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跤场风云

民国三十年,在杭城平海街上,有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诊所诊所虽不大,主人何长海的名气却颇大。听人说,他曾师从名家刘百川,年轻时拳术、摔跤名震东南数省。

武林中人懂医的多,何长海也不例外。一般的伤痛,他只需用手轻抚片刻,然后喷上一些何门的特制药水,即恢复如初。一旦有人伤筋动骨,他只需用手揉上半个时辰,临走再敷上一贴黑膏药,不出半个月,保你无事。

不过何长海有个怪脾气,只医中国人,不是中国人,管你是总统还是国王,一概免谈。曾有个日军宪兵司令的婆娘,不慎扭伤了腰,让人抬着来求治,可任凭对方百般说好话,嘴里嚷着“钱多多的给”,何长海愣是目不斜视,口不开言,端坐如同泥塑无二,最后对方只能悻悻离去。消息传开,全城的人都很佩服。要知道,那个年头民族气节何等珍贵。爱屋及乌,何长海门下跤场的那帮弟子,从此也让百姓刮目相看。

何门的跤场设在湖边的涌金公园。近年来,由于各种原因,何长海已很少指导弟子了。他只在夜深人静时,才在自家后院给几个心腹弟子点拨一下,开个小灶。平常,他把跤场交给大徒弟小山子去料理,自己则一门心思扑在诊所,埋头配制各种疗伤药。

这天早上,何长海起床后,练了几路拳脚,啃完几个烧饼,刚沏上一壶龙井,徒弟们便抬进来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看他样子,似乎伤得不轻。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他的徒弟,外号叫“野路子”的陈平,右手捂着左肩,满脸的痛苦状。何长海心里“咯噔”一下:跤场出事了!

原来,这天早晨小山子领着一帮师兄弟练摔跤,两个日本浪人闯了进来,扬手抬臂间,已撂倒了两个小师弟。大家看见来了日本人,胆小的开始向后转,也有几个胆大的不买账,反而挤上前来。中华武术天下闻名,难道怕你小日本不成。

师弟们把目光一齐投向师兄小山子。小山子心中明白,敢情是那个日本婆娘捣的鬼,小日本今天是寻衅踢场子来了,不把场子搅黄了,对方是不会罢休的。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尝尝厉害!小日本崇尚武士道,服硬不服软,只有摔趴下了才会服气。他把师弟“野路子”拉到一边,轻声交代了几句,“野路子”会意地点点头,走进跤场。

“野路子”跟小山子这帮师兄弟不一样,进何门前,他已拜过师傅,来这里可谓是带艺拜师。平时,师傅的话他该听便听,不该听的他权当老牛喘气,可当面他比任何人都恭敬,这些只有小山子知道。“野路子”是他介绍进来的,他了解这个,技术全面下手狠,吃软不吃硬,对付这两个日本浪人,眼下只能靠他了。

“野路子”自然也知道师兄的心思,他穿上跤衣,日本浪人上前来跟他握手,他手一扬,挡了回去:明明是来踢场子的,装什么斯文。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无理,日本浪人这会儿显得格外礼貌,问有何具体跤规。“野路子”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随便。”心里却骂道:老子只要一跤,就让你滚回日本老家去。

两人拉开架式,日本浪人出手便是凶狠的抢把锁喉。“野路子”闪身躲开,围着对手左盘右旋,把个日本浪人闪得花了眼。这当儿,“野路子”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服,连续几个猛拉猛带,试图把对手抡起来,实实地摔他个死王八,煞煞他的张狂气焰。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对手。这小日本虽然结实得像个铁疙瘩,可脚下却轻得像没根似的,稍一用劲,整个身子便飘了起来,一松劲,又稳稳地站住了。几个来回后,“野路子”改变了战术,欲另找机会,这下可中了对手的圈套。日本浪人趁势贴近,一声鬼也似的怪叫,把“野路子”压倒在地,“野路子”只感到身上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飞。

“野路子”输了,还受了伤。

小山子凭直觉,知道师弟遭了暗算,上前一把抱住他。“野路子”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小日本玩了招阴的,用的是咱老祖宗的铁砂掌。锁骨震断了,师兄你要当心!”

小山子只好准备亲自上场。这时,场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日本横个鸟,爷来会会你!”喊话的是常在这一带乞讨的叫花子毛汉,何门的弟子都认得他。

日本浪人见来者脏不拉叽,活像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很不屑地带着他走了几圈,突然发力,只见毛汉整个身子如同一片树叶,顿时飞了起来。出人意料的是,飘在空中的毛汉一个漂亮的收腿、拧腰,落地时虽然踉踉跄跄却也站住了。

落地后的毛汉嬉皮笑脸地向对方晃了晃中指,围观的人知道,这是特有的嘲骂侮辱对手的手势。

被激怒了的日本浪人狂吼一声,山一般扑压上去。毛汉刚要后退闪避,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时收脚不住的日本浪人顺势压了上去。围观的人群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奇迹出现了,倒在地上的毛汉倏地把身子缩成一团,双脚举起,对准对手的两肋,“嗨”地发出一声喊,日本浪人像条死狗似的,从他身上飞了过去,一个狗啃地,再也没起来。

何门弟子一声喊,刚要把毛汉抬起来,却看到毛汉脸色煞白,由于疼痛,整张脸已变了形。经验老到的小山子知道情况不妙,这一个比那一个伤得更厉害,赶忙派人找来门板,抬着来见师傅。

何长海看了两人的伤势。“野路子”让掌风震断了锁骨,这不打紧,几分钟后,他为“野路子”接好骨头,敷上特制的膏药,又给他喂了一碗药汤。只是这个叫花子毛汉,被点中了穴道,需要休养一段日子。毛汉替何门跤场仗义解围,本人又居无定所,何长海吩咐弟子为他整理出一间房,让他暂时住下来。

毛汉是闲不住的流浪汉,身子骨刚好了点,便跑进忙出主动为何长海当起了下手。一段时间后,便耐不住寂寞又开始隔三岔五上街乞讨了,有时候一去数日不归,回来后脏得像只灰灶猫。何长海看到也只是笑笑,从不去责怪他,毕竟他不是入门弟子。

这天夜里,小山子和“野路子”一起帮师傅熬制药糊,何长海配制完几味治伤药后,自个儿掌中把玩着几粒铁弹子,优哉游哉地踱着方步。蓦地,他手一扬,手中的铁弹子飞出窗外,只听一声惨叫,一个沉重的物体摔在地上。“野路子”反应快,一个纵跃出了屋,旋即扔进来一个人,竟然是杭城颇有点名气的偷儿赛时迁。

何门治伤秘方在江湖上很有名,配方极机密,平时除了小山子几个人,何长海从不让外人靠近。今天居然让这个赛时迁偷窥了去,脾气火暴的“野路子”扬手便是一巴掌:“贼胚子,胆敢坏了何门规矩,看老子怎么处置你。”

赛时迁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毫不示弱:“把汉奸养在家里,那又该如何处置!”

看到赛时迁痛得不住地吸气,又听他话中有话,何长海伸手点了他的止痛穴,问道:“你说谁把汉奸养在家中?今天说清楚了,咱们两不相干。否则,休怪老夫我下手无情。”

赛时迁接下来的这番话,让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原来早些日子,赛时迁收了两个徒弟。为了让徒弟练练胆,他亲自夜入宪兵司令部,原打算偷一面日军太阳旗,然后让徒弟包上粪便,扔到宪兵司令部门口去。孰料,进去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叫花子毛汉正在和日本军曹喝酒,桌子上摆着几张何门特有的黑膏药。赛时迁听到那军曹指着膏药问毛汉:“这药用在你们中国人身上管用,为何用在大日本皇军身上却毫无效果?”为了不惊动他们,赛时迁原路退了回来,正好碰上前来接应的徒弟,几个人一合计,就在暗处候着。等到毛汉从宪兵司令部出来,赛时迁一个石子把他打翻在地,几个人上去一顿狠揍。

要说这赛时迁是个偷儿,可他专偷那些达官贵人,对平头百姓从不下手。平时他最恨那些没有骨气的中国人,现在一双小眼死死盯着何长海,那意思谁都明白,看你何长海怎么办。

何长海久历江湖,自然知道对方此刻的用意。毛汉通敌,用苦肉计进入何宅,为的是趁机偷取何门的治伤秘方,他当时就已猜到几分,但他没有点破。长江那边的游击队,还在急等他的各种治伤药。日本人想得到它,为自己的伤员治病,他心里也清楚。之所以眼下不出手,只是碍于何门在江湖上的声望。毛汉的到来,某种意义上是给何宅带来了安全。如果他现在赶走毛汉,不明真相的人会认为他何长海薄情寡义,日本人也会立马上门“拜访”……

“小兄弟,谢谢你的这番提醒,毛汉和日本人在一起,老夫确实是今天才知道。请你相信我,老夫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一直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绝对不会对不起咱们的老祖宗,对不起父老乡亲。”

弄清楚了对方的来意,何长海方才的怒气已没有了,他没说太多的话,亲自为赛时迁敷上伤药,包扎好伤口,吩咐小山子把他送出了何宅。

几个月过去了,就在四处打探寻找毛汉无果,何门的弟子们渐渐淡忘了此事时,赛时迁又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数日前,赛时迁再次夜入宪兵司令部,亲眼目睹了日本人把毛汉绑在树上,一名军曹指挥一条半人高的狼狗,把他撕咬成了一副骨架!

毛汉死了,他竟然死在日本主子手上。“这就是汉奸的下场,他是罪有应得!”“野路子”恨恨地骂道。

何长海对毛汉的死却丝毫不感到吃惊,这原本就是意料中的事。毛汉偷去的只是秘方的一部分,根本治不好病,时间一久,日本人自然要怀疑他的忠诚。一条无用的走狗,留着有何用,只是没料到事情的结果会来得如此之快。更重要的是,他想到了何宅即将面临的危险。

赛时迁离去后,何长海当即吩咐小山子等几个心腹弟子,带上早已包装好的治伤药,连夜出城到江边等他,自己则进了里屋。那里有他何门祖先的灵位,他要向先人告个别。可当他出来时,日本军曹带着几名宪兵,已在堂屋候着他了。何长海也不多话,扬手便是几粒铁弹子,几个宪兵惨叫着倒下,不愧是名震武林多年的老英雄。何长海一纵身出了屋,趁对方尚未醒过神来,身子倏地离地而起,脚尖往一棵大树上一点,人已上了房顶。日本军曹急忙开枪射击,何长海施展轻功,连续掠过几处民房,顷刻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年后,小日本投降了。又过去了几年,神州大地上的枪炮声渐渐沉寂了下来,全国解放了。

一天,已是解放军某部队干部的小山子和“野路子”,双双来看望自己的师傅。他俩告诉师傅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毛汉不是汉奸,他是当时重庆派遣的情报人员。何门的那份治伤秘方,毛汉其实早就搞到了手,作为一名出色的特工,窃取这点秘密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为了不让待他如同亲人的何长海伤心,才不露声色罢了。毛汉把那份完整的秘方交给了重庆,交给日本人的是经过处理的假秘方。日本人用了以后,无不全身溃烂,无药可治而亡。发觉上当的日本人,残忍地让狼狗咬死了毛汉。

清明节快到了,每一个为中华民族献身的同胞,都不该被遗忘。过去这么多年,叫花子毛汉的遗骸早已无从寻找,何长海在自家的杂物堆里,找到了一根毛汉用过的讨饭棒。毛汉喜爱西湖,何长海就为他在西湖的群山中,选了处墓地。造墓那天,何长海把这根讨饭棒小心翼翼地放入墓穴。泪流满面的赛时迁首先跪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小山子和“野路子”,还有昔日何门跤场的那帮师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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