。有一次他跑进山里迷路了,三天以后梁三和村里人才在一道山坳里找到了他,当时老头已经饿得剩下一口气了。

  梁三只好把他关了起来,在他腰上系了一条铁链子,防止他又跑丢了。不让他出去跑,他的精神越发萎靡了,后来连衣服都不会穿了,每天还要梁三给他穿衣服,喂他吃饭。直到有一次给他擦洗身上梁三才突然发现,老头的下面空荡荡的。并没有他自己吹嘘的那只硕大威风足以把女人操爽的家伙。那伤口看起来不是刀切的也不是被炸掉的,倒和他脚上的伤是一样的,烂掉的。

  这天晚上梁三翻出了老头来村里时背的那只旅行包,包上落满了灰尘。包里有一本残疾证书,一沓医疗证明,还有一摞没有寄出去的信。他慢慢地翻看着……梁文海,七级因战残疾。因天气潮湿酽热先后在左脚和阴部患上了皮肤病,溃烂严重,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后因在战场上替自己受伤的战友结束了生命而导致了精神分裂症,提前退出战场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治疗。治疗期间一直有幻听幻觉,会听到枪声,会看到死去的战友正在和他说话……三年后出院被分配到机床厂做工人。中间因与工友发生冲突病情复发,妄想情况加剧,又住院治疗一年……五年后再次住院治疗……

  他又打开了那摞信,所有的信都是写给同一个人的,写给一个叫周温花的女人。他在每封信里向这个叫周温花的女人倾诉他对她的思念,他说他打仗的每一天都是靠想她撑过来的。他在信里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活着时能再见她一面。他说见到她的时候他想拉住她的手,因为这辈子他从来没有碰过一个女人的手。

  厚厚的一摞信,这些信没有一封寄出去过。在昏暗的窑洞里,梁三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些发黄的信纸上。

  他收起了铁链子,每天给老头换上干净的衣服,带着他满村满山地溜达。老头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他一边追一边说,慢点慢点。看上去老头像是他的孩子,他成了他的父亲或母亲。

  黄土高原的冬天终于到了,无边的黄土冻住了,枣树的叶子落尽,只剩下天幕之下黑色的铁画银钩。家家户户的酸菜瓮里发出了发酵之后酸冽的清香,莜面和酸菜便够撑过整个冬天了。这天下雪了,梁三给老头穿上厚厚的棉衣,棉鞋。老头一边瘸着脚在雪地里跑,一边拿手对着树上的麻雀比划出一只枪的样子,啪,死了,我打死它了,看我的枪法。他在雪地里欢呼雀跃,踩出一大串杂沓的脚印,像一种神秘的符号。土崖上的几个男人和女人把手袖在棉衣里,静静地观看着雪地里表演的老头。

  梁三伸出一只手拉住老头冰凉的手给他擦鼻涕,他哄他道,回家了,回家给你做饭去。

  他拉着他的手在雪地里慢慢往前走。他是他唯一的亲人,只要他活着一天,他每月就会有一千两百块钱的抚恤金。

  他得让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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