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欢迎访问书法思考网,注册用户可以投稿!

白鹿之名

秋声凄厉,阴云密布。父亲气息奄奄,身体虚弱到已经无法承受手术,仅能睁开一条缝的眼睛里透露的是无可奈何的生无可恋。然而,恐怕也不会比三十年前他年少时洪水暴虐的那个夜晚更加绝望。

尽管每次讲起那段往事,他总一脸哀伤而神往的微笑,好像英雄般地在洪水中拯救了两个年幼的妹妹就足以骄傲一生似的。

程白鹿不怀疑父亲的英雄之举,却对他这段掺杂了怪力乱神的往事不以为然,乃至不屑搭腔。但垂危的父亲却不放过她,时不时喃喃自语:”白鹿白鹿……”

有护士疑惑她的置之不理。

“啊,他并不是叫我。”

父亲是在呼唤他心目中的圣境,程白鹿就是这么想的。

所谓圣境,是指一只白鹿,那只在深夜的洪水中蓦然出现带领他走出危境的白鹿。也因为这,在有了女儿之后,他给她取名白鹿

话说看见白鹿的那晚,村镇在遭受了三四天的暴雨打击之后起了大洪水。堤坝崩溃洪流奔涌的时候,村人正在忧心忡忡的睡梦里祈祷。程家比全镇绝大多数人家离堤坝都近,几间本来挺像模样的瓦房眨眼之间被连根”没收”。程白鹿从没见过的爷爷奶奶连同几百个本村人就死于那场大水,而身强力壮的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妹妹,躲在了大树上。等待了好久之后,一只白鹿不知为何出现在大树下,在昏暗的天地间,它浑身好像发着光。它从大树出发,向南不急不缓地奔走。与此同时,水势渐渐缓下去,父亲携两个妹妹跟随白鹿,蹚过浅浅的水,来到一片几乎未遭洪水侵袭的高地。由此,兄妹三人得救了。

程白鹿对这故事耳熟能详。每当她要求父亲讲讲当年家乡这场著名的洪水,父亲总是笑着三言两语带过,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反倒故意多描述那白鹿几句,替自己吹嘘几句。总之程白鹿半信半疑,只当传说故事听了。

程白鹿并不愿在此刻再聽一遍这个多半虚构的故事。然而,父亲许是考虑到来日无多,执意要求坐起来,认真要将这故事全部讲给女儿。程白鹿时而支起耳朵把那些喃喃碎语都收拢到记忆仓库里归置成篇,时而听着窗外呜咽的秋风等待父亲喘息匀了讲下去。故事与之前不同,首先,在于多了一个角色──父亲的弟弟。

洪水来临时的片刻工夫,程家父母拉起了几个孩子。为保护他们登上高处,双双被卷入混浊的大水中。

那时的父亲处在满身力气使不完且好惹是生非的十九岁,他连抱带背,身上挂着两个小妹妹,爬上了门口超过一人抱粗的大槐树。他刚在树上安稳下来,就做梦一样看见自己的家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比于远近村人此起彼伏的哀叫呼号,浩浩荡荡的洪水显得安静极了。在助威的瓢泼大雨里,他把两个妹妹护在怀里,两眼发热忍住没哭。

“哥哥,哥哥──”

他这才想起弟弟,被全家人如往常一样遗忘的弟弟。他循声音看去,弟弟凭着凫水的本事,正抱着一截浮木漂漂荡荡。之前许是爬上了一棵不大的树或者房顶,结果被冲倒在大水里。弟弟仰着脸望着大槐树上的哥哥妹妹,想游过去同他们在一起,但洪水的力量越来越大,而他的力气愈来愈弱。

“稳住!我来接你!”父亲下到树干上。他一只手臂紧紧搂住树干,不敢撒手,另一只手伸在不断流逝又不断涌来的水面上,试图去抓弟弟的手。

弟弟咬着牙拼命踩水,却是无法再前进一步,只能一点点随洪水而去。

终于,弟弟大声抽泣着,放弃了投奔哥哥。他大概知道自己在洪流中不可能找到安身之地,于是在彼此还看得到对方的时候大喊:”哥哥,妈妈呢?”

圆圆的脑袋极力伸出水面,表情在夜色里模糊不清,那是父亲看见弟弟的最后一眼。

时年,十一岁。

身为哥哥以男子汉自诩的父亲平日总嫌弟弟孱弱,看见弟弟哭,就忍不住再捶他一顿,却在那晚的树上平生第一次失声痛哭。他十九岁,被父母娇惯着长大,聚众打架是家常便饭,抽烟也已经手法老练,坏事情全出自他手,堪称全村人公认的麻烦。洪水过后,除了两个不超过八岁的妹妹,父亲一无所有,所有的恶习亦一齐冲刷殆尽。

白鹿的出现,是在弟弟消失之后,黎明到来之前。幽幽白光,指引前路,情形与之前无数次听到的略有不同。在到达安全地带之后,白鹿停了下来,好像是犹豫了一刹那,它慢慢转回头,望了父亲一眼。之后它钻入杂乱的树丛中,再不可见。

打从内心深处,父亲始终觉得并且相信,那只白鹿是弟弟的化身。孱弱的弟弟不曾哭喊着要哥哥救他,而英雄的哥哥未敢不顾一切去救他。可他还是回来了一下下。

父亲的怀念,着落在四年后出生的女儿身上,以白鹿之名,跨时空相陪半生。而与之共生的惭悔,沉积在他心里,如同一江秋水,在他离世之前决堤漫溢。

在深秋最后的残景里,不知父亲是否畏惧死亡。只是程白鹿后来偶然想到那只白鹿,忽然相信了父亲心中是存在着圣境的。白鹿所在的那片凄清、安详之境,就是父亲一生终将到达的地方。


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丨如未注明 , 均为原创|如侵权,联系删除丨本网站采用BY-NC-SA协议进行授权
转载请注明原文链接:白鹿之名
喜欢 (0)

您必须 登录 才能发表评论!